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城西的院子,其他人都是第一次来。谁都识趣地没有表现出半分讶异,甚至连院子都没打量,便立刻齐心协力地将葛氏护着抬回房内。
葛氏的屋子是祝聆儿住的那间最宽敞的,有最厚的门帘阻挡寒风。柳氏已经在屋子里烧上了炭盆,整个屋里暖烘烘的,连被窝里都上了暖炉,热热乎乎的,只等着老夫人驾到。
葛氏仍旧在高热之中,嘴里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隐隐约约冒出重阳的乳名,叫伺候的几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虞七和几个下人忙前忙后,煎药,准备吃食,决定晚上轮值守夜。柳荷苒看得心酸,悄悄将柳天宁唤到院子里,搓着手似是不好意思地拜托他一件事。
“天宁,如今我的身份不太适合再回柳家,免得拖累你们,兄长和大嫂那边也无需太帮我,小心被人抓着把柄,牵连到柳家,影响你的仕途。只是,姑母还真有一件事想起请你帮帮忙……”她局促着,搓着手,一遍遍地摩挲手上的皮肤,难以启齿,“但天宁你如今也在朝中当差了,能否打通些天牢的关系,让姑母我,见见你姑父。”
“……”
柳天宁走的时候,重新登上马车。坐在轿厢内,他掀开小帘子,视线流连在这狭小的院落之内,挥手告别送他的姑母,却满心意足。
能够帮到她们,便是他最开心的事。
院子里,虞七好说歹说终于让张麽麽先去休息,今晚她亲自来守夜,到了下半夜再和春苓换。如今这屋子里年纪最大的,除了躺在床上的祖母,便是跟在她身边几十年的张麽麽。她们任何人的身体都绝不能再出问题,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渡过这最艰难的日子。
替葛氏擦干净手和脸,虞七端起铜盆撩开帘子走出去,正巧碰见柳氏从院外回来。
耳旁听见马车远行之声,虞七开口:“阿娘,他走了?”
“嗯,走了。今日多亏了他,不然就凭我们孤儿寡母几个倒真是有些难。天宁这孩子自小就心性好,为人纯善,是个难得一遇的良人。”
“哦。”虞七呆呆地点头,从她身边侧身而过,将热水泼在地上,顿时便一股热气从地面升起。
“……”柳荷苒亚摇头,她可不信虞七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不懂装懂罢了。相信时间,总能抹去一切东西。
虞七重新回到屋内,平静下所有思绪,撑着下巴望着榻上的葛氏。
时至夜半,果然如大夫所说,一到子时寒气最甚之时,葛氏的高热便会加重,呓语也模模糊糊地增多,睡得极不安稳。虞七和春苓手忙脚乱地用凉帕子一遍遍地为她擦洗额头、手心,肩膀,帮她散热。一直折腾到几乎天亮,两人才趴在塌边沉沉睡去。
鸡鸣——
隔壁家的嘹亮鸡啼划破清晨的第一缕晨光。
借着微弱的天光,玉锦老早便起床在院中升起炊烟,动手做朝饭。她轻手轻脚地,没想吵醒昨日累了一天的夫人和姑娘。
院落的木板门传来轻叩之声。
哒哒。
哒哒。
这么早,会是谁?
玉锦放下锅铲,轻轻过去打开门闩,拉开院门。门扇移动,发出吱嘎的响声。
只是,门外一个人影都无。
玉锦狐疑地伸头左右往外望。整条巷子安静极了,家家户户都还未开门上工做生意,半个人影都未见到。
莫非是幻觉?
正当她拧着眉困惑地打算关门之时,蓦然发现脚前面多了一个盖着碎花蓝布的竹篮,掀开布来,里面竟是码放了整整一篮,个头饱满的鸡蛋。
她疑惑地将篮子提进来,阖上门,正巧碰见柳荷苒洗漱完从房内出来。
柳荷苒扣上衣领最后一颗扣子,被寒风激得打了个寒蝉,问道:“谁在敲门?”
“奴婢不知。这刚打开门看了一个人都没,只有地上放了这一篮子鸡蛋,夫人咱们怎么处理?”
