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路程,明黛没有怎么说话。
她还记得自己的初衷,很快便收拢了情绪,默默地往上爬。
事实上,秦晁也没想找她说话。
长阶难行,边走边说话,只会更耗她体力。
走了一阵,明黛再度停下歇息。
秦晁的体力显然更好,她腿都软了,他还如闲庭信步般,气都不喘。
她看向秦晁:“秦大人不必碍于同行束着脚步,先走吧。”
秦晁闻言,往长阶上看了一眼,竟没有推拒:“好。”
男人的爽快,令明黛颇感意外。
从小到大,她没少被搭讪纠缠,软硬不吃,挥之不去。
就在刚才,她还设想过面前的男人若露出痴缠之态,该如何应对。
事实证明,实在是她想多了。
可正因如此,明黛觉得秦晁给人的感觉很舒坦。
明黛含笑点头:“大人随意。”
秦晁搭手作拜,随手将衣摆掖入腰间,一双长腿像是终得解封,大步向前。
明黛看他一步连跨几阶,眨眼间超前许多,回想他刚才一阶一阶跟着走的局促,不由生笑。
这是憋坏了吧。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理顺了气息,继续往上走。
走了没多久,明黛忽然停住,看向不远处正坐在台阶上歇息的男人。
秦晁也看到了她,他笑笑,起身再出发。
很快,明黛又瞧不见他了。
她再往前走,果然又见他在歇息,又是瞄见了她就继续动身。
这样来了几次,明黛渐渐摸索出来——他是将她的脚程当做休息时间的参照?
明黛笑笑,继续登山。
路程过半时,明黛已累到喘息的力气都没了。
阿福返程下来劝她乘车上山,明黛摇头拒绝。
阿福急了,说好的不逞强呢?
已走了半程,明黛向护卫要水食。
沁凉的水浅浅抿了一口,明黛含了一会儿才缓缓咽下。
她接过装着果脯的小荷包,拈起一颗送到嘴里,甜中带微酸的滋味在口中化开。
明黛眼眶微红,努力露出笑来。
若有来生,愿她们能生在富贵之家,一生有尝不完的甜。
吃了几颗,心中情绪渐渐舒缓。
明黛最后饮一口水,看着手里的小食包,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继续往上走。
“郡主不再歇歇吗?”
明黛:“不必。”
她脚下走得慢,目光却跃到前头找寻什么。
很快,明黛看到了他。
果然又在歇息。
他坐在台阶上,衣摆已从腰间扯出,搭在屈起的长腿上。
腿上放着吃的,他时不时捏一个塞进嘴里,目光盯着道外的草树丛中,看的出神。
男人肤色偏白,轮廓精致。
从明黛的角度看去,正好瞧见他侧首咀嚼时露出的下颌线,如画笔勾勒,流畅漂亮。
明黛目光微动。
她这才发现,他举动时多用左手,右手屈臂搭在腿上。
他是个左撇子?
明黛轻提裙摆,轻轻踩阶走过去。
秦晁敏锐察觉靠近的身影,他转头看去,目光撞上她的,食指抵住唇——嘘。
明黛当即止步,站在五六层台阶下,好奇的偏头,顺着他的目光往阶梯道外的丛堆看。
看什么呢?
秦晁在她眼中捕捉到疑惑,指了指草丛最深处,神秘兮兮的说:“有只狐狸。”
狐狸?
明黛好奇的侧身探头,只见黄绿交接一堆杂乱初,果然有一抹深棕窜动。
她眸子一亮,不觉放声:“真是狐狸!”
