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苓在后面不安的呼喊被隔绝在柳府之外,虞七不安地往后张望。
“放心,我会派人将姑母她们安全送回家,你无需担心。”
“你到底要做什么!放我回去罢,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的……”她慌乱道,不可控的情绪蔓延在心底。
柳天宁抿唇,轻笑:“可是我想。”
声音淡淡的,风打个转就能将声吹走,吹进虞七的耳廓中,又钻进心里。
“天宁,你这是做什么。”柳长河立于前厅阶上,沉目锁眉目视二人从院门口走近。
原来舅舅是在家的。看到母亲方才跪在外面只有杨氏出来扶她,虞七还以为舅舅在店铺里忙活,不知家中发生的事,没想到……原来柳长河一直都在。
虞七敛下眼睫,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任何立场责怪任何人。这是虞家私事,旁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没什么可置喙的。只是母亲唯一的亲兄长,为了避开她而躲在家中拒绝相见,这个真相让人心里有些发堵:“舅舅,舅娘。”
“爹娘,天宁有重要的事想同你们说。”
“无论何事都晚些再说,为父现在没空。还有宝儿既然来了,正好和你舅娘聊聊天罢,她平日里闲得唠叨得紧。”
“父亲莫走,此事,很重要。”
“再重要能有生意重要?”
“父亲!”柳天宁蓦地提高音量,“方才姑母来了。”
“哦,是吗?她许久不曾来了。宝儿该带你娘进来的,她身子可还好?”
“还好的。”虞七应道。脑海里却浮现出柳氏日夜操劳累得日渐消瘦的模样,她抿唇预告辞:“娘亲一个人我不放心,我还是亲自陪她回去罢,不打扰你们……柳天宁……”
她无奈,因为柳天宁攥住她手腕的手格外用力,像是生怕她从身边逃走一般。
“我想请求爹娘一事,事关姑父的性命安危,天宁恳请爹娘卖掉绣坊,筹齐二十五万两,助姑母和宝儿一臂之力罢。”
“柳天宁,你疯了!绣坊是我们家的命脉,卖掉了我们还怎么活!”杨氏冲上前来怒,“你只想着帮虞七,可你想过我们吗!”
连柳长河也用惊怒的眼神看他,可他毫不在意:“人命更重要不是麽!”
“我不接受。”虞七摇头,反射性地后退,“如果是为了我而非要这么做,大可不必。我若是接受了,那跟自私自利的小人有何区别?你们是在危难关头拉我们一把的救命恩人,你这是让我恩将仇报!”
“……”
“你,笑什么?”
虞七不明白,为何这般严肃的场景柳天宁还能对自己扬起温和的笑,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她心中百味陈杂。
“谢谢你为我着想,我很开心。但若你愿意,现在整个柳家便能都是你的。”
“什,什么意……”
“嫁给我,虞七,成为柳家名正言顺的少夫人。”
“……”
虞七浑身僵直,呆在原地,对面的柳天宁字字掷地,目光灼灼,脚下如同被钉住一般,千算万算未曾料到他竟会在长辈面前直言不讳,坦荡提出。
“不行!”
向来端庄得体的探花郎母亲大人杨氏,倏地尖利出声,手指着两人微微颤抖:“一无长辈同意,二无媒妁之言,你们绝不可能,我不同意!”
“天宁,莫说胡话!”
“爹娘,孩儿是认真的,您莫要再为我找亲事了,这普天之下,我想娶的从始至终就只有虞七一人。恳请爹娘成全!”
双膝落地,柳天宁翠绿的朝服被猛地掀起,直挺挺地跪于二老面前。咚地磕地之声,砸断了虞七的神智,惊得她后退一步,抽手欲退。
柳天宁的手从她的腕间下滑,穿过她的指缝,扣住手指,强硬留下她。
“柳天宁,你真的疯了。”虞七喃喃。
可柳天宁从头上的玉冠到挺直的背脊到膝盖,几乎绷成一条直线,透出不容劝说的倔强:“我柳天宁对天起誓,愿用整个柳家护虞七安,至死不悔。如违此誓,不入轮回。”
“老爷啊,你看看你儿子,疯了疯了,一切都乱套了。你们柳家到底上辈子欠了柳荷苒多少,你还还不够,如今还要把儿子搭上!她根本不是你的亲妹啊!”
“杨氏,你!”
天阴沉沉地,一滴水砸在虞七额间,烫醒了她。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不是亲妹。我娘她不是柳家人吗?”
“你娘她不过是从小被天宁祖父祖母抱养来的孩子,一直将她视若己出。她出嫁时,长河几乎给了她半个柳家做嫁妆,十年前帮她藏祸乱京城的簪子,如今还出整整二十万两银子救你爹!我们还不够仁至义尽吗?柳天宁是我唯一的儿子,虞七,你放过他好不好?”杨氏摇着虞七的肩膀慢慢蹲下。虞七满脑子被塞满了她的哭声和真相,反复在想娘是否知道自己身世,承了柳家这么多情又该如何还?
杨氏甩开柳长河的手:“莫怪舅娘狠心,但你的名声,你们虞家的处境,你父亲的罪名,倘若天宁真的跟你沾上关系,他的仕途他的一切就都毁了!我和你舅舅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无所谓,天宁不行!”
