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人在暮年,体力渐衰,难免怀念少年岁月,尤其在病榻前,更容易有幻觉。
平生,朱先生在旁人眼里,少年有才,仕途平顺,有三儿一女,个个争气。
然而,在大儿子博远大婚的吉日,一辈子兢兢业业,嫉恶如仇,深谙明哲保身的他却迎来最大噩耗:
两个儿子一死一伤的沉重打击,以及幕后隐藏的真凶势力,将毕生的奋斗成果瞬间灰飞烟灭。
他的上唇轻微地颤抖着,声音小得如穿门而过的风。
在这个凄然的黄昏,他在一连串的梦境里反复地撞见一些年轻时的片段。
那个女人,那个孩子,已经许多年与他无关了......
可是,梦里怎么又生出令人窒息的想念来-----
“我是过客,是过客,她不属于我.......”
下午五点半,他挣扎着在医院醒来,那些梦里浮现的往事,一桩桩,断断续续地,如屋檐下晴天的融雪,点点滴滴打在心上。
此时,病房里,只有他和女儿。
之前秦锋送朱先生来了以后,身无分文,还没法看病。
幸亏不久启江和涓涓,行远,朱太太一块赶来,把住院办好。
行远见他身上的衣服是酒店的员工服,还慷慨地打赏了五块银元,算是对父亲送医及时的酬劳。
启江也随即拿了几张钞票,对他简直是谢了又谢。
助人为乐本来就不收钱,但他们太坚决,涓涓也不来解释,只趴在父亲床头哭哭啼啼,这令秦锋好生尴尬。
也不想解释什么,先把钱收了,趁着启江和行远去办事,又悄悄把钱塞到朱涓涓挂在墙上的皮包里,这才放心地走了。
朱涓涓陪在父亲身边,见他半坐着倚靠枕头,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而双目却是有几丝神采在浮现。
“爸爸---”
她体贴地替父亲整理了一下被褥,“大夫和我讲了,您休息半月就可以回家休养。我明早同学校请假,天天来照顾您。”
朱先生摇了摇头,抬手捂住胸口,用力地咳嗽,话都说不出来。
涓涓看到父亲的脸色比之前更差,而眼神里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她望了望门口,轻声问:“爸爸,我去喊护士过来,待会就给您服药,好么?”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此时,启江开车带着行远与朱太太早已去认过事故现场的尸体,这会正安排一家上下搭灵棚,置办葬礼必需品,急急忙忙处理二儿子定远的后事。
按照幕后策划者的计策,很可能是要上演一石三鸟的悲剧。
行远多亏半路上见到克丽丝,开了小差,侥幸提前下车,捡回一条命,避免了和二哥定远一样先被枪击身亡再被汽油连车带人烧毁的悲惨下场。
朱先生从梦境中回来,想起眼前一家人阴阳两隔的境况,心中撕裂般疼痛,一口气咳出了好几行眼泪。
有些话,再不说,很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
而小女儿朱涓涓是他多年来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信任的倾诉者-----
似乎是攒了好一会的力气,他喘着气,用力拉住女儿放在床头的手:
“涓涓,你一直知道......启澜的下落,只是.......不敢.......说与我听,是不是......”
她感到手背和手心,被父亲冰凉的手握得很紧。
“爸爸,他还平安,也比中秋那时候长高了好些。有工作,能养活自己。”
朱涓涓依然不敢把启澜的情况详细一一道来,她怕隔墙有耳。
不想父亲忽然略略加大了声音,继续问:
“哦......那他住哪儿?安全吗?”
“嗯,”她点点头,“病房不是家里,我们不说这个好吗?”
父亲没有再说话,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几滴热泪流淌下来,如雨点打在手背上。
涓涓看到他的嘴角渗出一股鲜血,急忙腾出另一只手去拿手帕擦。
血把手帕染出几团鲜红,惊得她的身子如同落进了冰窖--
“爸爸,您坚持住,我马上喊护士!”