不想小东西警觉得很,丛中嗖的一声响,深棕影子已消失不见。
“啧。”秦晁神色无奈,“吓跑了。”
这语气,分明是在说——都叫你小声点,看,被你吓跑了吧。
明黛轻轻咬唇,无可辩驳。
好像真是她吓走的。
明黛:“野狐狸我是找不回来了,赔你个别的。”
秦晁缓缓望向她,目光是个静候下文的意思。
明黛隐隐觉得,他的态度不似之前那般拘谨恭敬。
可是,她并不觉得被冒犯轻视,反倒觉得这样的相处自然又自在。
仿佛相识已久,故友重逢。
明黛手捧着小食,递向几层台阶上支腿坐地的男人。
“走了这么久,补充体力。”
秦晁看向她手里的东西,扬起嘴角,并未伸手。
他拿起腿上兜着的东西,举到她面前。
明黛这才看清楚,他手里也是个装着小食的荷包,也是各色各样的果脯。
两人对视一眼,复又笑了。
……
秦晁没再一个人往前走。
长长的石阶,两人停停走走,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登顶,日头已西斜。
明黛累得不轻,脚掌的疼已上升到两条腿。
好在长孙蕙已为她打点好一切,刚到便有僧人前来领路。
另一边,也有僧人来为秦晁领路。
秦晁对僧人礼貌作拜,回身与她告辞,明黛颔首一笑,也与他作别。
佛寺的房间十分简单,一眼便可看全。
好在,住宿的条件讲不得,热水还是供得起的。
山上寒气重,又是佛家重地,明黛只简单的净面洗手,擦拭了一番。
最后,阿福兑了满满一盆热水给她泡脚。
鞋袜褪去,脚掌入水,明黛长舒一口气。
疼痛感在热水浸泡中消退,她终于活了过来。
“郡主鞋里垫的什么呀。”阿福抽出来一看,眼都瞪圆了。
“这鞋垫是没锁边么,须须散散乱糟糟的。”
她不记得给郡主鞋里垫了这个呀。
明黛看着阿福一惊一乍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这个就别要了。明日奴婢下山为郡主多准备一些。”阿福准备丢掉。
堂堂郡主,岂能用这样粗糙的东西!
“等等。”明黛叫住她,短暂的思索后,她说:“留着吧。”
阿福懵了,留这种东西做什么呀?
……
明黛白日里耗了太多体力,草草用了些斋饭便早早睡下。
佛门重地,不得持械佩刀,随行的护卫解下兵甲,分两拨守夜。
秦晁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在东院的门口站了片刻,但见守卫森严,眼中透出几分冷笑。
气候转凉,入夜更早,寺中弟子晚课未结束,天幕已暗沉一片。
秦晁出了寺门,在后山小道上转悠。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近十个身着夜行装的人被捆成粽子,丢在后山尚未开垦的荒地里。
秦晁斜倚着一株大树,淡淡道:“丢远些,别压到寺僧种的菜。”
孟洋带人处理完这些人,过来问:“晁哥,怎么处置?”
秦晁手里玩着一枚轮玉,平声道:“先喂点药,看着。”
男人眼神幽深,浑身泛着寒意:“她还会住几日,这期间,这种苍蝇来多少捉多少。”
“然后,在她离开的前一日,悉数打断右臂,送到宁国公府。”
孟洋一个激灵,没敢反驳。
饶是跟着秦晁一起挺过了这半年多,他依旧觉得晁哥变了太多。
很久以前的秦晁,雷厉风行果断干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后来有了明黛,虽然他还是那个有想法有主意的秦晁,但手段却收敛许多。
明黛是他的软肋,他不可避免的瞻前顾后,谨慎思索。
那时,他和胡飞倍感欣慰,总觉得晁哥活出了新模样。
然而,这一切都在嫂子离开之后改变了。
晁哥没有软肋,也没有顾忌了,狠厉程度更胜从前。
原以为再见到嫂子,他会有所改变。
可到这一刻,孟洋才明白,他的改变,仅限于在嫂子面前。
“不、不审吗?咱们都没问他们是什么来历。”
“有什么好审的。”秦晁眼中映着漆黑夜色,扬起几分冷冽的笑意。
“送到宁国公府后,别惊动旁人,务必让国公爷和夫人亲自验收。”
“若不是国公府派出的,就告诉他们,这些打扰盛安郡主的喽啰,我已收拾干净。”
“若确然是国公府派出的,就说这里有我,他们可以放心。”
孟洋听得满面冒汗。
哥欸,你口里的这个国公爷和夫人,可是你未来岳丈岳母啊。
这么嚣张的去,不会出事吧?
