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可惜这么出来,居然是白跑一趟。”
回去的路上,言归忍不住仍旧抱怨说。
“你为何会如此埋怨?”程末说:“按理来说,这倒像是我的台词。”
程末相比较言归,才是个怕麻烦的人。而言归本人,凑热闹的性格,应该乐不得见此才对。
“你真当我是看戏的了,什么事都笑得出来?”言归无奈说:“你个小子平时冷脸面孔,冷笑话说起来,也是更滑稽一些。”
程末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程兄,又是为何这么开心?”叔嘉见程末无故发笑,好奇问道。
“没什么。”程末摇了摇头,想起一件事后,又说:“有心情的话,不如陪我去走走。”
“可是雪姑娘不是叮嘱我们,要尽快回去吗?”叔嘉问。
“很快的,那里并不远。”程末说。
叔嘉心中好奇,也想要看看程末到底要去哪里。程末引路,二人并肩而行,沿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不多时,就来到一处港口之中。
数月之前,初来此时,港口内虽然破旧,但也还是停泊了数艘舫船,船上的工人来来往往,也还在装卸着虽然稀少、但依然可以赖以为生的货物。
而到了现在,整个港口空空荡荡,海浪滔天,反复捶打着岸边,散出万千水滴,犹如暴雨天降,阴风怒号,乌云蔽空,天边远处的黑暗,隐藏着“轰隆隆”的声势,排山倒海中,酝酿着天地中最为可怕的一种声势。
葬涯湾的风暴,常年不停,即便是修行强者,到了此时也是片羽难渡,只有等待风雨的间隙,才可以勉强通人。而这个时间段,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沉境,相当于一个海中孤岛,内外之中,无人可以随意进出。或许连隆冬的冰封的雪封城,可能都要比这好上一些。毕竟在那里的人,至少还有灵兽相伴。而现在的沉境,几乎无异于自生自灭。
除非有人通过西部,借道翠羽山。但人们对于妖族的恐惧,似乎还要更甚于风暴。
否则的话,也就不至于连半妖在这里,也会受到那么极端的排斥了。
“叔嘉,你这次离家,又是多久了?”程末望着无边的怒海,悠悠叹了口气。他的双眼,已经可以堪破许多虚妄,但在此时,他连眼前的海湾尽头,也看不到。
“从家里出来到现在,基本上快要六个多月了。”叔嘉大概估测着,说:“而且,这差不多也是来到这里的时间。”
“整整半年啊,粗粗算来,现在又快到年末了。”程末说着,苦笑了一下,“去年的此时,我还完全想不到,自己会落入现在的一个情况。那时我都生活或许忙碌,也的确还有很多敌人对我虎视眈眈,但至少,我不至于像这般,真正的朝不保夕。”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不仅离家这么久,而且还和家中,一点联系都没有,完全靠自己,还有你和雪姑娘的帮持,独自在外支撑到现在。”叔嘉也是叹了口气,笑着说:“去年的现在,我也一定想不到会是如此。不过半年的时间,感觉经历的,比自己前半生还要精彩绝伦。看来偶尔离开家在外走走,也是不错。”
“你这还是有些大少爷之见了,只看到出来的精彩,却见不到背后的险恶。”程末摇了摇头,心说要是将自己从北域开始,一路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对方,不知叔嘉会不会直接吓到。
“那程兄对于你最终来到这里,还感觉后悔吗?”叔嘉直接问道:“我看程兄,也定然是因为一些抉择,才离开自己原本安稳的生活。你一路走来,一定也经历了许多艰险、遭受了很多辛苦。可是到现在,你又是否后悔?”
“后悔?”曾经的一幕幕时光,在程末眼前一一闪过,路途中和邓也、陆见的并肩携行;雪山内,和红煜的相互扶持;还有千里迢迢,送着季初见一路来到洛峦洲,在期间偶尔还会教她剑法;洛峦洲里,再次遇到陆今,精彩的赌玉大赛,他帮助自己这一方获得最后的胜利;以及一直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一块灵玉的失窃,他和某个银发少女,也开始有了奇怪的牵绊,和她一路到了这里,又帮着她稳固家园、帮那些孩子们修行。
其中有苦、有甘,一切过去后,已成过往,沉淀在自己的记忆中,每次回味,都会有其他的感觉。
最终,程末沉思说:“没有结果吧,后悔与否,只是现在对于以前的一种否定,但已经过去的事情,也都是无法改变的。像你所说,不离开家中,始终不会知道,自己可以在外面经历如此多的精彩。我若现在后悔来到这里,那假设当初我的选择相反,是否也会同样后悔自己选择了毫无作为?终究是现在,才更为重要。而我只知道,在曾经我面对无数个‘现在’时,也正是当时我的选择,才塑造了我的今天。”
“说得好,程兄这么洒脱,反而显得我婆婆妈妈了。”叔嘉说:“其实,我是多少有些后悔的。”
“哦?”程末好奇说。
“要是早知道雪姑娘当时能那么容易脱困,我还不如等一等,等我的家人一起过来,那样现在我们能有的力量,岂不是更强了!”叔嘉说完,大笑了起来。
程末也随之一起笑了出来。
这一次,似乎二人将连日来心中的阴霾,统统一扫而空。
“啊——”
他们笑声未绝,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了一阵惊叫声,争夺、吵闹之间,还有人在厮打,彼此难听的咒骂声,刺入他们的耳中,分外让人不舒服。
程末和叔嘉转过头去,只看到两个人在他们身后的路上不断争夺着,二人几乎一般的依山郡破旧、面黄肌瘦,杂乱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整理,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人已经年老体衰,而另一个还算年轻力壮。
他们手中争夺的东西,似乎是一张饼,两双被染黑的手一并抓在上面,像是握住了自己的生命般,在不停抢夺着。
最终,年轻的男子终究是仗着自己更有力气,一下子将饼最后抢了回来,老者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依然死死握着对方的衣服不放。男子情急之中,一脚踹在了对方头上,老者直接低头不动,也颓然放开了自己的手。
男子正要松一口气准备离开,却见眼前一花,叔嘉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未及转念,叔嘉一把抓住对方的领子,单手将男子高高抓起,大声说:“不过是为了一张饼,非要打死人吗?”
