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过崔九与孙娘子婚礼的第二日,梅逐雨依旧起得早,而武祯,钟鼓声响三遍的时候,被梅逐雨捞起来吃了顿早饭,又游魂般的躺下继续睡了。
按照往常的习惯,她得睡到日上三竿,然而今日,有人来送了一封帖子。
武祯认识的人多,不只是普通人这边,还有各种妖怪那边,总有人找她,于是一般讲规矩的就会先派人上门给她递一封帖子,表明拜访或是邀请,为了便于联系,武祯会给亲近的朋友们一些特殊印章,盖了这些印章的帖子,武祯就会优先处理。
而今日这一封帖子便是如此,只一封帖子,上面竟然盖了五六个章,门房那边被交代过,看到这帖子,担忧有什么急事,直接给送到了梅逐雨手中。梅逐雨拿着那帖子也没有打开看的意思,转头进房去找武祯。
武祯被郎君从床榻上捞起来,先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摊在床上好一会儿,才伸出两根手指将那帖子从梅逐雨手中拈了出来,随手一抖打开看。她一边面无表情的看着,一边伸手揉着略疼的腰。
梅逐雨在一旁看她动作,有心想替她揉一揉,但看看自己的手,又有点不太自信的收了回去。
武祯看完帖子,随手将帖子往地上一扔,露出个有点郁闷又有点无奈的表情。那是一种她不想做什么事,但又非做不可,所以心情不太好的微妙表情。
梅逐雨还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当下问道:“有什么事,可需要我帮忙?”
武祯趴在床上,一头黑发披了一肩,她锤了锤床,恨声道:“一群友人邀我聚会!”
梅逐雨不明白,一个聚会她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往常她不也常和朋友们出去游玩吗?
武祯看出他的想法,磨了磨牙哼哼道,“这种聚会,每年都有两次,忒的烦人,郎君你下午若无事,跟我一起去如何?”
梅逐雨点了点头,也没觉得有什么,相反,看武祯这样不甘不愿又得乖乖去的模样,他很有些好奇那聚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帖子写的时间就是这日下午,地点是梅园。这梅园顾名思义,就是一处种满了梅花的园子,是冬日里众亲贵赏雪开宴的一个好去处,但时值夏日,那梅园无花无雪,只是一派绿意,没有什么人这个时候跑到梅园去,所以此时的梅园,十分清静寥落。
两人到时,梅园还没什么人,武祯指指一路上那些树,“今年冬天我们可以来这里看花,这一片的梅花开的格外茂盛,不过没有小园那边的绿梅香。”
“来这边。”武祯一矮身钻进旁边的树林里,穿过那些繁茂的枝叶,带着梅逐雨走捷径来到了一个小湖边,指着这湖边的十几棵梅树道:“这些是香雪梅,花色淡绿,开花时在那边的楼上都能嗅得到这边花香。”
梅逐雨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了湖对岸掩映在一片绿色中的小楼一角。
武祯这会儿心情好了许多,脸上也带着笑,与梅逐雨一同往那边小楼走去,口中说:“我现在说也是白说,你得亲自体会了才知道个中滋味,等今年下雪了,选个日子把这园子包一天,我们来这里赏梅。”
虽然梅花没有开,但青树碧水,两人走在微风徐徐的湖边,这样安静的说着话,梅逐雨自然而然的就开始期待起今年的下雪。
上了小楼,梅逐雨被武祯安排在二楼一个房间里坐着,这里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楼下花厅。武祯靠在窗边说:“待会儿下面人太多,烦得很,你就不用下去了,在这上面坐着等我,我尽快早点结束。”
说到这,有侍从送进来一桌酒菜,量都不多,但香味扑鼻,样样都很精致养眼。武祯走到桌边坐下,自己不吃,只说:“今天让郎君跟我一起来,主要是这里的饭菜味道不错,想让你尝尝,还有这个梅子酒,是梅园自酿的,不外卖,只有到了这里才能喝得着,这酒口味醇厚回味悠长,应该合你的胃口。”
两人这段时日,晚上会一起对月小酌几杯,梅逐雨的酒量是越来越好了,武祯见他终于喝出了点滋味,更喜欢逮着机会给他分享各种自己喜欢的好酒。
没说几句话,下面花厅里变得热闹起来,络绎不绝的有人进来了,还有人高声叫道:“五弟来了没,还有武祯呢!怎么都没来!”
武祯往窗户外看了眼,甩甩袖,对梅逐雨道:“你慢慢吃,我下去了。”
武祯走后,梅逐雨也没有吃,他听着武祯下楼的声音,坐到了窗边往下看,正看见武祯走进花厅。
花厅里已经坐了五六个男人,武祯进去的时候,又有三个男人相携到来。几人看上去都是相识已久的,互相打了招呼之后就随意在桌边坐下了,桌上摆着丰盛的酒菜,还有三个空位子。
几人也没有等人来齐了再开宴的意思,有人自顾自的就开始倒酒,仰头喝了一杯。
这些男人,年纪最大的看上去三十几岁,最小的也有二十四五的模样,大多长相端正气质不俗,有清弱文士,也有富贵郎君,还有身形高壮的勇武汉子,似乎都出身不低。
这一众称得上俊杰的郎君们脸上没有丝毫参加朋友宴会的喜悦欢乐,哪怕最初有朋友相见的喜悦,此刻众人齐聚一堂,脸上都慢慢带上了叹息与郁闷。
只听最开始那个喝酒的郎君说:“兄长们,小弟真心是苦啊!”