……
处理完这头,秦晁回了寺院。
到东院门口时,明黛房中灯火已灭,院中守卫不曾懈怠半分。
他笑了笑,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骗明黛,而是真的要了热水仔细洗手净面,擦拭一番。
宽衣躺下时,冰凉的床铺让他难以入眠。
秦晁掏出那个装了肚兜的小荷包,将它放在枕边。
百来个日夜,属于她的气息已经差不多散尽。
秦晁的手轻轻搭在荷包上,扬起唇角。
还好,气息散尽前,他已走到她面前。
只是,有些忍不住了。
想她想的,快要发疯了。
……
明黛睡得早起得也早,用完朝食,她漱口净手,换上素袍,前去参拜诵经。
阿福在一旁陪着明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长安城内,比郡主位高者大有人在,即便一起长大的情谊深厚,差人做这些已经仁至义尽。
亲自来做这些的,实在少有。
若此事传出去,旁人甚至可能会笑话国公府主仆一家“不分尊卑”。
听说,那位姐姐是舍身护住,是个忠仆。
也不知郡主想起这件事后,会不会更难过。
时至正午,阿福劝明黛先用些饭食,歇一歇再继续。
明黛轻轻点头,诵完最后一遍,回到房间简单用了些饭食。
饭后,她无心午睡,索性出外走动。
佛寺后山,比之大殿要清净不少,时而能见穿着灰袍的僧人挑水施肥,收捡田地。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余光忽然瞥见一抹身影。
他怀里抱着一堆东西,似乎也是刚转了一圈回来,两方撞见时,他颔首轻笑,大步走来。
明黛目光扫过他手中抱持之物,微微挑眉。
是画具和画布。
“秦大人去山中采风了?”
秦晁看一眼怀中之物,微微含笑:“正是。”
“大人也习过画?不知师承何人?”
秦晁脸不红心不跳:“无师自通。”
明黛心中憋闷忽然消散一些,嘴角轻扬。
好狂的口气。
“这么说,大人是天赋异禀?”
秦晁轻轻活络了一下微微酸疼的右手,笑容淡了几分:“倒也不是。”
明黛微微偏头,眼神带了几分好奇。
秦晁双目轻垂,很是坦荡:“其实,我不擅六艺,不通棋画,活脱脱一个俗人。”
“后来……被人嫌弃了一番,也生了些羞耻心。”
秦晁抬眼,眺目远望:“如今来到这长安城,遍地都是出身高门贵不可言的世家子。”
“所以,想自己贴贴门面罢了。”
明黛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人这样打趣贬低自己。
偏偏眼前的男人目光干净澄澈,不含一丝装模作样的假相。
垂眼低笑时的几分自嘲,叫人听来难过。
“怎么会呢。”
少女柔声开口,眼里含着一如既往的浅笑。
“长安城中,凭家世背景出众者,也难做到秦大人这般率性坦诚。”
男人眉眼一挑,哪里还有半分自嘲模样:“那率性坦诚的人,配得到奖励吗?”
明黛微怔:“奖励?”
秦晁目光扫过前方:“走了一上午,原本想寻一个秋景绝美之地,可惜始终找不到。”
“郡主自小生长在长安,不知哪里可以看到漫山枫色?”
枫色?
明黛失笑:“枫山在皇家御林之内,这里怕是没有。”
秦晁脸上的笑淡了些:“原来那里才有……”
他逐渐卑微:“下官位卑人微,怕是没资格随意出入那样的地方。”
明黛轻轻转眼,发现他发顶与肩头都湿了。
山中湿气重,他当真是走了许久,才会这般模样。
明黛想了一下:“若大人真心想要,我送你一副。”
秦晁抬眼看她:“你送我?”
明黛弯唇:“家师寿辰时,我曾去过一趟枫山,作枫山秋景图作为贺礼。”
“虽然已许久没有动笔,但若大人不嫌,倒是可以一试。”
秦晁眼神轻动,心道,原来是给师父的贺礼。
他面露感激,又有迟疑:“只怕耽误郡主。”
明黛摇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
东院院中,很快置好长案与画具。
明黛与秦晁始终不能独处一室,两人便在外头作画。
画布铺平,明黛正要开口吩咐,一旁的男人已拿起磨杵研颜料。
明黛看了一会儿,问:“大人的右手,是不是受过伤?”
