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
这是钟离西北的一座小城,距离首邑长乐,已隔了不知多少里。
这座钟离西北的小城,四季温暖,无有寒暑之分。
相传是地下潜藏着一片阳玉的矿脉,却也有人说,是法阵导引,才致使此地寒暑混乱。
但无论如何,在开冬时节,丰山草叶已微微结霜,冒出丝缕白雾时。
长夏城的草木,仍以一种野蛮生长的态势,肆意舒展枝桠。
温暖的晨光晕开,把白石小溪的河水,都渲上几分灿金的颜色。
妇人们提着细竹编成的大篮,说说笑笑,直往溪畔走去。
在她们身侧,几个穿肚兜,虎头虎脑的胖娃娃正吵闹不停,嘻嘻哈哈打作一团。
一个少女在妇人身边高声呵斥几句,但仍是管束不住,孩童里最熊的那只。
少女气极伸出手,一把扯住自己小弟耳朵,刚要狠狠揍他几下,给他长些教训。
可撞见那双水雾朦胧的溜圆眼睛,少女心头一软,又不自觉松开手。
“黄虎儿!”
她刚一松开手,那叫黄虎儿的孩童就猖獗跑开,挑衅一般,对自家阿姐比了个大大的鬼脸。
“你跟老孙头都学坏了!以后不许跟他耍!”
名叫黄莺儿的少女气疯了,厉喝一声,就张牙舞爪扑过去。
两人扭打在一块,那叫黄虎儿的孩童登时发出凄厉惨嚎。
这一次,是真的疼……
日光逐渐炽盛,天际残存的微微紫意也被很快驱散。
浣衣的妇人们高声笑语,微寒的溪水从她们粗糙的指尖流过,直奔向苍运的村落。
这是长夏城里最平凡的一天,就这样的百千年,日复一日。
黄虎儿躺在溪边,将头埋在茂密的青草里,小脚在溪水里一踢一踢。
水花远远溅出,扬在溪对岸的青草地。
突然,原本惬意眯起眼的他心头一寒,忙不迭跳起。
在他跳开躲远的刹那,一捧更大的水幕就扑面扬过来,狠狠砸在他方才的落脚处。
溪对岸,满脸生寒的少女目光冷冷,生硬放下手里泼水的盆。
“什么嘛……”
黄虎儿嘟囔几句,敢怒不敢言。
他讪讪转过脑袋,却突然僵住,像冬天冻傻的呆头鸟。
“姐!姐!”
过了片刻,黄虎儿一把跳起,他急吼吼淌过小腿深的溪水。
还没等自家阿姐发怒,就拉住她的双手,欢天喜地。
“你看!”
黄虎儿伸手一指:“是仙人!”
少女没管像条活鱼般蹦哒的黄虎儿,她同样踮起脚尖,好奇望去。
远远,一架光流彩溢,仙气氤氲的云车,正带起一阵彩光,化虹而来。
头戴莲花冠,身着羽衣的少年道士斜靠在上,神色懒懒。
云车的遁速不快,似在刻意放缓。
匆匆一瞥下,少女敏锐捕捉到,云车边上,那数百个被炁流托住的头颅。
那些生前形象不一的断头,在炁流中载沉载浮,无一例外,他们眼瞳都是森白的一片。
是恶鬼……
少女心头一惊,随即又欢喜起来。
这些长着森白眼睛的东西,已经不能算做人了。
隔壁鲁家村听说出了个恶鬼,村人被他吃了大半。
自从那场雨后,这些之前从未听说过的鬼东西,就逐渐多了起来。
最近的一次,少女在林中捡松枝时,都曾遇见过那对白招子。
若不是她素来警醒,跑得飞快,只怕也要沦为那些恶鬼的口粮。
瞥见云车附近,那数十个密密麻麻的脑袋,少女心头不惊反喜。
黄莺儿几乎也要蹦起来,跃去溪边浣衣的阿娘身边,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云车在这时突然停下,就悬在头顶。
黄莺儿突然一滞,她原本迈开的腿却再也抬不起,那张小脸上,也莫名飘上几缕红霞。
黄虎儿不明所以,他看看自己阿姐,又看看那个从云车上飞出,神色冷漠的少年道士,疑惑摸摸脑袋。
少年道士发丝以莲花冠束起,挺直的鼻梁,浓密的眉,遥遥若高山之独立。
他掐了个法印,静默了半响。
黄莺儿下意识连呼吸声都放缓了,她小心翼翼揪住裙角,头一点点低下,脸也越来越红。
真好看啊……
她眨眨眼睛,在心里暗自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抬起头时,少年道士和云车都早已悄然无踪。
青冥之上,只是一片空荡荡。
云车停留的刹那,妇人们也看见了那些头颅,一个个兴高采烈,喜逐颜开。
“姐。”
黄虎儿喊了句,惊醒沉思中的少女。
“我们也能在天上飞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不是傻。”
黄莺儿头也不回,一巴掌盖在自家阿弟头上,继续回到溪边浣衣。
“可村东老孙头说你和我很厉害。”
黄虎儿嘟囔一句,跟上前:“他说我们是修行的好种子。”
“老孙头是算命的。”
黄莺儿无语回过头,说道:
“算命的,知道什么是算命么?那是骗人的!”
