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凌子筠次日不用上学,难得失眠,盘腿坐在自己房内的飘窗上,张张翻看自己收藏的cd,一张一张听过去。他没开灯,过大的黑色耳机将他刘海压到额前,衬得他一张脸白白小小,映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像夜生的精灵。
不像鬼魅,鬼魅有死气,他面上只寻得到少年人特有的生气,即使熬夜也足够精神,是年轻人的特权和福利。
他手侧搁着一碗姜汤,放了足量的红糖,隔老远都能闻到姜的辛味和糖的甜腻。棕红的汤水已经凉透,自前几日他们从海边回来,齐谨逸怕他灌海风着凉,日日嘱咐陈姨帮他备姜汤,叫他睡前喝下。
头两日他还乖巧,老实喝完,到了今天,他闻到这味道就反胃,这暖胃的汤品也就只有被放至彻凉这一个下场。
也许齐谨逸说他娇惯,也不是没道理。凌子筠随意地切着歌,漫不经心地想。
午夜十二点总是像辛杜瑞拉的魔咒失效,一道奇妙的分割线,隔绝掉白日里的清醒冷静,教敏感的人心思难平。不同语言的歌词被切掉的乐曲串联在一起,像一首奇异的现代诗,凌子筠听见某句,切歌的手顿下,抬眼看墙上的挂钟。
午夜一点,对大人来说不算太晚。
他想起齐谨逸说的那句“我随叫随到”,跳下飘窗,揉着酸麻的腿,去敲齐谨逸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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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谨逸刚洗完澡,只穿一条居家裤,坐在床沿擦着头发看手机,计算着这个月的预期收益,回讯给远在英国的会计师。
房门被敲响,有节奏的三下,他有几分意外地看了一眼手机顶端的时刻,起身过去开门。
凌子筠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外,嗅见齐谨逸身上清爽的柠檬沐浴香,抬起视线不看他赤裸的上半身,开门见山道:“应邀吃宵夜,你之前说的——作不作数?”
“离晚饭才过了几个钟——你还在长身体?”齐谨逸失笑,把颈上搭着的毛巾扯下来披到小孩头上,“我去换衣服,别偷看。”
凌子筠被柠檬香气扑面盖了一脸,皱着眉把毛巾拿下来,扔到他床上,又对他爽快应约的态度感到满意,倚着门框等他,“去吃什么?”
套上一件简约的黑t恤,又换休闲裤,齐谨逸将外套披上,想了想这个点还开着的店铺,问他:“你有多饿?很饿就吃牛肉火锅,不是很饿就去吃糖水,ok吗?”
权衡了一番,凌子筠觉得自己精神太足,拿不定主意,有几分纠结地问:“火锅开到几点,糖水又开到几点?”
“眼睛大肚子小,”拿起桌上的钥匙钱包,齐谨逸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那就先吃火锅,吃完你还有精神就逛逛,逛馋了就去吃糖水。”
“还有东西逛?”凌子筠表示惊奇,跟着他往外走。
“没东西逛,两家店都在我之前的中学旁边,风景还不错,可以散步消食。”齐谨逸笑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模样,叫醒管家,请他去热车,自己候在门厅,算好了数字发给手机那端的会计师,看那边回复过来肯定的答案,心情很好地笑笑,收起手机带小孩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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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凌子筠落后齐谨逸半步,让他带路。
夜晚的本市很美,高楼褪作远景,旧建筑和老楼被街灯照亮,街市依旧热闹,有年轻后生扎堆站在路边拦车,嬉嬉闹闹。
凌子筠没在这个时刻出过门,见什么都新奇,缀在齐谨逸身后,边走边侧头看街景,问齐谨逸:“你以前在这边读书?”
“是,圣安华。”齐谨逸见他过马路都不专心,扯住他的手腕,把他让到里面,自己走在近车道的一侧。
凌子筠即刻转头看他,微微睁大眼,“你读圣安华?”本市最好的公立学校不过圣安华,恕他眼拙,没看出齐谨逸会是尖子生。
齐谨逸闷闷一笑,刚想抖落自己身份,却听凌子筠感叹:“原以为只用生得好看,原来你们行业竞争这么激烈。”
“……”齐谨逸哑然,揉了揉额角,又被心里那丝兴味阻住了言语。他微微低下头,把脸凑近凌子筠,“你觉得我好看?”
人如其名,他长得斯文俊逸,瞳色浅棕,专注看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情深的错觉,即使凌子筠已被他作弄惯,也难免被他看得耳后一麻,只能移开视线去看他耳骨上的钻钉,小小一粒碎钻,被街灯映得闪烁。
正巧走到店前,他抿了抿嘴,扭头快走两步,自己推门进去,留齐谨逸在他身后兀自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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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子筠原本不算太饿,闻见旁桌骨汤的香味,又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吃很多,点单的时候见什么都想试一口,拿着笔一排排划下来,齐谨逸也不阻拦,任他在纸上乱涂,耐心地回答他各样名字分别都是牛的什么部位。
不多时,盘盘生肉送上来,凌子筠看着被一片猩红奶白盖满的桌面,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吃不完,抿着嘴求助性地看了齐谨逸一眼,后者笑笑,叫来服务生,按价格付钱后又退了一部分菜,请他们折价卖给别桌,抑或留给后厨自用。
“万恶的资本主义。”凌子筠做错事有人收尾,心情微妙,勾着嘴角小小声说,“他们一定在心里骂你。”
锅还没开,齐谨逸耸耸肩,帮凌子筠调蘸料,“能多赚一倍的钱,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酱油蒜泥辣椒圈香菜,碗盏里黑白红绿,看着都十分开胃,他记得小孩会吃辣,又多洒一些辣椒末,才递给凌子筠,“这间店每晚十一点进新鲜牛肉,现在来吃正好。”
凌子筠点头接过,拿筷尖沾了一点试味,鲜咸辛辣,奇妙地合他的口味。骨汤滚起,他看着齐谨逸拿捏着秒数烫肉,动作娴熟,就问他:“你之前常来?”
