第五十二章
他们第二天早上,拿着画夹子去野外写生。
冬天的写生真的很冷,顾关山装了满满一保温瓶热水,到了那地方还是发现那瓶热水卵用没有——该冷的时候还是会被冻得瑟瑟发抖,还要就着冰水洗调色板。
晴空湛蓝,松林幽深,山涧中泉水冰冻,胡同中老房子砖瓦剥落。
顾关山在废弃的胡同里,躲开风口坐着,一个人找了个不算好画的角度,开始画了起来。
山风吹过,顾关山裹在大衣里瑟缩了一下,装在保温瓶里的热水没有任何用处——不能捧在手里,放在外面转瞬就被吹得冰凉。
柏晴喊了一声顾关山,问:“你洗什么调色板?”
顾关山:“诶?”
柏晴从画夹里抽出一本红红的东西,从里头撕了一张调色纸,递给顾关山:“下次记得去买这个,贵是贵了点——和买个调色板比起来,的确是贵。
但是不用洗。”
顾关山将那张纸一接,当场就有点想为人类的懒惰打call,柏晴又道:“九块九包邮,垫在自己的调色板上用,用脏了就扔,不用可惜。”
美术生无法逃脱洗调色板的宿命,但是人类的智慧是无限的,被调色板蹂躏的他们在防水纸上挖了个洞,又后面垫了硬纸板,随用随扔——顾关山将那张纸接了过来,一看那构造,前所未有地感谢起了柏晴。
她打开手机,在野外的信号比在宾馆里更差了,左上角赫然‘无信号’三个大字。
顾关山对柏晴道了谢,用着那张调色纸,画了起来。
绿色是最难用的颜色,用好了却也是最好看的,她肆意地将绿色和黄色渲染在了雪白的画纸上,顾关山画着翠绿的光影和松柏,映衬着光秃掉漆的墙垣,铺完了颜色后开始用小画笔细化。
车老师溜达了过来,皱起眉头:“顾关山,你不觉得你这个个人风格有点太浓厚了?”
顾关山一怔:“啊?”
“我之前看你画静物,就有这种感觉。”
车老师皱起眉头:“你喜欢胡乱理解光源的颜色,而且个人风格太浓厚了——我知道你以前画过不少,但是个人风格浓厚不是一件好事。”
顾关山愣住了:“……可是画不就是要从风格区别开吗?”
“可能等你上了大学,你的大学老师会这么教你。”
车老师说,“但是在我手底下不行,省省吧。”
“你这样的学生我见过,但我出于老师的立场,必须劝你一句,一意孤行迟早自取其辱。”
车老师嘲讽道:“你毕竟还是新入门,我就仔细说给你听听为什么——我不是在害你。”
车老师想了想道:“各大美院喜欢的风格差距非常大,你在这个美院,他们喜欢这种阴影——你在另一个美院,他们又喜欢那种方式打的光,我简单告诉你,无论你有多好看的风格,多高雅的审美,你就是必须得磨了自己的风格,迎合他们美院的口味。”
顾关山一怔。
“我都不往细了说,只说大的,南北方差异。”
车老师指着顾关山打的阴影:“南方的美院喜欢色彩斑斓的灰,色彩斑斓的灰你知道么?
不是别人拿来调戏设计师的说法,就是阴影这里有一点发蓝,那里有一点发黄——因为他们太喜欢了,现在还有一系列颜色叫‘国美灰’,听没听说过?”
车老师又伸手点了点顾关山画的绿叶:“而我们北方的美院呢,又喜欢那种特别扎实的色块,而且我们比起南方,非常注重素描功底,北方的学校要求你的素描技能过硬,要你的线条又软又硬,阴影层次分明,排线利索。
‘我个人风格非常分明’可没法帮你上大学。”
顾关山:“……”
“你照着南方的风格学的,放在北方就是不吃香。”
车老师指了指顾关山的颜色:“你在南方能上国美的水平,放到北方去,可能连联考都过不了;反之也是这模样。”
“我们负责联考的画室,就是出产这种机器,这种风格。”
车老师冷冷道:“不是什么容忍个性的、开放的——你在谭天那里经历的那种画室,我们帮你的是帮你过联考校考,不是帮你个性发展的。”
顾关山:“……”
车老师又问:“你以为那些高三去美院当地集训的人是图什么?”
“——图的就是学会那个美院最喜欢的风格,最讨巧地考上他们的学校。”
车老师皱起眉头:“等你到了高三,我也一样会这样告诉你,你想上清美我就劝你去北京找画室,没有比当地的画室摸他们美院风格摸得更准的了,这种风格有多重要,你到底明不明白?”
顾关山呆呆地道:“……我、我明白了。”
车老师:“明白就行。”
然后他指了指顾关山的图,道:“先撤了,再拿一张水粉纸,我给你示范一下。”
——
顾关山那天中午和柏晴他们一起吃了泡面,暖水壶里的水并不热,顾关山的脸上沾了点儿颜料,看上去有些狼狈。
冬阳清淡而冷,山谷里冰冷的风吹过她们,顾关山第一次将方便面的汤都喝了下去。
柏晴一边将面条捞进小碗里,一边问:“你又被老车训了?”
