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缓缓垂下,为榻上熟睡过去的人镀上一层朦胧之色。
长孙蕙补了一片安神香,动作极轻的离开。
厅内灯火未灭,长孙蕙走到厅门口时,明靖已经在向明玄当面交代全过程。
她步子顿住,站在门口没进去。
明靖是从景枫口中诈出明媚的消息才赶来利州,没想到这里时,明黛和明媚竟在一起。
刺客来的突然,他平乱后,便开始着手处理带她们回家的事。
明媚的情况相对简单。
她本就是被迫困于景珖身边,加上景珖动机不纯,满口谎言,断开反而稳妥。
说到明黛的事时,是明程解释的。
因为秦晁的请求,明程只说那家人救了黛娘,又逢家中郎君到了适婚年龄,两人便做了夫妻。
但两人始终身份悬殊,那青年知道真相后,自知高攀不起,主动断了。
黛娘在利州用的是个不光彩的假身份,假身份合离后,也作了销毁处置,算是断的干净。
明程说到这里时,明靖起身跪下。
他主动说了楚绪宁的事。
楚绪宁为追查黛娘的事,在利州惹了官司,却是太子搭救,还拨人给他重返利州。
他们在赶往利州的半道遇上,是一同抵达义清县的。
而后他因思虑不周,让楚绪宁代为处理了黛娘的事。
眼下,无论他们如何为黛娘和媚娘编纂对外的说法,太子和楚家那边也是瞒不住了。
长孙蕙眼一动,走了进去。
眼见她走进来,屋里三个男人纷纷露出紧张之色。
长孙蕙,并不见怒,蹙眉催促:“看着我做什么,继续说。”
明靖看了父亲一眼,明玄冲他点头,示意继续说。
明靖说出了明媚转述明黛的那番话——
离皇后和太子远一些,永远不要进宫。还要让所有人知道,当日黛娘是独自遇难。
长孙蕙听到这里时,心头不禁发沉透凉。
黛娘会说那样的话,是因为她清楚自己为何会招来祸事。
命悬一线时,有谁与她在一起,那这个人很有可能从她口中知道些什么。
所以黛娘才要嘱咐媚娘,她们没有在一起,她是独自出意外,死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不止是媚娘,连整个明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她终究无法不清不白作出这番莫名的交代,所以点到即止——不要进宫,离他们远些。
这段时间,明玄一直在暗中调查,已察端倪,若加上黛娘的话,前因后果,都连上了!
明玄的手落在长孙蕙紧握的拳头上。
她眼一动,望向明玄,在他眼中看到了安抚与提醒——
只要两个孩子安然无恙,什么事他们都可以接受。
再没什么比她们安稳活着愉快无忧更重要。
长孙蕙没说话,换了明玄开口。
“靖儿,此事上你的确不够谨慎,你母亲也说过你多回。”
“男儿立身处事,总是等到坏事发生,即便再有担当也是枉然。”
明靖有些意外。父亲和母亲的反应,远比他想象的平静。
明玄:“黛娘和媚娘的确还有些尚未解决的威胁和麻烦,倒也不是不可解决。”
明靖眼神一亮:“父亲有对策?”
明玄点头:“接下来的事,我们已经安排妥当。”
“你若真的知错,接下来,就好好护着你妹妹。她们绝不可再与宫中人事沾上关系。”
“无论旁人有什么举动,我们唯一的目的,只是除去所有威胁和麻烦。”
明靖深吸一口气,神色肃然:“是。”
说完话时已是深夜,明靖退出时,长孙蕙忽然出声:“黛娘的那位郎君,是主动提出合离的?”
明靖愣住。母亲一进来,言辞间更多是在问刺客的事,他还以为母亲对其他事并不在意。
明程知他为难,正欲代答,明靖又开口了:“是。”
“那位郎君……素日里的名声不是太好。但是,他对黛娘应是用了心的。”
“黛娘意外忘却前事,未免她多想,再添忧思,我未曾相告此事。”
“他得知情况,亦……愿意成全。”
明玄在旁看着,只见长孙蕙在听到回答后,似松了口气。
长孙蕙:“虽说断了,但未免有不必要的麻烦,你再派人多留心一阵。”
“景家那头尤其要留意。那位郎君主意多的很,不得不防。”
“至于她们出现过的地方,该打点的全都打点好。不要节外生枝。”
明靖:“是。”
……
回房后,明玄问她:“你问这个,是不是担心黛娘对那郎君有情,待恢复记忆,知合离一事未经她同意,会心生怨怼?”
