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英宴置在前殿,燕熙望了望远处的热闹,轻轻掀起罗裙,往慈宁宫方向而去。
慈宁宫里掌着灯,忽隐忽现的。
侯立在殿前的嬷嬷看见了燕熙的身影,急忙迎上去把燕熙请入内。
燕熙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抿了抿嘴。
慈宁宫里的烛火在摇晃着,燕熙卷了珠帘,眼前一片狼藉映入眼帘。
茶桌东倒西歪,破碎的茶盏,玉器散了满地。
最高阶上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她的发髻凌乱,绫罗脏污,松松垮垮的搭在肩上。
燕熙看了一眼她还挂在头上的钗环,仿佛下一刻就要坠落。
那妇人听见响声,突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她拔起双腿,直直往燕熙这处而来,双脚踩在满地的碎片之上,留下一道血脚印,燕熙这才发现,她没有穿鞋子,原本的绣花鞋不知散落何处。
巨大的冲击力撞在了燕熙的身上,她一个不稳,差点摔跤。
那疯妇双手紧紧的拽着燕熙的衣袖,手指上精致的丹蔻异常醒目,她的双眼含光。
“太后。”
燕熙沉静的叫了一声。
面前的人像是受了惊,她怪叫一声,拖着燕熙便瘫在了地上,呈跪服的姿态。
“阿狸原谅娘亲好不好。”她脸上的泪与头发混在一处,瞧起来可怖极了,“原谅娘亲。”
她的呼吸渐轻,声音渐矮,其中夹杂着声声呜咽。
燕熙呼吸一窒。
终于,她终于又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
阿狸,是新城公主的乳名。
她四岁就进宫与新城公主为伴,新城公主比她长一岁,有时就像一位长姐。阿狸……是死在八岁的雪天里。
穿着绫罗的小公主静静的躺在冰凉的雪地上,身下的雪被染成了红色。
她的嘴唇泛白,瞧起来没有生气,衣衫是完整的,可那鲜艳的钗裙之下,是一颗被挖空的心。
朗朗皇城中,公主竟然死于这样的惨状。
那是燕熙第一次见到尸体。
小小的公主被放在了小小的棺椁里,皇帝太后悲痛欲绝,下令彻查此事,结果无疾而终。
那时候燕熙只有七岁,她躲在屏风后面,眼睁睁的看着太后用那尖长的涂着血红丹蔻的指甲,生生搅进了阿狸的心肝,掏出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来。
是太后杀了阿狸,是她的亲生母亲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将阿狸的心肝献给了皇帝做药引,然后将那笑得甜美可人的小公主丢在了冰冷冷的雪地里。
这一切,燕熙都看在眼里。
她死命的捂着嘴,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赶紧跑出大殿,急促的喘着气,眼神里俱是惊骇。
所以她才会在见到新城公主的遗体时一下子骇得晕了过去。
谁是杀人凶手,她一直都知道。
此后的一年,太后的活在失去亲生女儿的痛苦之中,她是二嫁,又是继母,皇帝待她本就不甚亲厚,自从这件事后,两人的母子情好像突飞猛进,还被传为了一段佳话。
一年后,天策将军府一夕倾覆,她和姐姐一夜之间成了孤女。
她重生,就重生在了她成为孤女的那个夜晚。
她低头看了一眼脚边泣不成声的太后,眼睛微闭了闭。
太后说不上待她好还是不好。
她很小就进了宫,没有亲人的关怀,是阿狸给了她长姐的温暖,那个时候的太后,对她,就像普通的子女伴读一样,温和有加。
在新城公主死后,太后其实将她视做了阿狸,才会有她如今的荣宠。
她渴望被爱,是她自私,享受了原本属于阿狸的一切。
她将太后视作亲母,供奉侍养,只为弥补她从小远离母亲的苦楚。但她忘了,无论她如何奉养,太后终究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忍心杀害自己亲生女儿的凶手,更是一个利用她的野心家。
“阿狸,阿狸。”太后声声泣血,“原谅娘亲,原谅娘亲。”
她的失心疯是在公主死后得的。燕熙也从来没有告诉她,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燕熙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不知往日愁怨该如何清算。
她已从太后虚伪的爱里醒悟过来,不会再沉溺了。
她一脚踢开了眼前这个疯妇,双眸中寒光摄人,瞧起来像是另一个人:“你挖我心肝,将它做了药,呈到皇兄的嘴里,还敢奢求我的原谅?”
燕熙与新城公主在一起生活许久,轻而易举便能模仿阿狸的情态。
太后猛吸一口凉气:“阿狸,阿狸——”
燕熙的眸中没有怜悯。
她将案上的茶盏丢在了地上,茶盏碎裂,迸裂出的碎片划过太后的脸与手背。
一如曾经,太后半夜将她囚在逼仄的殿里,虐待她的模样。
她尚记得太后每次都会对她说的话:“钦天监算出来能救皇帝的怎么不是你,为什么要带走哀家的阿狸!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可笑她对太后的孺慕之情来的又猛又急,总以为阿狸走了,太后能施舍的母爱都是她的了。
是她对不起阿狸。
瓷器在玉石地面上破裂,发出沉闷的响声。
太后猛然抖了抖,趴在了地上没有声响。
燕熙回头看了她一眼,缓缓的走向她。
太后乍然抬头,瞳孔放大,神色狰狞,仿佛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眨了下眼,眼瞳恢复了清明。
她有些茫然的看了看身侧的狼藉,然后发觉自己的身上隐隐作痛。
太后往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俱是血。
她惊恐的睁大眼睛,余光瞥见了站在一旁的燕熙。
“明月?”
她看着毫发无损的燕熙,再对比满身狼狈的自己,心中隐隐有一丝预感。
“明月。”
她又是凄婉的叫了一声。
燕熙这才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明月,哀家不叫你走了,也不叫你嫁人了。”太后哭得泣涕泗流,拉着她的手,“你留下来吧,留在哀家的身边。”
燕熙瞧着一向人前保持雍容的太后如今这副丑陋的模样,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她才走了一个月罢了,太后就哭着求她回来了。
不知上一世她嫁人之后,太后又是怎么样的呢?
燕熙敛下眸子:“太后娘娘,我不想再留在宫里了。”
太后眼眸圆瞪,没想到燕熙会忤逆她。
“为何?”
燕熙笑着,眼里带了水光:“我的事事周到,拳拳之心从来得不到您的回应,我太累了。”
她挣脱了握住她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