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北方又下雪了,路上掺了雪水的泥土被冻成一道道沟壑,到处都是车轮的印迹。呼呼的北风迎面劈来,从领口袖口使劲儿地往里钻。
说句话嘴巴都冻得哆嗦。
“天太冷了,前面有一家茶棚,喝口热茶再上路吧!”
殷老四浑身上下只露一双眼睛,说话的时候声音被面罩捂得听不真切,同样罩着帽子头套的殷清瑶脑袋往他面前歪了歪,反应了一会儿,用力应了一声好。
殷老四招招手,后面同样穿得分不清谁是谁的汉子们使劲儿推着车,把车停在茶棚门口。
“哎呀老乡,恁这是从南边过来?这大冷的天儿,往哪儿去呀!赶紧喝口热乎茶!”
守茶棚的老汉抱出来一摞茶碗,提溜起沸腾的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上一碗。
茶棚四周是用土坯垒起来的,上面架了个棚子,比较简陋,但是到底隔风,又一直生着火,一进来就觉得暖和不少。
殷老四把头上套着的帽子取下来,笑着说道:“老乡,你看我眼熟不眼熟?我经常打你这儿过!”
殷清瑶却是头一次来,把帽子取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间茶棚。她身上穿了羊皮大袄,跟别的脚夫没什么区别,刚才捂着的时候,老汉没看出她的性别来,这会儿见她取下帽子,不由得赞道:“小公子生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老汉我见的人多了,还从来没见过小公子这样标志的人物呢!”
“恁是……往汝宁府去嘞吧。”
殷老四抱着茶碗赞道:“老乡你好眼力!”
杜鹃也把帽子取了,她跟殷清瑶都是男装打扮,年龄相仿。
“又一个俊俏的小公子,跟着出来受罪呢!快喝茶。”
老汉也没别的心思,给杜鹃倒上茶。
此处已经快到汝宁府的地界上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一间小茶棚,因为到这儿的时候不是饭点儿,大家只在这儿喝口茶,歇歇脚就上路了。
一年四季,冬天的客人最少,不过但凡有从这儿经过的,都会来茶棚里歇脚。老汉记性不错,还记得上次他来的情形。
“上次你打这儿过是春天吧……那时候我记得没见过这两位小公子啊!”
殷清瑶笑道:“老丈眼里好,我是他侄子,这是我兄弟,我们都是头一次跟着商队出门。”
喝完一碗,老汉又给大家添上。还一边感叹道:“这个天儿赶路真是受罪。哎,恁打南边儿过来,没赶上回家过年吧?”
“那可不是……俺们出发嘞晚,到南边没敢停事儿装上货就往回赶,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几天。”
殷老四跟老汉闲聊着,殷清瑶喝完茶出去上了茅房,出来就见大家已经准备好上路。这一趟出门两三个月了,过年也没赶上回去,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归家的心情十分迫切。
“恁这帽子怪美嘞,我见好些商队的脚夫都戴这个帽子。”
老汉送殷老四到门口,见他把帽子往头上扣,忍不住夸了一句。殷清瑶心里美滋滋的,这个帽子出自她舅娘的綉坊。綉坊就在西城门门口,每天来来往往的商队太多了,一到冬天,跟着商队的脚夫脸上都生了冻疮,她灵机一动,就想出了这种能把整张脸一起捂住的帽子。
档次不一样,普通的是用棉花做的,高档点儿的是用羊皮兔子皮做的,再高档就没必要了,毕竟大家都是出来干活的。
材料嘛……就从北边来的商队手里买。不过后来殷清瑶就让自己的商队去北边收,一趟下来能赚不少。
帽子一出来大受欢迎,商队的脚夫基本上是人手一个,殷清瑶做生意地道,该给优惠的时候也不小气,加上綉坊就在城门口,地理位置方便,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基本上都在她家定做。
跟帽子配套的还有手套,各种各样的手套都有。
除了卖给商队,也卖给老百姓。家里的织布作坊现在不仅仅是织棉布,从北边收的羊毛、骆驼毛等也可以纺织成更高级的面料。
这些面料通过綉坊做成各种手套衣服,销量还很不错。通过商队之间的口口相传,他们家的生意已经做到京城去了。
年前,殷清瑶交代方氏做一批羊绒手套捐给府学书院的学生,当然也没忘了县学,毕竟他们家好几个在县学念书。然后在读书人的群体中,他们家的手套又狠狠地火了一把。现在基本上是供不应求。
一路走来,路上的风景渐渐从陌生到熟悉,当看到熟悉的城门的时候,殷清瑶没忍住发出一声欢呼。
“终于到家了!”