长孙蕙苦笑一下:“你说的是媚娘吧。”
明玄愣住,不由也笑一下。
这两个孩子,都是认定什么事,就一定会做到的性子。
不同的是,媚娘是依照心情喜好来,黛娘是靠权衡利弊的来。
长孙蕙看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不怕她会心生怨怼,我是怕她会心里难过。”
“今日黛娘睡着后,我点了安魂香,让邹嬷嬷给她看了看身子。”
“寻常人家娶媳妇,哪有养在家里不干活的。遇上不良之人,不知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折磨。”
“可她身上没有任何异常的伤痕,甚至连手指都只有一层从前习乐留下的薄茧。”
“她在那户人家,应当被养的很好,而她与那郎君,是做了真夫妻的。”
“黛娘这孩子,说她有主见,但有时又过于柔情恋旧。”
“我记得,她刚习乐时,师父曾送她一把胡琵琶。”
“她那时才那么小一只,两条小胳膊甚至抱不住,却每日都用它练习,练到板面都脏了也没想过换新的,断了弦自己续,猪油和香膏都分不清的年纪,固执的要自己养琴。”
“可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用了几年,琵琶尾部裂了一道口子,她难过的不得了。”
“媚娘见她难过,把自己的琵琶都拿出来给她挑。这孩子,花梨木,檀木,鸡翅木应有尽有,彩绘的,贝雕的,镶玉的各不相同,可黛娘一个也不要。”
“后来,还是师父再来长安,告诉她乐器裂口会影响音色,加之她保养不当,不适合继续再用,她这才舍了旧的,换了新的。”
“无论对事对人,当黛娘认真对待时,就很难改变。”
“只要没到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的地步,她都不会是主动了断的那个人。”
“但反过来,若对方主动了断,她反而能很快接受。”
明玄了然。
此事是对方主动提的,无论有什么因由,都等于主动放弃她。
即便有朝一日黛娘想起全部,哪怕对那人有几分情意,以她的性格来说,至少不会留恋回头。
即便心中伤怀,时间久了,总有新人愈旧伤。
……
四月下旬,随着一条自东海国而来的船队抵达长安,一个惊天消息炸开。
宁国公府的一双郡主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很快,完整的说法在长安城内传开——
八个月前,两位郡主在前往江州的路上意外受伤。
两位郡主仁孝,唯恐亲长过度担忧伤怀,所以递了书信报平安,按原路程抵达江州。
她们在江州休养两个月后,恰逢昔日授乐恩师大寿,便从江州去了东海国。
东海国一直以来都凭萧氏与乐氏名震大虞,乐氏擅乐更是众所周知。
在大虞,很多钻研乐理的乐师都以能前往东海国修习为荣。
恩师寿宴上,两位郡主因缘际会结识更多名师,竟舍不得离开,索性在东海国修习了四个月。
前前后后加上路程,竟耗去八个月,以至现在才回。
而护送她们回来的,的的确确是东海国的船。
这下,众人在惊诧哗然后,反而不敢多加置喙了。
且不说如今的长安已是谈“明”色变,就说那东海国,是当今圣人都要谨慎对待的地方,朝臣自然不可贸然与之私自往来,稍有不慎被指为别有用心,那可是会祸及全家的。
然而,当年两位郡主拜师,就是圣人亲自牵的线。
此去东海国,是打着尊师重道的旗号,至于留在那里进修习乐理,好像也不能说错。
重要的是,明家接回一双女儿后,当即进宫阐明此事。
圣人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甚至玩笑般说道,找机会必要瞧瞧两位郡主修习后的造诣。
至此,明家女失踪案,在一片和气中落下帷幕。
那些或质疑,或一心想做文章挑事的声音,只能在眼前的大势下暗暗深藏,不敢造次。
……
明黛和明媚踏入家门那刻,整个宁国公府都忙开了。
