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娘,公爹和大房还没到。”
葛氏往致励堂的方向望一眼,沉声道:“等等罢,咳咳。”
葛氏多年沉疴冒了出来,如今天寒地冻,这两日哪怕时时煨着手炉也依旧感染了风寒,面色疲惫,不欲与大房计较。张麽麽立马便上前来,用厚大氅将她露在外面的皮肤裹得严严实实。虞七也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抱住她。
六个人推着一辆平板车在寒风中等待。
远远地瞧见他们的身影互相依偎在一块,成密不可分的整体。这场景扎得虞老爷子眼眶有些不舒服,他默默别过脸,离开窗边。
身旁是已经收拾好一切的姜管家和大房一干人等,虞重千的妾侍像只鹌鹑一般死死赖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父亲,您可拿定主意了?”虞重千沉声问道。
虞老爷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看不过眼的常氏开口打断:“公爹,还有何可犹豫的!我们对他们二房难道还不够仁至义尽吗?这祸是他们自己惹出来的,若非虞七那个小的自不量力非要去招惹皇家,我们虞家怎会遭受如此灭顶之灾!事到如今,我们更是没有义务带着他们。我们手里就这么一点点余钱,您看看的孙子长庆,他以后的仕途可怎么办啊。
分家!必须分家!”
虞老爷子看看虞长庆和虞重千妾侍所出才不过六岁的庶子,老眸之中露出挣扎之色,最终阖目长叹一声:“分吧,分吧。”
常氏顿时满脸喜色:“快,去通知二房那几个,叫他们不用等了,分家之后各过各的,是生是死再无关联。”
就这样,当寒风中的几人听见麽麽的传话之后。
虞七差点没扯下大氅直接摔在地上,若非柳荷苒死死拉住她,现在拳头恐怕已经落在万麽麽身上。
葛氏冷冷望着致励堂:“老爷也是这么说的?”
万麽麽缩着脖颈离虞七远远的:“自然,没有老爷的首肯,我一个下人哪敢来传这话。”
寒风咧过,葛氏额前的发白碎发轻轻飘动,眸光却淡漠无比。
“带我去见他。”
虞七和柳荷苒本想跟上去,却被葛氏按住手留在原地。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让张麽麽扶着,拄着拐杖一深一浅地跟在万麽麽身后一同往致励堂而去。
“阿娘,我现在真恨当年没有一早捏死他们,否则也不至于让祖母一人去面对此局面。”
柳荷苒轻扯唇角,握紧虞七的手,叹气:“我也恨。
但这不仅是我我们二房的事,也有你祖母与祖父几十年的恩怨纠葛。他们,也需要一个了断。”
虞老爷子阖上老目,他知道,与葛氏相谈的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
只是没想到会恰逢虞家风雨飘摇。
葛氏人未至,声先到:“是谁提的分家?”
声音不大,但语气中饱含阅尽沧桑的沉稳,气息沉定。如同佛祖座前的木鱼声,声声浑厚,萦荡室内。
“你们先下去罢,我同你们祖母谈谈。”
“是。”
大房众人依言从侧门退出去,将整个房间都留给两位做了几十年夫妻的二人。虞老爷子盯着门口显现出来的身影,微微眯起眼:“你来了。
分家是我同意的。”
张麽麽留在门外候着,葛氏拄着拐杖,缓步踏进来。木头拄在她投射在地面的阴影上发出沉闷的叩响,她逆着光的容颜显露出来。
一如四十年前洞房花烛夜第二日,他在厅堂里用膳时见到她梳起妇人髻逆光踏来的模样。一袭青色厚衫,背后夹杂着飘飞的风雪。她就站在风雪中对他温柔小意地浅笑。
他当时在想,兜兜转转,她还是成为了他的妻,日后会为他生儿育女,代他照顾重千,操持家务。
一晃经年,时光重叠,青衫褪高服,青丝夹霜雪,细纹改朱颜,眸光冷,笑意散。
虞老爷子不禁在想,这几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若当年没有自己一个人进京闯荡,就不会遇见重千的母亲,就不会有重千,如若当年就安安分分地待在乡下,和面前的女人依照婚约成婚生子,现在他们应该只有重阳一个儿子,诸多种种应当都不会发生,更不会面临如今究竟保谁的难题。
“虞潜,你可知分家意味着什么?”