“我....只想见见小澜......”
朱先生望着女儿,泪水再次涌出,“我有好多话....要他来......”
涓涓的意识一片混乱,她永远都记不起从病房到手术室那段路,是怎样一步一摔地走过的。
直到博远的手术结束,双腿摔得乌青的她终于等到了走在两位洋大夫身后的章文轩。
“大夫,我大哥他还好么?”
“不那么好,明天还有一场手术,今晚只是取了一颗子弹,还留着四颗。”
章文轩见她神色憔悴,不忍心告诉她,博远的手术不彻底,血没成功止住,随时都可能因大出血而死的残酷事实。
“章医生,我爸爸想见小澜,请您帮忙,告诉我他在哪里。”
章文轩的好,启澜和涓涓说过;而涓涓如姐姐一般的关怀,启澜也告诉过这位正直的兄长。
但他也清楚,启澜的境况是危险的,因而不敢贸然同意。
“我去看看你爸爸的情况,如果不太好,晚上可能要打针。”
涓涓脚步混乱地跟着他回到父亲的病房。
此时,朱先生蜷在床上,雪白的被子盖着头,似乎已经睡着。
章文轩心里一紧,快步走到床前,轻声喊:
“朱先生,您醒醒,我来查房了!”
朱先生听到喊声,动了动,把被角拉下来,却怎么也无法撑着双手坐起来。
涓涓正要去扶他,却听文轩说:“就这样侧躺吧,对心脏好。”
朱先生望着女儿,眼里又有了点希望,“小澜能来了?”
章文轩听得心酸,想起自己已经过世的父亲,不免沉重地叹口气。
他举目环视四下,确定没有人在近距离偷听,走近一步,凑近朱先生的耳朵低声道:“马上。”
接着他快步走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把顾启澜领了过来。
启澜原以为只是普通的探病,想起朱涓涓对自己的好,他进来就懂事地把窗帘拉上,怕病人吹风受凉。
朱先生看到一个挺拔的少年来到床前,晓得是谁来了。
那眉眼,和他妈妈是一模一样的。
于是不顾心脏难受,边喘气边用尽力气挣扎着说道:“小澜.......你好.......”
启澜见他情绪变得十分激动,出于礼貌和对长辈的尊敬,连忙半跪到床前握住他的手。
朱先生把启澜的手也用力地握着,不肯放手,看得朱涓涓好生纳闷。
启澜也很惊讶,想开口和这位素未见过的先生说几句,却生生地卡在了称呼上:
他忽然发现,与对方说话竟然成了世上最难的一件事:在这样的情景里,真心想不出该如何称呼朱先生才妥当:看相貌,好像是比顾先生要年轻一些,但朱家最小的女儿涓涓也比自己大了8岁了。
而朱先生似乎并不计较启澜不说话,攒了很大力气,自己拼命地说起来了:
“孩子......我书房里有你妈妈......的东西.......”
他抬眼望了望女儿,“善待.......小澜,亲如姐弟。”
他把最后一句话完整地说完,头忽然往后一仰,身子就倒在了床边。
启澜感觉他的手有一丝丝的温热,然后,又冷如冰。
“爸爸!爸爸!”
朱涓涓双膝跪地,放声大哭。
启澜被哭声震得身心俱痛,恍惚间,他的眼泪也簌簌落下,挨着朱涓涓伏在床前喊道:
“伯伯!我早该来看您的......”
章文轩冲过来,用尽力气做了一场无力回天的抢救。
从医的年限不算很长,也见惯了生死。
然而,朱先生的溘然离去令章文轩措手不及。
心脏病不算很严重,但在一天之内情绪波动极其大,对朱先生的打击是致命的。
作为旁观者,文轩看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朱先生临走时,握着启澜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而当启澜喊他的时候,那双含泪的眼睛终究缓缓地合上,似乎是完成了一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