踏入房内时,明黛闻到了淡淡的熏香味。
是她喜欢的味道。
房内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除了气息清冷些,好像从不曾真正空置。
衣柜里是应季的衣裳,全是素雅的款式。
明黛讲究,但凡外出,归来必要梳洗干净。
澡房热气袅袅,她沐浴出水,换上干净漂亮的衣裙,坐在妆奁前。
巧灵已不在,长孙蕙为她换了一个利落伶俐的丫头,名叫阿福。
阿福记下了大郡主所有喜好,她为明黛擦干头发,梳了一个流云髻。
梳好头发,阿福打开妆奁,瞧一眼她身上淡蓝色的裙子,挑了一支银底嵌蓝晶宝石簪。
“等等。”明黛看着镜中的人影,又看看妆奁里的首饰,伸手一指,“换这个看看。”
阿福顺着看去,不由一愣。
夫人说,大郡主喜素雅,并不爱耀眼浮夸的金饰,可郡主要的,分明是三支一副的小金簪花。
……
崭新气派的新宅刚刚落定,幽静的大宅中,万宝记的掌事等候多时,终于得见主君。
冷清肃静的书房,青年一身白袍,正姿端坐,面前书案铺纸研墨,左手握笔,笔画艰难。
掌事奉上新妆奁:“秦爷,这是新货,店里都还没摆上,东家已为秦爷每样备了一份,请秦爷过目。”
妆奁打开,符合时令的花样小巧别致,都是十分精湛的做工。
青年拿起一副手钏,冷然的目光里,渐渐生出暖柔的笑意,仿佛握的不是冰冷的金器,而是一截纤白的手腕。
……
四月末,明黛终于听说了楚家发生的事情。
明媚亲自转述,叽叽喳喳添油加醋,十分带劲——
楚绪宁在利州把持不住自己,强要了个良家女,被告上公堂。
最后以将那女子收房做妾为条件达成和解,如今人已经跟他回了长安。
彼时,长孙蕙正在后院带着两个女儿包粽子。
明黛手中卷着一张粽叶,手劲儿一松,糯米漏出一些。
明媚还在添火:“姐姐,男人都是喜新厌旧,好色花心,不值得为他们伤心!”
话音刚落,明玄端着刚出锅的蒸糕,出现在几步之外,语含警告:“你又胡咧咧什么?”
明媚脖子一凉,缩到母亲身边,拼命摇她袖子。
长孙蕙点了一下她的头,眼神亦是警告,旋即抽走明黛手中的粽叶,冲她笑笑。
“歇一会儿吧,蒸糕要趁热吃。”
明黛微微回神,终是回了一个笑,起身去旁边吃糕。
长孙蕙捏着粽叶,随手将那些撒出来的糯米扫开,也过去吃糕。
夜里,长孙蕙去明黛房中,阿福正在为她泡脚。
长孙蕙谴退阿福,拿过厚软的帕子,欲为她擦脚,明黛惶恐阻拦,长孙蕙按住她。
“你还小的时候,什么不是我照料的,如今大了,脚都不许母亲擦了?”
明黛赧然:“是不敢劳烦母亲。”
长孙蕙笑笑,仔细为她擦干净,挨着她坐在床头:“黛娘,你这趟回家,多了好多母亲都不知道的喜好和习惯。”
开始习惯睡前泡脚,还喜欢了以前并不喜欢的金饰。
明黛怔住:“母亲想说什么?”
长孙蕙轻轻拦住她:“就是想知道,既然你会忽然多出些从前没有的习惯和喜好,那会不会,以前你喜欢和习惯的,现在也淡了呢?那个楚家五公子……”
长孙蕙点到即止,明黛已知她来意。
楚绪宁的事,她觉得自己是伤心的,可这份感觉很复杂。
除了在听到此事时心中微微一噎,她并无太大的反应。
像是被蒙了一层布的伤,隐约是因他而生,却不是这件事造成的口子。
明黛整顿心神,弯唇笑起来:“母亲放心。或许,我与绪宁哥哥本就无缘。”
“他既已有人,即便我们曾今有往来,如今也不该再有牵扯。”
长孙蕙看着明黛的眼睛,也笑了。
“母亲相信你能为自己做主,但还是那句话,永远不要把事情憋在心里。”
明黛笑意渐深:“好。”
……
轰隆一声,所有账册笔墨随着书案被掀翻,散乱一地。
景珖双目猩红,硕拳紧握,骨节森白。
利丰跪在地上,冷冽的声音里含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不知他是如何得知那些秘密,江南道几家大布坊竟相互揭短,还出了放火烧仓的事。”
“往长安的两大单被截了不说,下头还面临一大笔赔偿。”
景珖面色苍白:“他并不经营此道,凭什么截?”