柳荷苒心头飞快掠过几个人名,可又很快排除。
大房那边的人会干这种事?不可能。
虞老爷子心有愧疚?愧疚可能是有的,但依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偷偷摸摸地送。
柳家或天宁?也不像。
那这到底是谁送来的?她心里也没底,吩咐玉锦将这一篮鸡蛋收好,今早便打几个来加餐补补身子。既然是特意送来的,总会露出马脚,她倒想看看,这种匿名的好事能做几日,又是谁做的。
天光大亮,众人用完朝饭后。柳荷苒和玉锦出去找找有什么能赚钱的活计,留下其他人伺候葛氏。虞七和春苓迷迷糊糊地回房补眠,这一躺下,便沉沉地错过了午膳,一路睡到申时。
她先去房里看看祖母,张麽麽一直守在她身边,说祖母醒过喝药后好多了,她这才放下心来。
外面柴夫在吆喝:“快出来,收柴了收柴了!”
虞七见自家灶台旁的柴所剩无几,便开门叫住了柴夫,从他那儿买了两大捆柴,请他搬进来堆在院中,顺便请他每隔两天便上门送一捆来。
柴夫笑眯眯地接过银子,爽快应是。黝黑的汉子在这个天气里还穿着略显单薄的衣服,又变戏法似的从的单薄的衣裳背后掏出变出一个盖着碎花蓝布的竹篮。
“姑娘,您把这个收下罢。”
“这是?”
“这是有人托我说,若你们这户人家开门要柴的话,便叫我把这个篮子给你们。”
“这……”
汉子将篮子推进她怀中,虞七抱了个满怀,沉甸甸地。掀开碎花布的一角,发现里面竟是成捆腌制好的腌菜。这种腌菜家家户户过冬必备,因为几乎能放过整个冬日,到了来年春天也不会坏。她神色有些复杂,叫住了收拾扁担准备离开的汉子:“这位大哥,请问你知道是何人托你给我们的吗?”
汉子摇头:“这倒是不知了,我没见过她。不过那夫人穿得倒不如你们看起来富贵,极普通,年纪应当比你大一轮,啊好像……有条腿是跛的,其他的我便不知了。”
“多谢……”
送走了柴夫。虞七拧眉细思。妇人?跛子?
究竟是谁会在这种时刻对她们雪中送炭?
可她似乎竟从不认识一位跛了的妇人。
柳荷苒回来后听虞七转述之后,也是分外不解。她也不记得认识这样一位妇人。
不过很快,她们便没时间再想这个。
柳天宁差人来通知,三日之后可以将两人扮作送饭衙役的模样进入天牢之中,悄悄看望被关在重刑囚室之内的虞重阳。
光是听着传话,柳荷苒的眼泪便不听使唤地从睁大的眸中滑落。她紧紧抱着宝儿摇晃:“阿娘没听错罢,没听错罢,咱们可以进去看你爹了?唔……”
“是是,没听错,咱们可以进去了。阿娘你慢点,别还没见到爹先将自己哭垮了。你说过的,现在爹得靠我们了不是?”
“娘就是激动……唔。”
一边安抚着柳氏,虞七强忍心中的激动,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勉强笑着躲到暗处的春苓,眼神微黯。
她们似乎忘了,春苓的亲弟弟椿木如今也在牢中。虞重阳虽然罪名加身,但好歹拼了命托关系关照着,可毫无背景的椿木在牢里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呢……
三日之后。
天蒙蒙亮。
威严的天牢是由四四方方整齐的厚石块砌成,垒起来有三层楼那么高。外墙壁光滑平整,没有丝毫可以借力往上爬的可能。且,天牢外墙之上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持械看守,杜绝任何想要意图劫狱的行径。在这天牢之中关押的全是重刑犯,几乎每一人身上都背着血淋淋的人命官司。至于叛国罪,虽然没有闹出人命,却比闹出人命的看守更严。
此时是天牢的狱卒照例换一班岗的时候。
白日值守的狱卒会进入天牢中和夜晚值守的狱卒交替,防守相对最为薄弱。送饭的衙役也会允许在此时有一炷香的时间进去给每个犯人送饭,饭菜是每人一个馒头。
白日值守的狱卒头子清点完人数,猛地一挥手:“人数齐了,走。
不对,你们两个送饭的爷怎么之前没见过?”