这一趟,他们商队从南方驮回来的是大米和白糖,别看这两样东西便宜,但是他们县的老百姓地里大多种的都是经济作物,粮食反而成了最稀缺的。
最最关键的是,殷清瑶这一趟去南方买了十个庄子,还是那句话,有粮食她心里才踏实,这十个庄子全部都是产粮食的,一年两季水稻,就算遇上灾荒年,有这些庄子她至少不用太发愁。
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殷老四带人按照约定去把带回来的大米和白糖送到县城各大粮店里,然后一起去吃饭。
殷清瑶没跟他们一起,和杜鹃在街上逛了会儿,这会儿还没出破五,街上各个店铺都关着门。找到一处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有人问道:“谁呀?”
殷清瑶笑道:“我,殷清瑶。”
店门吱呀一声开了,于勇从里面探出个脑袋,瞪着绿豆大的眼睛将她上下左右一阵打量,随后惊喜道:“嘿,你回来啦!啥时候回来的?快进来!吃饭了没?”
这是一间火锅店,每一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铜锅。好几天没营业了,板凳都在桌子上放着。
于勇腾出来一张桌子,吩咐道:“准备个辣锅,切两斤羊肉,再拿一斤酒,热乎乎地先吃上一顿!”
这家火锅店是殷清瑶跟于勇合伙开的,两年里,辣椒在汝阳县已经普及了,她就一直惦记着开个火锅店。但是自己又没有时间打理。
正好方忠廉任期满调走了,于勇在汝阳县成家立业了,就没再跟着他去任上。没了靠山的于勇的老丈人家的生意一落千丈,韩家以前仗的是他的势,得罪了不少人,他以前虽然没有狠的罪过什么人,但是很多人都看他不爽。
日子正煎熬的时候,殷清瑶找上门,提出合伙开火锅店的事儿,这个时候没有落井下石,还找他做生意,可见是真的把他当成朋友,于是曾经游手好闲的于老爷,现在洗心革面化身火锅店的于掌柜。
新来的知县叫王松青。新知县是正经八百的贫苦出身,自己非常节俭,也勤劳务实。殷清瑶种出来的红薯花生玉米等农作物让他在朝中狠狠出了一把风头,红薯和玉米高产,花生是新的油料作物,皇帝下令让在全国推广。
还有就是棉花,殷老四在外面从别的商队那儿淘来了新品种高产的棉花种子,也是先在汝宁府试种之后再推广到全国。
所以新任的王县令一有功夫就泡在殷清瑶家的地里,带着一干差役亲自下地干活,还不要工钱。
这个时候,谁要是再敢得罪殷家五房,那可就是自己往雷底下站,不被劈死也得烧焦。
而靠上殷清瑶的于勇……呵呵,用市井间流传的话说就是走了狗屎运了。
风水轮流转,傻人有傻福!
寒冷的天吃顿辣锅简直不要太爽。新鲜的羊肉切成薄片,冻豆腐、面筋、冬瓜、白菜心、菠菜、笋干、木耳、豆腐皮,这些都是次要的,通过不懈努力,殷清瑶终于吃上红薯粉了!
红薯粉皮下到锅子里煮一会儿,捞出来滑溜溜的,吃着真叫过瘾!
可想而知,火锅店的生意有多好!
红薯粉皮用来炖骨头汤、炖鸡汤也是极好极香的,红薯粗粉还能做酸辣粉、细粉能炒菜油炸,烤红薯香甜可口……
殷清瑶一边捞菜一边感叹道:“真是太幸福了……”
因为新农作物的问世,衍生了一系列的新产业,汝宁府现在除了瓜子、葡萄酒、香肠豆腐串之外,名扬四海的还有红薯粉皮,红薯粉条、玉米煎饼、羊绒制品等。
高峰期的时候商队简直要把县城的客栈挤满。
“还没回家呢吧。”
殷清瑶嗯了一声,把塞到嘴里的肉咽下去说道:“我这一走好几个月,没人来找茬吧?”
于勇见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嘿嘿笑着说道:“找什么茬啊?你就问问咱们县城谁不喜欢吃咱家的锅子?就算想找茬的,我先请他吃上一顿,以后就不找茬了。不过你放心啊,我请客吃饭的钱我自己出。”
殷清瑶被他逗笑了。
“行,一切顺利就行,生意要是好的话,等等再开个分店,在其他县城和汝宁府那边都开上一个。咱们的目标是在全大梁都开上分店,这样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吃上熟悉的味道!”
于勇平常办事儿不靠谱,但是在开店这件事儿上,可能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这个店打理得挺好,再加上他性格爽朗,不拘小节,生意是越来越红火了。
“放心吧,汝宁府那边我都打点好了,别的地方咱不敢说,咱们自己的地界上肯定要开起来啊!”