“郎主,秦晁曾私营便换,关系人脉细密交织,他并非自己收,而是牵线搭桥帮人来收。”
盯着景家的眼睛本就多,谁都觊觎景家手下的肥肉,只是碍于没有实力和机会,不敢动嘴。
现在有人帮他们把路铺好,谁不愿意伸手!?
换言之,秦晁靠人脉关系,帮别人收割景家,反过来,他可以收割更多地人情和人脉。
“秦晁……”景珖几乎是龇着牙喊出这个名字。
是你逼我的。
……
五月初五,端午。
明黛和明媚陪父母双亲前往卫国公府拜谒亲长。
明黛以前也常去卫国公府小住,在她的记忆里,外祖父母总爱说道规矩,舅舅舅母们则常将她与明媚作比较。
所以,明媚不喜欢去,总是一个人溜出去玩。
可今日稀奇得很,明媚老老实实跟着来,在明黛身边寸步不离,像块狗皮膏药,从不让她落单。
更奇怪的是卫国公府的氛围,外祖母父母看她的眼神亲和许多,舅舅舅母们皆小心翼翼的。
明黛心觉奇怪,也未点破。
她原本还担心外祖父母会因不喜父亲给什么脸色,还好,这一日和和气气,宾主尽欢。
……
陵江夜色之中,拼杀的声音荡漾江面。
秦晁握着一卷书坐在舱内,身后立着一张图,上面画着大虞国境内,景家的产业分布。
标着布帛的那一片,已经被朱砂划去。
舱门破开,凶狠的杀手持刀闯入,直逼案前的青年。
然而,寒刃尚未砍向他,杀手已应声倒下,迸出鲜血染脏了书案上热乎的粽子。
秦晁斜斜倚在座中,一旁的解桐已面色惨白。
他视若无睹,看完一页,放下书册,翻了一页,再拿起来,他的右手搭在脉枕上,袖子撩起,肌理分明的手臂上刺了许多细长的银针。
少顷,斗乱已平,被拖走的尸体在地上划出长长的血痕,解桐险些吐出来。
秦晁放下书册,让人给她换了一份干净热乎的蜜粽:“想好了吗?”
所有人都以为,秦晁把第一个赚金山的机会给了解家,还指名要解桐来谈,是因为他念旧情,甚至对解桐有意。
但只有解桐知道,不是这样的。
仅仅因为,她是被那个人一手捧上来的。
她不在了,所以,换他来捧了。
只要她愿意,便可携岐水之力,同他一起谋更深远的厚利。
解桐紧紧握拳,双目放光:“我愿意!”
……
五月末,已至小暑,长安气候渐渐炎热起来。
明黛夏日不喜出门,倒是明媚,回来之后第一次出了门。
她的好友贺采薇,如今已经定亲。
她失踪期间,贺采薇十分担心,可待嫁在即,不好随意走动,如今才终于有了机会。
明黛做了水晶冰糕,送去给休息在家的明靖。
看着明靖案上满满当当的水路图,明黛好奇偏头去看:“阿兄近来都在忙这个?”
明靖看的头晕眼花,抬头见她,方才露了笑,收起图纸:“都是些枯燥无聊的事。”
明黛放下冰糕,嘱咐他莫要累坏身子。
明靖还记着那件事,每次看到明黛,总会心生愧疚。
他笑了笑,也劝她无事可以出去走走散心。
明媚在贺府,自然是上宾待遇,贺采薇见她安然无恙,险些直接跪下来对着老天磕头。
两人一阵私语,关系如从前一般亲密要好。
不多时,有人给明媚送来一封密信。
贺采薇好奇探头去看,不由睁大眼:“这……这是景家?”
两个月内,景家在江南道的布帛与香料生意被山南道的大商全数垄断,几乎已经没有和长安的大单生意。
此外,官府接到信报,从景家在陵州去往申州的商船上,截获了一批尚未来得及投入沔江的药散。进而查出景家借药山和茶园遮掩制药生意,景家所有的药山和茶园都被封查,景珖断臂求生,主动将人全部供出去,还要面临近巨额的罚银。
崛起的时候一鸣惊人,转眼间水深火热,人财两空,陨落时大概也会非常快。
明媚看的满脸笑意,啧啧摇头:“厉害啊。”
贺采薇听得一头雾水,想了想,愕然道:“千万别同我说,一年多前陈府的仇,你还记着呢?”