他说着长吁一声,又喝了一口酒,撑着脑袋,“我那妇人前几日做出那等辱我颜面的事,如今同僚们都笑话我,唉!早知今日,我必不娶那妇人!”
在他旁边坐着的一个文弱郎君拍了拍他的肩,“兄长知你难处,你我同为天涯沦落人哪!”他叹着,竟伸袖拭了拭通红的眼角,一副男儿有泪强忍住的悲怆模样。
“阿陶与文仲,莫要如此了,与家中妇人吵架只是小事罢了,何必如此失态。”一个高挑的精瘦男子朗声道:“我前些时候被那上官给派去广安,吃了好大苦头都没你们这样。”
又有一个长相宽厚年纪较长的郎君凑过来,给他倒了杯酒低声道:“窦七你也莫要如此说,他们近来也是委屈了。”
“唉,昨日我父亲无缘无故斥责了我一顿,他在家中看我不顺眼也就罢了,在朝中也不给我点面子。”
“想开些,你与你父亲同在一处任职,被你父亲训斥,也比被其他上官训斥好吧。”
“你是不知,他那语气当真可恶,他如此对我,只是因为偏心我那庶出的兄长罢了!”
“你家兄长,除了无能些,也不错了,看我家那个弟弟,当真不得安生,日日惹是生非,偏生我家中娘亲祖母都要护着,上回惹事,非得让我替他摆平,平白惹了我一身骚。”
一群男人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互相大倒起苦水来,这个说起与家中妻子感情不合成日吵架,那个说起父母偏心,兄弟惹事,又有提起工作不如意,最近倒霉事多,还有说起妹妹婚事不顺利的,说起心爱的马染疾死了的等等。
这样一群身份容貌都不差的郎君,桌上菜没吃两口,光喝酒,你说我叹一番,最后相对干一杯。
而武祯,她一个女子,夹在这一堆郎君们中间,竟然也丝毫不觉得突兀,反倒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只不过,她脸上没有这些郎君们相同的抱怨叹息,她挑着眉听着他们说,有郎君拉着她诉苦,她就听着,听完了或劝两句或嘲两句,要是对方把她说得烦了,她就倒上一大杯酒塞过去,干脆的道:“喝!”
于是那满腹苦水的郎君就将酒一饮而尽,然后红着一张苦脸,继续诉苦。
在他们互相安慰,一齐感叹,时而共同喝骂的时候,陆续又来了两人,也是两个相貌俊朗的轩昂郎君,两人一来,很快汇进了众人诉苦的海洋,还有一个捞着武祯就开始哭,一个九尺高的汉子,抹着眼泪说起自己府中妻妾打架,这两日他是两头受气日子难熬。
武祯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随口说道:“你可以再娶一个,这样一来,三人中最多两人吵架,你可以去剩下那个人那里,也不至于无处可歇。”
武祯显然是在开玩笑,但那郎君思索片刻后一拍掌,大赞,“果然不愧是你啊!这样的好办法都想得出,值得一试!”
最后一个郎君来的比较晚,桌上酒都又上了一轮了,他才姗姗来迟。他坐到武祯身边那个空位,武祯搭着他的肩,突然用力在他那肥肉嘟起的肚子上用力拍了一把,直拍的那郎君抱着肚子苦笑,“唉唉,打不得打不得哦。”
武祯不以为意,眼露嫌弃,开口就不客气的道:“二兄,你以前也是个翩翩郎君,怎的外派到庆安两年,成了这幅样子。”
这被她称作二兄的郎君便苦笑着摇摇头,感叹道:“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咯。”
“是啊,祯哪,兄长们这个年纪,可比不得年轻时候了。”一个同样看上去三十多岁的郎君说道,他也苦笑着拍了拍自己微凸的肚子。
武祯撇撇嘴,指指他们的肚子怒道,“不像话,有时间找我一起去跑马,绕着南山跑上一大圈,肯定长不出这么大个肚子。”
“唉,不不不,吃不消,每日工作已经够累了,没有精力啊。”先前说话那郎君连连摆手。
众人由此,又说了些精力不济导致房事不和谐又导致夫妻不和谐的问题,一众长吁短叹。武祯混在其中陪着他们一齐感叹,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
酒过三巡,已经有酒醉的郎君伏案大哭,狂呼着念诗,什么“良材不得筑,泥狗尽堆墙。”什么“怀才奈何明主弃!”
梅逐雨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一群先前还衣着光鲜风度翩翩的郎君们,此刻全无形象,鬼哭狼嚎。
其中几位郎君,让梅逐雨十分眼熟,如果他没看错,那个哭着喊着要与妻子和离的郎君,正是他们刑部尚书的儿子;那个大骂着上官的郎君,乃是兵部侍郎,他前些时日与兵部尚书当街打了一顿,引起了好一阵的议论,前两日梅逐雨还听到同僚说起这个胆大包天的兵部侍郎。
还有那个被武祯拍了一把肚子的年长郎君,似乎是才被调回长安的宣州司马,还被封了灵威将军的。
那个喝多了已经钻到桌子底下的郎君,是国子监的博士,梅逐雨之前在伯父府中见过他,是个温文尔雅十分有风度,很受欢迎的郎君,但此刻他就像一根咸菜,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口中喃喃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其他人梅逐雨不认识,但显然也不是普通人。望着那个拍桌子瞪眼,不耐烦的给人灌着酒的武祯,梅逐雨忽然了悟了。
看来,这一群郎君,就是从前也曾和武祯一道玩闹过的朋友。想想崔九梅四等少年,再看看这些兄长们,梅逐雨忽然感受到了时间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