“那你还跑去找老孙头算姻缘。”黄虎儿一脸不服气:“你不是说骗人么?”
还没等自家阿姐发怒,黄虎儿就机智地早早跑远,连影都让她摸不着。
“可我见过老孙头飞。”
他大声喊了句:“老孙头,他会飞的!”
老孙头,是村里新来算命的。
像这种走街串巷,帮人算一卦,解解梦……这样的人并不少见,相反,还很多。
作为疑似过江龙的老孙头,在半个月前突然来到黄家村。
村子里多出一个同行,令那些神婆和道士们顿时忌惮不已。
但很快,他们就打消了戒心,只把老孙头当做一个笑话。
老孙头算不到明天是出太阳还是下雨,他连最简单的观天象,都是一窍不通。
东家的羊跑去西坡吃草,老孙头却指向北面的小河。
连常人来算姻缘,老孙头也懒得应付,只是糊弄般说一句阿弥陀佛。
这样一个又懒又废的老头,很快就打消了黄家村村民的好奇心。
神婆和道士们组成的联盟里,他们垄断了整个黄家村算命的市场。
也曾有人疑心他是大智若愚,专门扮猪吃老虎,不知心底藏了什么黑水,要算计他们一波狠的。
可在试探后,连疑心最重的,也放宽了颗心。
这哪是什么过江龙,只是条滚地虫。
别说武道修行了,也别说胎息,就连几手庄稼人的拳脚,老孙头也不晓得应付。
他被揍了个乌眼青,连走路都是一瘸一拐。
黄家村村民心善,给他搭了个小窝棚,每日送些饭食过去。
出乎意料,村里最熊的黄虎儿,竟颇黏着老孙头,活像一条跟屁虫。
黄虎儿喜欢听故事,而恰巧,老孙头嘴里,有很多很多故事。
什么前宋灭国一战,王秋意夜奔万里,却还是只能看着天下重鼎易主。
太微山人仙大战独臂诡祟,将土地打得下陷三十丈。
夫子与杜绍之的事功之辩,杜绍之与宋迟的事功分歧。
以及,一个叫做无明的小和尚,他和两个女人的事情。
黄虎儿听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他也曾疑心老孙头是什么绝世高人,故意隐居人间,就是为了教授他这个不世出的江湖大侠。
可怎么看,都不太像。
老孙头,他是个和尚,可又不像个和尚。
他吃肉,喝酒,还逛窑子。
除了那锃亮锃亮,晃人眼的大光头。
老孙头看起来,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酒肉和尚。
可在一天雷雨夜里,外出撒尿的黄虎儿,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天地昏昏,雷云滚滚如叠浪,那电光极粗极长,当它亮起时,整个天地都白了一瞬。
在密密麻麻,像是老天爷破了个口子的大雨里,黄虎儿看见老孙头在飞。
他舒展双臂,整个人就飘在深邃的黑空中。
如龙如蛇的雷光簇拥着他,像是整片天地都匍匐在他脚下。
他是真佛——
他,也是真魔!
那天夜里,黄虎儿听到了一个名字。
妙严——
老孙头,他的名字叫做妙严。
于此同时,在黄家村村东,一个破烂的小窝棚里。
神情戏谑的僧人微笑盯着那辆云车,直到云车已飞远,也始终没有收回目光。
“用婆稚王的杀生业力寻找人魔?委实是个蠢法子。”
妙严嘴里喃喃,手指轻轻点了点:
“这法子,若是到了沙场,杀生业力弥散下,你又哪能找到什么人魔?”
“白术啊……”
他拍拍膝盖的灰埃,神色淡淡站了起来:
“你到底是白术,还是无明呢?”
——
——
——
于此同时,见用婆稚观想寻找人魔无果。
白术也不再犹豫,全力催动云车,短瞬间,便已经遁出数百里外。
他自然不知道,自以为隐蔽的扮相,早已被妙严窥破了行藏。
而不止他,只怕天下人也想不到。
一手酿成乱世苦果,掀起无边杀劫的妙严,居然会藏在钟离郡内。
今日,距离白术离开丰山寺,已经过了半个月之多了。
云车自然是从丰山宝库里得来,这身道袍,也是出自丰山宝库。
至于为什么做道士打扮,这就得益于丰山寺的优良传统了。
虚岩、虚则……他们行走江湖时,都是一身道袍。
用虚岩的话来说,就算下山后一时不慎,吃喝玩乐耍女人,那也是道士干的……
你抓道士,跟我和尚有什么关系?