明媚折起情报,挑眉:“对呀,我就是记仇。”
……
利州,扬水畔。
宽敞气派的马车缓缓停在大门口,所有掌事恭恭敬敬候在门口,等着新东家。
秦晁缓缓走下马车,已有人上前见礼。
“东家,人已经在轩雅阁等您。”
青年目不斜视,右手缓缓负于身后,迈步入内。
昔日高高在上的景家家主,亦曾一掷千金,令整个扬水畔为之惊诧。
而今,他形容落魄,连夜赶路前来,原本雪白的衣领已然发黄。
他只身前来,冷然盯着座中的青年。
“你到底想怎么样?”
秦晁靠在座中,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若你是来求我的,或许应该直接些。”
顿了顿,秦晁幽幽开口,似一把利刃,直接补在景珖胸口——
“毕竟,要你身败名裂,葬身深渊的人并不是我,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景珖喉头泛起血腥味,眼眶都红了。
是啊,他当然知道。
凭这个低贱的男人,他怎么可能忽然崛起!
是她……是他从未防备的那个人,在她身边,攫取了所有能置他于死地的机密,然后,悉数告诉了眼前的男人。
景珖笑起来,“秦晁,你真是蠢!”
“你中了她的计,还在此沾沾自喜!?真正拆散你们的是她!真正看不上你的,是明家!”
“她设计让你恨上我,不过是要我们自相残杀!”
他上前一步:“秦晁,你可想将那人追回来?”
座中的男人,眼一动,微微笑起来,仿佛只要谈到她,他都会高兴。
他的表情给了景珖答案。
景珖仿佛看到了希望:“你此刻收手,我们联盟,我可以帮你把她找回来!”
秦晁笑出声来,眼神却沉了。
他像是在看一团死肉,微微倾身:“你要怎么把她找回来?”
说话间,他抬手扯下身后一条垂下的系绳,一张架在他座后的地图倏然展开。
那图纸上,是全国的水路图。
景珖双目圆整,眼中顷刻透出强烈的怒意。
秦晁觉得他这样好看极了,眼神里带了欣赏:“她知道你很多事,唯独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凑巧的是,我知道。”
“我原本没有任何机会,眼下,我该谢谢她,亲手给了我这个机会。”
秦晁拿起面前的香囊,剥出一抹妃色,眼神渐渐温柔。
“所以,我自己,就可以找到他。”
景珖猛地瞪住他:“秦晁——”
那是他筹谋多年的成果,容不得任何人抢走!
那也是他走到她面前唯一的途径!
秦晁微微抬首:“恨吗?可惜,你现在没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只有机会……求求我。”
景珖死死咬牙,在男人冷冽带笑的眼神里,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曾经,他也在这里向他下跪,求他救出牢狱中的妻子。
他已没有退路了。
他从没防备的那个女人,已经把他的命脉交给了眼前这个男人。
静谧的房中,传来两声沉响,高挺的男人,膝盖先后落地。
秦晁握着香囊,笑意不减:“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毕竟,重新找回她之前,你还是有些用处的。
……
六月下旬,大暑已过。
不知是不是接连受伤的原因,明黛伤好以后,身体变得很虚。
炎炎夏日,竟生了热病。接连发热,浑身酸疼。
明玄叹道:“以前也不曾这样虚弱过,怕是回来之后一直赖在府中,都不曾走动活络的原因。”
明媚也觉得是这样:“姐姐夏日不喜出门,不如等气候凉快些,让姐姐去练齐射吧!”
明玄笑笑,爽快答应。
房中,明黛烧的昏昏沉沉,竟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春.梦。
梦里,她一直在同一个男人纠缠。
热病的热与痛,同梦中的热与痛微妙的契合,她于梦中惊醒。
长孙蕙紧张的凑上来:“黛娘?怎么了?”
发热的酸痛再度袭来,明黛蹙眉摇头:“没事……”
……
明媚再次收到信报时,整个人都懵了。
没动静了。
只差一口气,景家就能彻底落败了!
可是那个男人竟没动静了!不仅如此,他还消失了!