即便是左撇子,右手也该如常人左手一般做些辅助之用,可是秦晁的右手,更像是不能发力。
秦晁看她一眼,说:“嗯,此前断过一次。”
他说的云淡风轻,明黛听得心头震动:“断、断了?”
秦晁抬了一下右手:“是啊,不过已经好很多了。”
明黛:“那你……”
秦晁已猜到她要说什么,男人双眼清明,望向含着诧异的少女。
“没了右手,不是还有左手吗?一样能成吃饭写字,一样能打下手。”
话音未落,他已递出一支细笔。
明黛擅长工笔画,都是要先细细描出轮廓,再慢慢上色,讲究生动活现。
他选的是对的,可她心中莫名难受,他越云淡风轻不在意,她就越难受。
她接过笔,扯出一个笑:“那就有劳大人了。”
……
秦晁比明黛想象中的更懂得配合。
研磨、调色,勾线、上色,甚至换笔,明黛才刚有动作,他已知道她要什么。
明黛做事一向认真,可作这幅画时,她很难专注。
秦晁并未贴的很近,甚至没有任何逾越之举,但仅仅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她就心跳奇快。
在他下一次递来笔时,明黛一不留神,搭上了他的手。
霎时间,她甚至感觉男人的手抖了一下。
她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这种时候,毫无疑问是要即刻收手的。
可是,错就错在她看了他一眼,撞上了男人漆黑如墨的一双眼。
忽然间,明黛好像回到了第一天在玉兰苑见到他的情形。
如被摄魂一般,心中有无数的声音在告诉她,这样做不对,可是身体不听指挥。
纤白的手指搭在秦晁的手背,他捏着笔的指尖死死用力,近乎发白。
他想握住她,不顾一切的把她带到怀里。
迎上她的目光时,秦晁眼中骤然涌出更多浓黑的情绪。
她就在眼前啊,他伸手就能拽到,她就在眼前!
“郡主!”阿福忽然在旁喊了一声。
这一声,惊醒了两个人。
明黛立刻收回手,别开目光。
秦晁看着空荡荡的手背,眼中划过一丝凉意。
不等明黛开口,他先道:“郡主已经画了很久,我也不急这一时,先歇一歇吧。”
明黛脸颊烫红,跟着他的话点头:“也好……”
话音刚落,阿福紧张的凑上来,隔开他们二人:“郡主,您先回房歇一会儿吧。”
明黛稳住心神,对秦晁微微颔首:“不如,等我画完,再命人给秦大人送去。”
秦晁垂眼笑了一下:“也好。”
明黛回了房间,院中很快被收拾干净。
秦晁走出东院,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自嘲的笑。
明明一直配合的很好,只是因为没忍住,才让自己的手多往前递了一寸。
还是吓到她了吗?
她若这么不经吓,又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事?
这日,明黛没有继续作画,也没有再去大殿。
她知自己心绪杂乱,这样根本无法静心诵经。
她让阿福点了安神香,依旧早早洗睡,第二日起来时,秦晁就站在门外等着。
他是来告辞的。
明黛闻言,莫名躁动的心绪,忽然就安定下来。
秦晁今有官职在身,还是待命状态,圣人随时会召见他,自然不会像她一样住上好几日。
明黛倒没什么,主动道:“枫叶图我会命人送去官驿。”
秦晁笑了笑,搭手作拜:“辛苦郡主。”
……
秦晁走后,明黛终于平复了心情。
她依旧诵经念佛,为巧心和巧灵抄经,又抽了时间,将画作完成。
小住五日后,她启程回府。
回到国公府时已是下午,明黛正捉摸着这幅画要怎么送去,忽见府中奴人神情异样。
她心生疑窦,回了院中沐浴更衣。
才到半晌,阿福小跑回来了。
“郡主,府里好像出事了……”
明黛靠到澡桶边,抹掉脸上的水:“什么事?”
“听说,是国公爷和夫人大发雷霆,竟让大公子和小郡主去佛堂罚跪,都跪一夜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晁明黛:山色空蒙,岁月静好,琴瑟和鸣,小鹿乱撞。
秦晁别人:我杀!我闪!!冲啊!!!!偷袭!!!啪一下,很快啊,我没有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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