狱卒头子走起路来腰间的佩刀啪嗒啪嗒撞击在身上的护甲之上,发出清脆的金戈相撞之声。
一行四个提着饭筐的衙役排成一纵,为首的那个跟狱卒已经很熟稔了,赔笑道:“爷您瞧,这不衙门里来了两个新人,大老爷就说让他们来天牢长长见识,免得以后办差事的时候缩得跟鹌鹑一样,别再被犯人给吓破了胆,可不就丢大老爷的脸麽!”
也是。
狱卒头子接过这个衙役递过来的孝敬,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最后两个脖子缩得跟鹌鹑似的衙役身边,用刀柄在他们肩膀上敲了敲:“也对,果真瘦得不成人形。
走吧走吧,进去之后别给爷乱看乱瞄,更不能和那些犯人搭话,听见没!”
“听见了。”
听见果然是两个唯唯诺诺的声线。狱卒头子也就失了兴致不再为难她们,提步带着一众人向天牢内部行去。
天牢外不远处的牌坊后,虞七和玉锦的身影悄悄露出来,呼出一口浊气:“还好,她们总算平安进去了,希望一切顺利,千万莫被发现才好。”
虞七在外面,那进去的人是……
柳荷苒和春苓死死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跟在队伍最后,一路穿过层层需要认证身份的大小门,终于抵达重刑犯关押区域。
“去吧,这里就是。
胆小的可千万别看那些人,别离太近了,哈哈,小心把你们的胆儿都给吓破,抓住你们到时候可就走不了了。”
柳荷苒和春苓拼命点头。
随后便跟着另外两个衙役沿着幽暗的小道一路往前行去。两边都是实木围起来的大牢笼,她们要做的便是往每一个牢笼中塞一个馒头。
另外两个衙役刻意将叛国犯的牢笼让给她们。
一走进这关押犯人的天牢之中,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味。似是很久未曾清理过的物品,一同堆满了这条狭长走道的两旁,似是捂了几个月满是汗水的衣裳,又似是十几日未曾清理过的夜香。每个牢房中的人就挤在这么小小的一隅之中,吃喝拉撒悉数解决。
高高的墙壁上凿开三尺见方的区域,有木桩插在中间。从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绝不可能容得下一个人爬过的孔中投射下难能可贵的光线,让人知道此时是白日或黑夜。
犯人们坐在悉数的干草堆上,有的仰着脸接受难得的光线沐浴,有人冲到栅栏前伸出漆黑满是泥垢的爪子想要抓住他们的衣角,还有人扒着粗壮的栅栏,伸出舌头贪婪地冲他们舔,一边呓语着:“饭,饭……”
刺鼻的气味涌入鼻腔,柳荷苒喉中一股反胃,差点将早膳的清粥都悉数吐出来。
她紧紧攥住春苓的袖口,露出泛白颤抖的指节。
她已经无法想象,当虞重阳若是也沦落到如此光景,她该如何应对……
忽然,眼角余光扫到其中一个牢房。那个牢房的犯人头顶对着走廊,从过路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凌乱的发顶和蜷缩成一团穿着囚服的身子。
但柳荷苒却瞬间身体僵直,哪怕只露个发顶,她也知道,那人……就是她的夫君!
她挪动脚步靠近,捂着嘴,怕嘴里的呜咽和低泣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来。
“喂,吃饭了。”
躺在干草榻上的人耳朵动了动,蓦然起身,望向走廊,满目震惊。
“……”
“……”
当看清他的脸,和瘦了一圈之后囚服空荡荡的身子,柳荷苒瞬间泪如雨下。
而走廊的另一边尽头,春苓也找到自己想找的人,跪在牢门前,低泣不语。
等待的过程总是显得漫长。
天从蒙蒙亮开始,街上便开始有了人气。早市的菜摊已经支起了棚子,肉摊的老板已经磨好了锃亮的快刀。今日是冬日里难得的大晴。
她们进去已经有半柱香时间,此时应该已经见到父亲和椿木了罢。
虞七心中惴惴不安,一边担忧着一边安慰自己,既然是柳天宁亲自安排的人手,想必应当不会出差错。
不知道她们进去见到父亲,会是怎样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