景家原本残败的局面,似乎又开始一点点回拢。
明媚将书信揉成团,疑窦丛生,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同一时间,江州。
明程巡视归来,见到了那个等了他一下午的年轻人。
青年身边的包袱已摊开,里面放着成堆的地契和文书,还有一张厚厚的地图。
他跪在地上,身姿笔挺,房中明明无人,他就一直跪着等。
时隔数月,他给人的感觉太不同了。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明程将他扶起来,眼见他的右手微微能动,却无法照常使用。
秦晁眼神深沉的看着明程,开门见山。
“我带来自己的一切,只想向将军换一个机会。”
……
八月初,朝中来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制科考试?”明黛好奇的问:“就是那个在常科之外,同为科举的制科考试?”
明靖近来忙的脚不沾地,难得休沐得空,挽起袖子,亲自为妹妹制弓箭。
说起他近来忙的事,明黛和明媚都颇为关心。
“是。”
明媚笑一声:“就是那个杂色军的考试呀。”
明靖睹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明媚:“我又没说错,常科生一贯鄙夷制科生,觉得他们出身不纯,是靠机遇的杂色军。”
明黛捏着果脯咬了一口,笑着摇头。
明媚瞄见,探头看她:“我说错什么了?”
明黛忍笑:“没什么。”
明媚指她:“阿兄,她笑我!”
明靖的回应也是笑。
明媚:“你们到底笑什么!”
明黛吃完果脯,冲她招手:“来,坐这。”
明媚蹬蹬跑过去,挨着她坐下。
明黛提壶倒茶,缓缓道:“制科考试,比常科取士范围更广,也比常科考试更难。”
“常科考试后,中榜者须得再一次经过吏部的考试,才会得到相应职位,高位者少有,多半要经历多年磨炼才能上升。”
“但制科考试,本就是圣人为挑选急需的人才专门设立,若在制科考试高中,说是天子门生也不为过,且不必再经历考试,由圣人直接赐予官位,还多半都是位高权重的官职。纵观前朝,便有无数将相之才取于制科。”
“我倒觉得,称制科为杂色的人,分明是冒酸水。”
明媚恍然:“那圣人为何要在常科考试结束后,再开制科考试啊?”
明黛:“那就要看,圣人设立的制科考纲中,偏向什么了。”
明靖摇摇头:“未必。”
明黛和明媚看向明靖。
明靖:“圣人在朝上,有时也会受制约,所以,圣人欲达成目的,未必会全数公开。”
“他可能会设立百来个科目,取十来人,可他真正要取得那科人才,只有一个。”
明媚歪头:“我懂了!圣人未免旁人干扰,索性把机会都放出来,一副给所有人机会的样子,大家争相放人进来,最后只是给圣人所需做陪衬罢了!”
明靖笑了笑,“差不离了。”弓箭做的差不多,“来,给我搭把手。”
明媚按住明黛:“我来。”
明黛使不上力,就在一旁给他们加油,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
元德帝开制科考试,果然惹来许多人的关注。
制科考试可以是寒门士子,也可以是已经在朝为官者为自己争取机会再上一层楼,范围极广。
所以,制科考试也相当的难。
所以,制科考试结果出来以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敕头,一时间成为了整个长安城的焦点。
圣人对其十分满意,于殿上授予他江淮转运使之位。
据说,这位风头远超常科状元郎的状元,一走出宫门,便接到了各家权贵送来的帖子。
然而,他看也不看,拨开人群,很快不见踪影。
也是这一日,楚绪宁慌不择路的找到明靖,两人一阵低语后,一向从容镇定的明靖,抵达家门时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郡主可在府上?”
奴人道:“夫人今日带两位郡主去玉兰苑练齐射了。”
玉兰苑是长安城外一处颇受权贵喜爱的游玩之地。
如今已入秋,黛娘总算不像酷暑时那般不爱出门,长孙蕙和明玄有意让她活络身子,所以带她和明媚出门了。
明靖一拳砸在掌上,先发了一封书信到江州,然后骑马赶往玉兰苑。
……
深秋时节,出外走动者不如春日里的多,却也不算冷清。
明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摸过弓箭了,她觉得骨头都硬了,连弓都拉不开。
长孙蕙笑着摇头,“你还真是退步许多。”
以前在江南,明程教她们防身术和齐射时,她们学的多带劲儿!