在众师兄的殷切嘱托下,白术还是决定沿袭丰山寺的优良传统,也做了道士打扮。
而丰山寺镇压的那尊生灵,高胖和尚在沉默许久后,终还是缓缓开口。
天人——
那是一尊天人!
一尊真真切切,来自上界的天人。
数年之前,偶然,在紫雾骤然天降,直临人世的那一瞬。
神足僧心有所感,他运转**力,从郑国瞬间远至大楚的一座小荒山。
在那里,他见到了第一次降临的紫雾,也见到了从紫雾中跌出,生死未明的天人。
天人,他是常居于清净天宫,远离一切爱欲苦楚的尽善至尊者。
他身备火、金、青、赤、白、黄、黑七种光明,神通无量,即便是暴虐残酷的阿修罗,也无法摇撼他的神威。
这样尊贵的造物,他只在绝地天通前出现过人世。
上古的先民们观摩他的神意和体魄,从而创出了《遍净天人体》,流传至今。
这样一尊至德至美的造物,本不该是如此模样……
天人的心脏被一柄仙剑贯穿,灭杀了体内所有生机。
仙剑上,是与天人截然不同的气机,那,是属于真仙的味道。
紫雾深处……是上界么?
神足僧将天人挪移到金刚寺,这尊造物,惊动了金刚圣地所有人。
没有人知晓,他原本至妙至雅的躯体,为何会沦落到如此下场。
天人的躯体还沾染丝丝紫雾。
只要靠近他,一股烦闷到恶心,犹如湿漉漉双手探进口腔的观感,就油然而生。
无时无刻,令人疯狂的呢喃呓语都从他躯壳上传开,只要待久了,神智都会陷入混沌和疯狂。
天人还活着,但活着的,却不再是天人了。
他的生机早被那柄仙剑给灭杀,遗留下的,只是混沌而蒙昧的恶念。
金刚寺方丈亲自出手,设下三百六十五重大阵,将天人镇压在丰山。
无怀迟迟不能破境命藏,金刚寺方丈的用意,便是从天人身上榨出最后一点真性,用来成全无怀。
只是那果子太大了,大到令已成就金刚的无怀,都无从下口,一不小心便要被撑爆。
到当岩说到这里时,白术心头不由生出股疑窦。
连金刚境无怀都无法承受的东西,他区区练窍,就能消化了么?
这个问题,虚岩也疑惑了许久,最终只是无言以对。
啾!啾!
在白术沉思之际,一只青雀掠过云车,它好奇望了眼云车外的头颅,嘴里发出啾啾声。
白术骤然惊醒,他一伸手,便有火光将云车外头颅尽数焚化。
离开丰山寺这些天,自己,也遇见了不少人魔。
他们皆是从那场大雨里得到《易鼎心经》,而后开始修行。
白术斩杀他们时,却是晚了一步。
一个小村落的人口,几乎都被人魔杀绝了,只残存下数十个人。
白术在斩灭人魔后,又将残存的百姓送往附近官府,耽搁了些时日。
不然,以云车的遁速,他早该出了钟离郡了。
而一路上,他尝试用婆稚观想里的杀伐业力,来寻找人魔,虽然侥幸逮到几个,但余下,都是收获甚浅。
反而有一次,有村民撞见他云车上悬挂的头颅时,大喜过望,心头显然松了口气。
为了让他们定心,白术也索性将头颅挂在云车上。
知道此时已远离长夏城,离出钟离郡也不远了,他才将其焚烧干尽。
见一道火光乍起,头颅尽数化为飞灰。
云车外,那头小青雀吓了跳,它又啾啾两声,忙不迭飞远。
白术轻笑一声,也没有过多在意。
泥丸宫里,两团浑沌的造物,在元神按照剑经运转手法,不断锤炼、打磨之下。
隐隐,也有了几分剑胚的模样。
再过不久,他便能真正得到两口的剑胚了——
如此,又不知行了多久,一个昼夜之后,云车经过一处山谷时,突然一缓。
白术挥手散开云车外的湿寒山雾,定睛望去。
数十个,都是练窍修为,甚至为首的,还是一个阳符修士。
他们结成了一方古怪阵势,借用天地巨力,将一个穿黑衣的陌生少年人,牢牢压在阵中,挣脱不得。
刀芒迸溅,寒光万点,无数神通如洪流,又似泼雨一般,齐齐朝黑衣少年泼洒去。
眼看着,他已渐渐不支了。
白术略瞥了几眼,便懒得再看,他一拍云车,便要远去。
江湖上的恩怨厮杀,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看着那辆华贵云车遁出去,围攻黑衣少年的数十人,都暗松了口气。
那辆云车华美异常,显然其中的道人,也是地位不凡。
若他要插手,那可真是桩祸事了。
可在云车刚刚有所动作时,被围困阵中的黑衣少年猛然抬起头,声嘶力竭大喊。
“白术!故人在此!”
他仰起脸,大喊道:
“还不助我么?!”
此言一出,围攻他的人和云车中的白术——
两拨人马,尽皆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