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出租公寓里,小岛诚拍了拍后辈的肩膀。
这位大阪工业大学围棋部的副部长,嘴巴张开,眼睛瞪圆,半晌后才发出声音:
“部长,这个千原浩志和木寺千惠子恐怕早就不止业余的水平了吧?”
小岛诚沉吟片刻:“根据这盘棋的战况,依我估计,恐怕这两人都应该有了职业初段的水平。”
“职业啊,”副部长的眼中露出了向往之情,“不知道职业之路是什么样的光景啊!”
两人都不由地有些黯然。
他们都是‘曾经’的院生,不过都是失败者罢了。
……
按照相关人员的指示,千原浩志站在棋室中央,面前是刚刚对弈时的棋桌。
“古垣,快过来,就等你了!”
尾生催促着,并没有注意到女记者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但毕竟在记者行业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脸皮早就练出来了。
她心下一横,快步朝摄像机前走去。
“古垣女士,我赢了,不知道有没有让你失望?”
反倒是千原浩志先开口。
他的气量可没大到‘被人得罪马上就忘’的程度。
古垣尬笑了两声:“千原君,祝贺你取得冠军……”
看到两人的态度,尾生和伊村都是在电视台工作了十几年的社会人,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人的不对付。
只是他们想不通:这两人不过今天才见面,怎么就结了怨?
之前他们都在密切地关注着决赛现场,还不知道那部短片的内容。
千原浩志倒也没有那么不识趣,讽刺了她一句也就停止。
接下来的采访,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
……
木寺千惠子来到楼下,却发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
来接自己的司机恭敬地站在车外。
她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没有交流,就主动坐进了这辆车。
果然,一位和服美妇人已经在里面等候。
这是她的母亲木寺菊江。
旁边坐着的是他的父亲木寺文雄,此刻面色低落,看着她欲言又止。
木寺菊江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地充满威仪:
“千惠子,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你会信守承诺吧?”
木寺千惠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弯腰,起身后才回答:“放心,母亲,我不会再反抗了,今后我会尽责地做好木寺继承人的角色。”
“千惠子……”
她打断父亲的话:“父亲,请您放心,我会切实地履行职责,绝不会辜负您的期许!”
她不想再听到父亲由于帮自己求情而被母亲训斥了。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但,
这不是她的期望。
车厢里,一时陷入了安静。
司机开始发动汽车。
看着窗外闪过的街道和行人,木寺千惠子想起了十五年前——那段她与围棋结缘的日子……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但作为木寺家的独女,她每天的课程几乎塞满了行程表。
家训、礼仪、茶道、插花等等。
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父亲回来时,两人瞒着母亲偷偷地在宅子里探险。
而母亲自小对她严厉,她并不亲近。
原本她的生活会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偶尔夹杂着期待。
但转折就在那一年的年末。
母亲带着她前往北海道,处理分公司的一次重大危机。
那段时间是她难得的、没有被课程塞满的日子。
虽然还是会被母亲要求跟着她参加大大小小的会议和谈判,但依旧会剩下空闲时光。
这时候,父亲就会悄悄地带着她,去外面游玩。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的玩具不止是茶具、花枝,还有布偶、洋娃娃。
她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快乐……
而在那一天,他们去了一间有名的寺庙,偶然碰到了一个僧人。
他面色枯槁,嘴唇毫无血色,但脸蛋上却有着两团不正常的酡红。
相谈之下,才知道他竟是母亲的兄长!
她不知道这件事,但显然父亲知道这方面的情况。
木寺集团始建于明治中期,在大正时期的时候,为保证血脉传承的可靠,定下了传女不传男的规矩。
因此自此之后,每一代木寺传承人在生下一个女儿后,就不再生育。
但不代表没有兄弟姐妹。
对于男性子嗣,一般都会被送到边远地方或是海外,防止家族争斗。
——对于那次偶遇,那时候只觉得是巧合,但现在想想,却未必如此。
她名义上的伯父名为木寺直人,对她很好。
父亲也没有阻止两人接触,相反,还经常带她去那间寺庙。
也是从这位伯父那里,她学会了围棋。
事实上,那时候的她并不喜欢这种枯燥的游戏。
但伯父很喜欢,经常拉着她对弈。
故意输给她后,就拍拍自己的脑壳,双手一摊。
或是从祭台上取下各式各样的贡品,作为奖励。
或是让她坐在身上,满室地爬来爬去。
但她在那时候并不知道,伯父在地上爬动的时候,会有多痛苦。
那个时候,她只是觉得伯父是除了父亲外,对她最好的人。
然而,这件事很快就被母亲知道了。
那一天,母亲来到寺庙,前来接走她。
对于伯父,她甚至未看一眼。
伯父只是露出苦恼的表情。
当晚,母亲第一次在她的面前,严厉地训斥了父亲,并对她下了禁足令。
她以为直到离开北海道前,她都没有机会踏出房门了。
不过就在一个月后,父亲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又将她带了出来。
还是那一间寺庙。
她当时欣喜地以为,自己可以再次和伯父玩耍了。
但踏进熟悉的屋舍,伯父并没有过来迎接她。
他躺在了床榻上,身上盖着被子,裸露的肌肤透着可怕的青紫。
周围还站着几个陌生的僧人。
她有些害怕地躲在父亲身后。
而伯父看见她后,恢复了几分精神,想要抬手招呼,却几次都没有成功。
在父亲的鼓励下,她才走到床榻前。
伯父并没有怪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和她说着寺院的趣事。
说完顿了好久,语气有些悲伤,有些遗憾:
“千惠子,我是一个业力缠身的罪人,这身病就是佛祖对我的惩罚。
或许这辈子,菊江都不会原谅我。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我还能见到你,这是佛祖的恩赐,也是我的救赎。
其实我和千惠子一样,并不喜欢围棋,以前学习围棋也只是迎合那些大人物的兴趣。
但和千惠子下棋,我很喜欢,也感到了久违的快乐。
抱歉,千惠子。
但是……但是我希望千惠子以后能快乐地下棋……”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但他还是勉强露出笑容,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
“千……惠子……出去……好吗……”
父亲走上前,将她带出僧舍。
半分钟后,门内传来低沉的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