明黛,“多练练就好了。”
长孙蕙柔声道:“也不是要你练得天下无敌,但身上得有力气,身体才好。”
明黛点头:“女儿明白。”
说完,明黛转头看了一旁:“媚娘怎么还没回来?”
长孙蕙蹙眉:“这丫头,不会又打着更衣的幌子偷懒溜了吧。”
明黛笑起来:“母亲教了半晌也累了,不如先喝口茶歇歇,我去寻一寻媚娘。”
长孙蕙没好气睹她一眼:“怕是你也想偷偷懒吧。”
明黛赧然:“母亲英明。”
长孙蕙笑起来,“罢了,歇一歇吧。”
她派了两个护卫跟着明黛。
彼时,玉兰苑的喜盈阁内,热闹的庆贺声音早已戛然而止。
几个大汉惊诧的盯着明媚,健硕的身子堵着大门不许她走。
“嫂子?你怎么在这里!?”
明媚蹙眉,随行护卫已上前隔开他们。
“放肆,郡主面前休得无礼!”
郡、郡主?
胡飞和孟洋对视一眼,靠外席位上的兄弟们更是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这两人怎么管人家郡主叫嫂子啊!
这姑娘天仙一般,可不是能招惹的主!
有几个兄弟探头看向最里面的席位,那一袭竹帘之后,男人身影稳若泰山,似乎毫不在意外面发生的事。
明媚心情很糟糕。原本她更衣完毕,想顺道来喜盈阁要些吃食酒水送去射台那边。
没想到竟被一群粗汉子拦住,再看外间这些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三教九流!
明媚没有耐心留给他们,她身边两个护卫亦已拔刀。
“让开!”
胡飞和孟洋都愣住了。
嫂、嫂子不是这样的。
难道……难道当初真的是嫂子抛弃了晁哥,所以让晁哥变成那样?
“嫂子,你这是为什么啊……”
明媚耐心用尽,正欲唤人动手,一个要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都住嘴。”
咚。
明媚手中小巧的食盒应声落地。
她的心跳猛然加剧,这道声音,和那半年里最常听到的声音,无缝融合。
不、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在这里……
明媚的手微微颤抖,身体不由自主的转过去。
当那个男人淡然的脸映入眼帘时,明媚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景珖仿佛不认得她,慢慢踱步走近,站在她面前。
“原来是郡主。手下不懂事,还请郡主恕罪。”
明媚像是见了鬼。
“怎、怎么是你……”
景珖看向她的眼睛,男人的眼神无声变换,像是忽然又认识她了。
他嘴角微翘:“看来郡主……还认得我。”
明媚转头就走,胡飞不怕死的拦:“不行,你今日不把话说清楚,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不能走!”
话音未落,两个护卫已出招制人——
“住手!”另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屋内的人一一望过去,只见一个一模一样的仙子走了进来。
明黛面色沉冷,却并不跋扈,她迈步走进来,身后两名护卫神色戒备。
“姐姐……”明媚两步上前,抱住明黛的胳膊就往外扯:“快走!快走!”
胡飞和孟洋已经呆住了。
“两……两个嫂子?嫂子,你不记得我们了?”
护卫厉声呵斥:“再胡言乱语冲撞郡主,便割了你们的舌头!”
明黛竖手,示意他们住口。
相较于明媚的慌张,她淡定许多,扫了一眼内里的情形,甚至淡淡笑起来。
“都是来吃酒耍趣的,若有什么误会,说清便可,无谓在此动手,砸了东家的生意。”
话音刚落,内里的竹帘一动,又走出来一人。
男人身着圆领窄袖的衣袍,衬得修长挺拔,他右手负于身后,缓步走来。
“手下的人不懂事,惊扰了郡主,的确只是误会一场,还请郡主宽恕。”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男人距离明黛不过几步距离。
他看着明黛,微微一笑,搭手作拜:“下官秦晁,拜见郡主。”
秦、秦晁?
没等明黛有反应,明媚脸色刷的白了。
秦晁?
怎么连他也来了!?
秦晁和景珖,为什么会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明黛:媚娘,你看这个缓缓走来的人,好像……
明媚:是疯批!快跑!!!!!!!!!!!!!!!
……………………
明黛:秦晁,我妹妹不懂事,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秦晁:嘘——没事,姐夫慢慢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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