虞老爷子目光不移:“知道。意味着大房二房从此各过个,桥归桥路归路,一房出事,绝不牵连另外一房。”
“呵呵。”葛氏突然冷笑起来,声色俱厉,“虞潜,你不配做父亲。重阳如今一个人在牢里,你可知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而你,现在只想着甩掉他这个包袱,不管死活!我的儿子他到底怎么你了,你要这样对待他!虎毒尚不食子,你……咳。”
虞老爷子眸中露出一瞬的不忍痛苦:“你没事吧。
我何尝不心疼他。但虞家的基业不能毁在我手上啊。通敌叛国是重罪,是要株连九族的。若是重阳罪名坐实,莫说他自己,就是我们全部,都得葬送在一块!我一个老头子无所谓,可你看看长庆,他跟虞七一样大,怎么能让孩子们跟我们几个老辈子担惊受怕!”
说得真有道理,听得连她都要被感动了。
葛氏阖目,防止自己控制不住想要用拐杖抽死他的冲动:“所以你要牺牲重阳,保全他们和你自己……”
“我……”
“虞潜。我以为你对我是有愧疚的。
当年你在明明与我有婚约之后说要来栾京闯荡,赚到钱了就回来迎娶我过门,你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可我在家里等了你一年两年三年……所有人都说你违背了婚约不会再回来。我不顾爹娘的反对和家中决裂,孤身来到栾京找你。是……我找到你了。但你已经娶了富商的女儿,在那女人死后,我甚至同意委身做你的继室,为你养育别的女人的儿子,为你生儿育女。你呢,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吗!
你这是在用重阳诛我的心!”
虞老爷子揉着发疼的鬓角,低声唤起葛氏的闺名:“朱儿……”
“……”
“这府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你都可以拿走,我的私库也分你一半。不过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两,离一百万两……还差的远。重阳……”
“闭嘴!”葛氏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爆发之后便是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里的空气统统挤出来一般。她眸中满满尽是对虞潜毫不掩饰的恨意,“你没资格提我儿的名字!
从前你便如此,为了给重千让路,你让他去大漠,他去了;
明知道是常氏栽赃给荷苒的钗,你依旧让他认下;
回来后,虞重千在丝线铺挖坑,你明知道,也不说一个字。
够了,真的够了!
这一百万两,无论如何,我就算拼了这把老命,也会给重阳凑齐。咳咳……”
说完,她用拐杖敲碎了目之所及所有的瓶瓶罐罐,碎瓷片噼里啪啦掉落满地。她决绝地转身,猛烈地咳嗽着往外走。
背影萧瑟又单薄。
虞老爷子嘴角扯动,情不自禁开口:“对不起,朱儿,我错了。
如果当年我不在明知有愧于你的情况下心软娶你过门,或许……”
“不,是我错了。
当年年少轻狂不懂事,千里奔徒入栾京。虞老爷就当看了场笑话罢。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夫妻情分尽,复见不相识。”
葛氏未曾回头,就这么挺直着背脊一脚深一角浅,用力地拄着拐杖步下台阶,虽然走得极缓慢,却极坚定。
声音飘散在穿堂而入的寒风里。
夫妻情分尽,复见不相识。
张麽麽赶忙上前扶住她的身子,一主一仆正如当年来到从乡下逃离,来到虞家一般,孑然两身,孤傲自持。
虞老爷子望着满地的碎瓷片,眉头皱成一团,喉头滚动,发出晦暗不明的音节。
从致励堂到前院的路程并不长,但却好像比来时走了更久。
姜管家抱着匣盒匆匆忙忙赶上来,将东西交到张麽麽手中:“老夫人,这是老爷给您的,他一半的私库,请您务必拿着,保重身子,二爷那边都靠您撑着了。”
葛氏恍如未闻,目光茫然,仔细看能看出红血丝。