地上的老者,已经没有了任何气息,这是修士可以直接察觉到的。
程末见状,暗自叹气。
叔嘉他终究还是做不到对这种事视而不见。
“好汉……啊,不,仙人饶命!”感知到叔嘉身上的真元气息,男子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求饶说:“我……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妻子还在家中等着我,家里已经断粮好几天了,要是没有这张饼,我妻子她……”还没说完,男子已经泣不成声。
叔嘉心中一软,默默将男子放下,又拿出一块灵石交给男子,说:“拿去,给你妻子多买点好东西吧。你既然有家室,就应该好好善待她。”
“谢谢仙人,谢谢仙人。”男子跪下磕头如捣蒜,过了片刻,又看了叔嘉一眼,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仙人,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
“怎么?”叔嘉问。
“我妻子她不仅是饥饿,她……她还病了!连续好几天高烧,用了各种法子,也没法奏效。你,你既然神通广大,能不能跟我回去,帮我救我的妻子一把?”
男子恳求说。
对于这种事情,叔嘉也是当仁不让,因而也就跟着男子,要去他的家里。翻过了破落的街巷,很快到达一个门户前,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窝棚”更为贴切。
“我妻子她,就在里面。”男子指着里面说:“仙人,你快进去替她看看吧。”
叔嘉闻言,先一步走了进去,生活的东西杂乱无章地仍在各处,叔嘉勉强可以从杂物堆中辨认出来,一床还算是被子的东西。听男子的话,他的妻子,应该是在被子下熟睡着。
叔嘉上前,掀开了被子,下面空空如也。
叔嘉一怔,立刻感觉到不妙,然后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
他转过头去见到,男子站在自己背后,正拿着一把刀对着自己,可是他的面上,却是充满了惊恐。
因为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已经先有一把剑,架在了上面。
程末站在男子的身后,和叔嘉对视着,对他说:“是不是很惊讶,你明明给了他钱,为何他不仅骗了你、还要恩将仇报?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你帮了他,他能得到一块灵石,可要是他能杀了你,所能得到的,就不知有多少了。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他是问向了男子本人,可男子已经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极度的恐惧,加上自己的虚弱,最终,男子在程末的剑下,直接昏了过去。
“真是不经吓。”程末一边摇头,收起了三尺剑,望着沉默不语的叔嘉,说:“怎么了,感觉被冲击的不知该说什么?人性,其实就是这样的,丑恶的地方,让人无法直视。一旦内心的黑暗出现,在它吞噬掉自己前,就不会停下。有时候这种事情,甚至和贫穷、饥饿无关。就像是明明是那个老者抢他的东西,他还是要杀死对方一般。”
“你又怎么猜到,之前事情的前因后果?”叔嘉问道。
“因为那个老者,是个乞丐,而这个人,则是个有自己家的人。只有乞丐会抢别人的食物,而不是反过来。这也是为什么,对于这种事,我从来不想插手。”
程末说:“还记得沈阔言告诉过我们什么吗?我们救不了沉境的任何一个人。因为我们甚至不知道,在双方中,到底谁应该获救、谁应该被惩罚。一样的丑恶,只不过是两只在抢骨头的疯狗,一旦闯入,除了会让自己陷入麻烦,别的都不会有任何其他结果。”
一边说着,程末用手指了指地上的男子,说:“他本来虚弱已极,现在再次昏倒,如果没人救他,也必死无疑。现在,你又怎么打算呢?”
叔嘉的视线,不断地在程末和地上的男子间变换着,最终他闭上了眼睛,离开了这里。
程末知道,这是他作出了自己的决定——并且是在之前,自己不会选择的决定。
并非错误,也不是他叔嘉就真的变了。
他还是那个叔嘉,怀有自己的希望和改变的决心。
但不意味着他,会接受恩将仇报,更不会以德报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