“我,我没有……”嗓子干涩,她也只能蹲下身。说出来的话苍白无力。
“娘!”柳天宁惊怒地跪过来拦在虞七面前。
“你个不孝子!她是胤王爷的人,胤王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难道你还天真地以为她是完璧?!”
眼前的舅娘从以往仁慈宽厚的模样到哭诉再到如今跃起大骂,都在虞七心中掀不起半分波澜。这种话她听得多了,没人会相信被第五胤退婚的女人会是干净的。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柳天宁会为了她张开双臂,捂住她的耳朵——
“娘,请注意你的言辞!虞七绝不会做出有违礼教之事,就算她违了又如何。她就是孩儿这辈子想共度朝暮的人。
从我十三岁再遇她起,就发过誓,护她一世周全。若旁人无法带给她幸福,我便娶她。我也曾以为是碍于誓言,可后来我慢慢知道,那就是因为我心悦她。您给我的挑选的闺中姑娘,琴棋书画样样都好,可她们统统都不是第二个虞七。不识音律,不够娴静,但她有孩儿没有过的坚韧。
胤王爷离开栾京的时候,我心里只想着她。
既然没人懂得珍惜她,那么我来。所以爹娘,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虞七望着他敞开的袖摆,跪跌在地。
忽地忆起十二岁那年,从大漠归来,在柳家庆贺公子考上裕隆书院的家宴上,被他扯掉了面纱——
“……如若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与姑娘定下婚约,只要姑娘需要,在下绝不反悔。”在满院子嫌弃鄙夷的目光中,他抬起头。
目光灼灼,忽然间山花盛开。
——
脸上的疤痕在他眼里极其清澈。
如今身形变了,身份变了,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又忆起那年七夕,他穿过丛丛宾客到翠微坊寻她,塞给她两罐让她不耐受的药膏。偷偷藏起来的袖子下方,似乎有什么痕迹横亘在手臂上。
“我会想办法把你治好,恢复你的名声。若是,若是治不好,我上次说过的话也绝不是戏言。”柳天宁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松柏巍如海,君子言凿凿。上次我的提议,只要你需要,我绝不会推脱半字。”
记忆幕幕翻过,跟第五胤有关的也蹦出来。第五胤送她出宫,一眼未交待便率军离京之事。柳天宁仍旧远远陪在她身边,出人出力。
同样的求娶,她已经拒绝过两次。
这一次,她还能说出口吗?
虞七魂不守舍。
杨氏怒极:“你,你简直冥顽不灵!这婚事我和你爹绝不同意,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只要我和你爹在一天,就绝不可能!”
“夫人!”杨氏差点气背过去,多亏柳长河一把揽住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回房中去,对柳天宁冷道:“你给我好好想清楚。”
三月的雨在天老爷酝酿了许久之后,终于沥沥淅淅地落下。
无声地落在地面,浸出一朵朵湿润的痕迹。
两个人的身影跪在庭院中,一个人背脊挺直,另一人垂头。
下人往院子里丢了套蓑衣。柳天宁全部将其拴在虞七身上,将她整个人拢得严严实实,可惜没有兜帽,他便跪起身子,抬起胳膊肘,挡在她头上。
“柳天宁,别对我这么好。”
“放心,我爹和娘最后会同意的,他们拗不过我。”他张开一口白牙浅笑,刺得虞七轻轻眨眼,声音干涩。
“没想到一晃我们都长大了,想想以前差点都要不认识自己了,但没想到原来牵绊住我的居然是银子这种东西。”她轻轻扯动嘴角,“但是我不能为了银子和你在一起你明白吗,我虞七虽然名声不好,又自私又不懂事,但最起码不能害人。”
“不,你不是害我,是成全我。拜托,这次别再拒绝我了好吗?我用整个柳家下聘,只希望你能给一个机会同我一起尝尝埋在树下的桃花酒!”
“好……”
淋漓的雨中,他像一堵墙,立在她前面,温柔地笑着。不惧世事,遮风挡雨。
用整个柳家下聘。
虞七心肝儿颤,难以启齿的是她竟然心动了。答应吧,答应了就能够救出父亲,如同洪水中抓到了一捆浮木。这种卑劣的想法一经冒出,连她自己都被吓到了。
多么下作的念头!
虞七咽下冒出口的“好”字,猛地将他推到在地,往柳家大门跑去。触碰到他的衣裳,才发现他的朝服早已被雨水打湿,而天上的雨势竟变得如此凶猛。
跑出柳家,街上全是雨落下的水洼,没一个人。她跑到树下,环抱住自己蹲下缩成一团,难受地哭起来。
反正跟雨水混在一块,也分不出来。
虞七,你真是太龌龊了!
一把纸伞悄悄伸在她头顶,为她挡掉从树叶间滚落混着灰尘的豆大雨滴。
虞七哭着哭着慢慢止住,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单纯的难受,不吐不快。哭过了也就回了理智,她慢慢站起身,视线终于挪到身后之人身上。还没看清那人的脸,双眼发黑,蓦地栽倒:“是你……”
那人双手接住她,吹响了熟悉的口哨。
远远有蹄音奔来,踏碎满街的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