张麽麽从自己夫君手中接过匣盒,目光复杂。两公婆对望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分家,连他们俩也要暂时分开,一个是二奶奶身边的陪嫁大丫鬟,一个是虞老爷子身边的得力管家,都做不出背弃自己主子的事。
而姜生,偷偷摸到前院,隔着几丈远远望着春苓。当初那个翠微坊的小管事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汉子,沉稳了许多,只是在心上人面前仍不知如何开口,青涩得像个毛头小子。
虞七将春苓往他的方向推几步:“去吧,道个别罢。日后再见总是要困难些的。”
春苓踌躇着,往姜生那边挪了几步。姜生则立刻跑到他面前,这个黝黑的汉子有着一双热情晶亮得会说话的眼眸,恨不得将心上人镌刻进心底时时刻刻揣着走。
两人在一起的气氛模样,明显就是郎有情妾有意。
也不知姜生这小子是何时将春苓攻陷的,肯定是趁她跟第五胤外出游历之时。
啊呸……
虞七甩掉脑海中蓦然蹦出来的名字,心中五味杂陈。
“走吧……”
葛氏缓缓走来,短短的距离,如同苍老了十岁,满身的病气正迫不及待地蚕食看似坚硬的外壳,吞掉她残余的生命。
不知为何,看得虞七鼻头忍不住泛酸。
她别过脸去,扶着葛氏小心坐上板车,由玉锦和春苓推着车行出侧门。
最后回望一眼这座高门宅邸,这座生活了数年的地方,一到春夏交织便有黄角兰香盈满于内的重阳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搬离之后,不知可还有同样的院落能装载下她这么多年的回忆,只可惜不会再有另一株黄角树同这株一样,每片叶子都藏满她年少的期许和愿望,更不会再有一个人靠在树杈上,垂着二郎腿朝她挑起似笑非笑的唇角。
侧门外,有个少年的身影。
在寒风中呵气搓着手,轻轻活动着僵硬的脚腕。
“天宁……你这孩子,大冷天的跑这来做什么。”
柳荷苒眼眶一热,忙把他唤过来,拍拍他身上的寒气。
柳天宁转身的瞬间,眉眼弯弯,快步走来,一身青竹常服头束玉冠,肩披同色刺绣青竹大氅:“虞家祖母,姑母,虞七表妹,天宁有礼。”
虞七不自然地躲避他的视线,以他们目前的状况似乎并不适合相见。
“我知今日长辈们会搬出来,特地雇了马车在外候着,免得冻着你们。也找了一座僻静的小院落,正好适合诸位前去小住。”他连房契都带上了,身旁确实有一辆严严实实看着就保暖的马车。
这一番话,让柳荷苒感动不已,拍着柳天宁的肩膀,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点头夸赞。
可她怎么能让侄子来帮忙准备这些呢?侄子现在身为朝廷命官,若是被有心人发现与他们虞家来往密切该如何自处,兄嫂又该如何办?她刚想出言拒绝,却没想张麽麽忽然惊恐地扶住葛氏的身子。而葛氏软绵绵地靠在她肩上,额头烫得惊人。
“娘亲——”
“祖母——”
“老夫人——”
此时再顾不得旁的,一行人赶忙将人抬上马车,驾往医馆。
医馆的大夫被一群人抬着一位老妇人横冲直撞的架势冲撞得差点没怒吼,不过好在他十分理解家属的心情。医者仁心,仔细诊断之后,确认是急火攻心,风寒入骨,开了几副药先稳定住病情。
虽然病情棘手了些,但好歹还算是有惊无险。
柳氏和虞七却差点魂不附体,回神之后才对着柳天宁连连道谢。
天宁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与虞七有缘无分。
葛氏如今的情况也不适合再来回折腾,她们决定先让张麽麽守在医馆伺候,等她们找好了住处,再来亲自接她。至于柳天宁送来的地契,柳氏婉拒没收,因为她的手中,还有一张地契。
送走柳天宁之后,柳荷苒珍而重之地从袖中取出这张折叠得极为平整,四角却摩挲起卷边的地契。
“走吧宝儿,陪娘去看看咱们的新家。”
虞七看着她的神色,不知为何,像是套上了行军打仗的盔甲强撑笑着鼓足勇气要站上疆场一般的坚毅。
地契上的地址在城西,穿过西市靠近城墙边的位置,走了快一个时辰,沿途问了几位当地居民,这才懵懵懂懂似乎找到具体位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