顾关山看了一眼那张风景,说:“是。”
“其实他说的没什么错。”
柏晴道:“他很会教套路,艺考说白了也是套路,但是你这种有点底子的——”
她用筷子一指顾关山:“最好也得把自己的锋芒收敛了,他让你怎么画,你就怎么画。
他不会害你。”
“听他的话,”柏晴说,“肯定没错,至少在艺考的路上没错。”
顾关山看着那张画说:“他……画的挺好的。”
柏晴点了点头:“是挺好,是个技术非常过硬的老师,我知道你如果觉得他是个坏人,心情肯定会好过不少——但问题是,他不是。”
顾关山小心翼翼地捧着泡面桶,吹着汤道:“那他说的是对的吗?”
柏晴:“听他的话肯定没……”
顾关山迷茫地问:“我问的是,‘对不对’?”
柏晴这次想了很久,说:“——不。”
“艺考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不对,对除了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人来说,就是学会‘画点一模一样的东西’。”
柏晴道:“你想想也是,那些老师会看多少张卷子,哪有什么功夫仔细辨别你的这个有什么艺术感?”
顾关山愣了愣。
“你的艺术感对于他们而言是冲击。”
柏晴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道:“你的个人风格也是,所以我说‘你听他的没错’。”
“——但是你如果想在艺术上走得更远的话,”柏晴道:“这种‘同质化’是和它完全相悖的。”
顾关山想了想,道:“我以前就有这样的想法,你如果真的想吃画画这口饭,必须得有自己的风格。”
柏晴点了点头:“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学我画风就是断我活路。
历史上许多画家从来不找同为画家的人作情侣,就是怕他们的风格和自己太像——”
“——如果被艺考影响得太过,作为一个画画的人的职业生命,会直接受损。”
顾关山深呼吸了一口山林间的气息。
“我在这中间寻求一个平衡,我也必须这么做。”
柏晴道,“挺难的,我只做到了一部分,我希望你也能尽早做到。”
——
顾关山回到宿舍,窝在被子里,给沈泽发微信。
顾关山想了很久,还是省略了其他的,她没有办法说得准的东西,说:“我觉得这条路很难走,但是这条路是我一直期待着的,你放心,我会一直努力下去。”
沈泽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回复道:“不要太逞强。”
“没有逞强啦。”
顾关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手指按着亮亮的屏幕:“这一切是你为我争取的,我不会辜负你。”
沈泽说:“我就怕这个。”
“什么时候回来?”
沈泽问:“我怕你在那里受欺负。”
顾关山笑着打字:“没有,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可爱的女孩子,不要担心。”
沈泽说:“那有没有人对你流露出想泡你的意思的?”
顾关山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打字道:“有。”
沈泽:“……”
沈泽:“……”
沈泽像是在咬牙切齿地问:“谁?”
“放心吧,”顾关山笑眯眯地道:“我不会跟他跑了的。”
沈泽:“哪个学校的?”
沈泽说:“你不告诉我我就去打听你们画室的别人了,他骚扰你没有?”
顾关山想了想,道:“我自己能解决,你放心吧。”
然后顾关山打字,实事求是地说:“……他连你的小脚趾头都比不上。”
手机左上方出现‘无服务’三个字,沈泽那头沉寂了下来,只有窗户呼咚作响。
顾关山将手机扣上,茫然地看向虚空中的一点,窗外传来呼呼的声音,夜风萧索,她右手的手指微微痉挛起来,像是白天画第二幅画时——手指停顿在空中的时间太长了,捏着笔的手太过用力。
她想着她一开始画画的时候。
——小顾关山没有什么可玩的东西,她从小就没有玩具,毛绒玩具和布娃娃一概没有,只有爸妈塞给她的英语书和小笔记本。
可小孩子总是向往着童话的,而小小的顾关山想着别的小朋友讲给她的白雪公主和睡美人,靠着自己的想象在笔记本上画着公主的蓬蓬裙和城堡。
那么多年,她画画的手都没停顿过。
顾关山其实自认没什么才华,只有勤奋,而勤能补拙,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自己一份脆弱而执着的坚持。
但那些坚持的成果,却突然变成了毫无价值的东西,应该被抛弃——而顾关山站在那张画纸前时,和别人并无分别,都是从零开始的起点。
之前的努力居然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
顾关山疲惫地闭上眼睛,像是旅人又一次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柏晴坐在床下喊:“小顾……”
顾关山闭上了眼睛,装睡。
“小顾……”柏晴小声喊道:“你睡了吗?”
“这个……”柏晴跑到顾关山的床边,拿着手机低声问:“是你画的吗,我觉得用色风格特别像你,你看看。”
顾关山顿了顿,以为是自己画的bl漫,打定了主意捂住马甲装死——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那个凤凰奖的官博。”
柏晴小小声道:“这是他们发布的参赛作品……的一角,我看得,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