“也就几次,”齐谨逸把肉片放进凌子筠碗里,“学校熄灯后很难溜出来,吃不到最新鲜的,就干脆不吃。”
肉很鲜嫩,滚过唇齿,凌子筠撇撇嘴,“还说我娇惯。”又好奇地看他,“你上学时常逃学?”
齐谨逸先是抿嘴笑着不出声,被凌子筠瞪了一眼,才举手作投降状,如实道:“好啦,平均一周两次,不要学我。”
凌子筠当然没兴趣学他,只是对他这个人感到好奇罢了,他问:“都是为了什么逃学?”
“你好像风纪委员,”齐谨逸笑他,食指拨开一罐啤酒,又想起开了车来,便把酒罐推给凌子筠,“很多原因啊,跟同学出去玩,赛车,唱k,吃饭,喝酒,看戏,看演唱会……之类的。”
他的青春往事大半都有林睿仪参与,与逃学有关的回忆也大都跟他挂钩,不提也罢。
凌子筠不曾逃学,也不参与同学的课余活动,听他的话,像磕开一枚未熟的核桃,窥见一丝涩青的青春气味,诱得他心生向往,盼望他再多说一些,“演唱会——谁的?”
“很多啊……”齐谨逸想了想,报出一些耳熟能详的人名,又问:“你没听过演唱会?”
他原觉得凌子筠作为新生代,没去飙车夜蒲就已很难得,不想他简直像在过退休生活。
“没有。”凌子筠想起散落在飘窗上的cd,撇撇嘴,大口灌下冰凉的生啤,有些羡慕齐谨逸,“怎么你们的十七岁都这么有趣,我就都只有读书。”
说得老气横秋。齐谨逸笑了一声,伸手去揉他的头,思索片刻,没说带他去听演唱会,却说:“没事,等等带你去翻圣安华,体验人生。”
店里有些闷热,凌子筠解开领口的纽扣,白瓷一样的锁骨正对着齐谨逸。他咬着酒罐的边沿,一双眼抬起来望他,心里蠢蠢欲动,“……非法入侵,被校警抓到怎么办?”
他的眼真是太诱人,齐谨逸竟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垂眼喝了一口可乐,才找回自己的镇静,拿些话来讲笑:“——那就跑啊,你别吃太多,等等跑不动。”
凌子筠送白眼给他,知他在说笑,却不知为何心里只有兴奋期待,没有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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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客源颇多,桌子空了又满,齐谨逸并不饿,象征性地陪凌子筠吃了半盘肉,就搁了筷子,视线放在小孩身上。被他说中,凌子筠的确是眼睛大肚子小,没吃多少就饱了,又不好意思再浪费,便假装休息,小口地喝着啤酒,看着邻桌的人拼酒划拳。
他们二人生得出众,放在人群中也足够打眼。有闲下来的服务生倚着柜台,注意到他们二人的视线走向,小声地跟同事猜着他们的关系。
他们聊得兴起,天马行空地乱猜,其中一句正好卡在店内音乐换歌的空白间隙,不偏不倚地穿过热闹人声,传到了齐谨逸的耳朵里——“这么宠,说不定是恋人……”
齐谨逸寻声望过去,聚作一堆的服务生立刻推搡着作鸟兽散,欲盖弥彰地去后厨催菜。
他心里觉得好笑,又把视线转回小孩身上,看着凌子筠线条流畅的脖颈,心想这话要是给他听见,肯定又要抓住他冷嘲热讽一番。想到小孩炸起毛,眼神凌人的样子,齐谨逸没忍住,低低地笑了几声。
凌子筠听见他的笑声,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过来,“怎么了?”
对上他的眼,齐谨逸一瞬失语。
只是普通的某夜,店内人声嘈杂,骨汤香气浓郁,顶上白灯冷照,身下坐着不过塑料椅,并不足够诗意也不足够美,可凌子筠表情疑惑,眨了眨眼,扇动的长睫如蝴蝶振翅,卷乱一路气流,摧枯拉朽地冲进他的心中,引发一场混沌飓风。
脑中涌进那晚小孩钻进自己怀里安睡的画面,跟齐骁的话掺在一起,又混入了服务生的猜测——他扯松领带,他坐在副驾,他冷眼讽笑,他乖顺垂眼——帧帧幕幕,纷纷杂杂,最后定格在小孩望着海面失神的侧脸。
“……没什么。”齐谨逸站起身,避开凌子筠的视线,“是不是吃饱了,去圣安华?”
凌子筠仍记挂着未吃完的几盘肉,听见他的话,如释重负地搁下筷子,勾着嘴角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