别的县城没有他们自己人,汝宁府那边也算是自己的地盘,他这么说也没毛病。
“你想得还挺周到,那行,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就不管了。”
殷清瑶做生意也独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放手就放手了,而且也真的不插手。于勇还就吃这一套,旁人对他真心,他自然也捧上真心。
“嘿嘿,这件事儿不是我想的,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可厉害了,在家就经常帮着我老丈人算账,现在这个店,我就负责招呼大家吃吃喝喝,帐都是我媳妇儿管着,啥都不用我操心!”
韩氏厉害殷清瑶是见识过的,说来她跟于勇也真是绝配,两人都爱吃,就是两个人成亲好几年了,膝下一个子嗣都没有。
于勇就不能跟除了殷清瑶以外的女子说话,要不然就得闹一场。
杜鹃端着碗在一边当透明人,眼神都不往他身上看一眼。韩氏端了果子酒进来的时候,冲着于勇又瞪了一眼。
于勇委屈道:“我又没看别人,你瞪我做什么……”
殷清瑶跟杜鹃在一旁憋笑,一顿饭吃下来浑身上下都暖和了。殷清瑶跟杜鹃带上帽子走到门口。
“过了破五咱们就开张吧,我们先走了,下次有机会再来。”
吃完饭溜达到章迁家门口,大门锁着没人,应该是走亲戚去了,本来也没啥事儿。两人出了城,本是想雇一辆马车回家,结果城门口一辆马车都没有,于是只好步行往板蚕村去。
这个点儿,去走亲戚的应该打道回府了,快到李庄乡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出去走亲戚回来的二房一众人。
殷乐安掀开车帘,看了又看,喊道:“清瑶!啥时候回来的!快上车!”
车里已经挤了五六个人,她们两个要是上去就坐不下了。
殷清瑶笑着摇头道:“反正也快到了,你们走回去就行。我们今天刚回来,四伯还在县城呢。”
殷乐安从马车上跳下来。
“爹,娘,你们先走吧,我走路回去。”
王氏肯定是不舍得殷乐安走路回去的,但是车上的人除了殷老二就是几个孩子,她自己又不想下来走路,考虑了一圈才不情不愿地说道:“那行吧,外面冷,你披上斗篷,这可是你大姑年前专门送来给你的。”
王氏从马车里拿出来一件银灰色的披风,带着点炫耀意味地在殷清瑶面前晃悠了两下。
“这可是狼皮做的,一共就这一件呢!”
银灰色的皮毛光亮好看,对比殷清瑶身上的羊皮,看起来确实高档。
殷清瑶礼貌地笑笑,目送着马车离开。
“我娘就是这样,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十九岁的殷乐安比从前更加成熟稳重了,殷清瑶这两年长高了不少,没有一米七也得有一米六八,在女生里面算是高的了。殷乐安比她还要高出大半头,目测得一米八多。
这几年除了读书,还下地干活,让他的皮肤不如以前细白,身体素质却比以前好多了,没有孱弱的感觉,看起来很硬朗。
“今年的秋闱出成绩了吧,怎么样?”
提到这个,殷乐安脸上的笑意就藏不住。
“过了,不过我的成绩在汝宁府算是中下等,大姑家的明晨表哥比较厉害,在开封府排名第六,明宇也过了,我们三个打算过了十五一起上京,准备春闱。”
“那你现在是举人老爷了,恭喜恭喜!”
殷清瑶是发自真心的恭喜,心想怪不得开封府的大姑会专门送来一件狼皮做成的披风,殷乐安的前途确实不可限量。
“那其他几个堂哥呢?”
殷乐安叹道:“乐嘉和乐勤只差一点就能考过,乐成刚考过秀才,今年的成绩……不太理想。”
二房跟三房出了四个秀才郎,在汝阳县都是极少数的,怪不得王氏的尾巴要翘到天上去!
想到宋青云也念书,于是多嘴问了一句。
“宋青云下场了吗?”
记得宋青云好像也考了个秀才,不过考中秀才之后也没见他去县城念书,后头的事儿她也没再听说。
“他不念书了,回家帮着他爹做豆腐去了。他说他不是读书的料,考中秀才已经是很勉强了,现在村里几乎家家都做生意,他想回家帮着一起管理他们家的豆腐作坊。”
“就是今年的事儿。宋大郎气得在街上打他,他也没改变主意。”
殷清瑶叹道:“那是挺可惜的,不过人各有志,说不准他将来靠着做豆腐也能做出成绩呢!”
殷清瑶不过才三个月不在家,发生的事儿还挺多。殷乐安边走边说。
“白竞考了咱们汝宁府的解元,年前就动身去京城了,说是京城的书院想培养他,他就跟里正辞了学堂的活,正好空出来让宋青云接手了。”
“白竞走了?可惜没能送送他……”殷清瑶颇为感慨地说道,“这下咱们村子里的小姑娘不得哭死……”
他们两个在前面走,没注意落在后面的杜鹃在听到白竞走了的时候,神情微微愣怔。
【作者有话说】
时间跳了两年哦,小可爱们看书的时候莫要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