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花接过钱,从裤腰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冷着脸说:“傻瓜才会送回去呢!”
徐木匠咧嘴一笑,说是不该送回去,等给他烧些纸钱就是了。
两个人满载而归,喜不自禁。
就连经过扔婴儿的那个地方时,没有丝毫想停留的意思,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加快脚步离开了。
刚刚走下大坝,一阵狂风骤然刮起,呼呼作响,围着两个人直打旋儿,彻心彻骨的凉。
湛蓝的天上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了一大块云彩,上下翻卷涌,急剧膨胀,眨眼的工夫就遮掩了太阳。
徐木匠意识到了什么,拽着女人的胳膊就跑。
跑了没几步,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噼里啪啦,把干燥的土地砸得尘土飞扬……
刺啦!
一道闪电垂直刺下,雷声轰然,在头顶炸响。
……
徐木匠大声喊着:“快跑……快跑……”
薛向花浑身打颤,屁滚尿流,一边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边鬼哭狼嚎地喊着:“作孽的小鬼,你不识好歹,我们打发你走了,反倒怪罪起我们了。”
……
“别骂了……别骂了,快找个地方避一下!”徐木匠喊着。
四周一片荒野,哪来的避雨之地,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跑。
徐木匠脚下一滑,摔一个跟头,跌进了路旁的水沟里,昏了过去。
女人全然不知,魂飞魄散往前奔。
唰!
又是一道闪电刺下,不偏不倚,正打在了她的身上,一声爆响炸裂。
一个前扑,女人趴在了泥水中。
转眼的工夫,雨过天晴。
徐木匠慢慢苏醒过来,艰难地从水沟里爬出来,打眼便看到了已经被雷电烧焦了的女人。
他撒腿跑过去,怔怔看了一会儿,破口大骂起来。
……
给薛向花办完葬事后,徐木匠关紧了院门,拿出从襁褓中得来的那些钱,一张张铺开,晾晒起来。
晒干之后,放到了屋里隐蔽的地方。
他觉得屋子里阴气很重,还时不时地响起奇怪的动静,搅得他心神不定,胆战心惊。
他出了门,朝着老丈人家走去。
当他再次经过抛弃婴儿的那个地方时,走过去,搬起大块大块的石头砸了过去,边砸边骂。
骂声恶毒,不堪入耳。
直到骂得口干舌燥,才停下来。
到了老丈人家,当着二老的面,徐木匠大哭了一场。
丈母娘安慰了他几句,强打精神做了几碟下酒菜肴,让老头子陪女婿喝起酒来。
这让徐木匠非常感动,举着酒杯表诚意,说虽然你们的闺女没了,可我依然还是你们的女婿,我会为你们养老送终的。
一番话,说得两位老人嚎哭起来。
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二老擦干了眼泪,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头。
丈母娘叹息一声,说:“她走了就走了吧,也算是罪有应得,都怪她不听我劝。打小我就告诫她,人心不能太贪,心肠不可太黑,她却就是不听,早晚没逃过这一折……”
又是一番悲悲戚戚的哭号,抹干眼泪后,不忘叮嘱女婿,让他回家后,把不该花的钱还回去。
还告诉他,再去看看那个孩子,要是还活着,就把他带回家,要是死了,就找一块厚土埋了。
那钱放在坟前,让风吹散算了,一定不要再留着了,不然的话,还要惹出祸端。
沾了醉意的徐木匠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都已经两天了,啥都没了,过去了,全都过去了。
丈母娘说,就算没了也不行,尽管做人该做的事情,那可是一条性命啊!命是上天给的,谁都不能随便给打发了,要不然就得遭报应。
“照你这么一说,那个死孩子还有罪过了,是他杀死了你闺女!你还为他求情,老子撕碎了他都不解恨!”徐木匠咬牙切齿地大声吼着,血红的眼睛射出了凶光。
老太太唉声叹气,苦苦哀求。
徐木匠置之不理,扭头便走。
他脚步蹒跚,跌跌撞撞,嘴里一直恶毒地骂着:“你这个妖孽,你这个死孩子,就算下了地狱,老子也不会放过你……”
等到了坝顶,他坐在了最早发现弃婴的那个地方,掏出香烟,一连抽了好几支。
直到酒意渐消,他才站起来,走向了那块大石板。
弯腰往里瞅了瞅,里面竟然亮亮堂堂,所有的景况清清楚楚,一览无余——那个小婴儿竟然还活着,面色红晕,小眼眯缝,从里面射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摄人魂魄。
“草泥马!你竟然还特马活着?”徐木匠失声喊道。
“吱吱……吱吱……”
婴儿竟然发出了怪异的叫声,听上去像一支被皮鞭抽打的猴子。
不知道是被吓蒙了,还是过度仇恨,徐木匠失控了,裂开嗓子骂了起来,骂声恶毒,肮脏至极。
越骂越来气,就跟个疯子差不多。
只是骂还不过瘾,又弯腰捡起了大块大块的石头,丧心病狂地朝着婴儿的身上扔。
转眼的工夫,就把婴儿掩埋了起来。
知道体力耗尽,大汗淋漓,才一噗嗤一下坐在了地上。
喘息一阵,从衣兜里摸出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大口大口吸了起来。
等把香烟全部抽完,他才站起来,刚想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走过去,朝着那堆乱石撒起尿来。
边尿边骂:“死孩子,淹死你,做个臊鬼去吧,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走吧……走吧,狗杂种!”
撒完了尿,好像觉得还不解恨,再洞口狠狠啐了几口,才朝着坝顶爬去。
吃力地爬上坝顶,不等站稳脚跟,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飞沙走石,尘土飞扬,就像一团密密麻麻的碎刀子,直啦啦刺向他。
徐木匠打一个激灵,彻骨的寒凉。
他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摄住了,拼命朝着村子跑去。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迟了就没命了!
可不管他跑多快,那股寒风一直跟随着他,打着旋儿,上下翻飞,俨然是一条乌黑的飞龙。
徐木匠魂飞魄散,惨叫一声,跌进了路边的一个泥坑里。
他趴在了里面,深埋着头,诚惶诚恐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在过了不大一会儿便风平浪静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慌乱地朝四周打量着。
这才踏实下来,费尽气力爬出来,朝前走去。
可没走几步,天色又阴沉下来,抬头一看,头顶的上空晃晃悠悠布满了翻卷的黑云。
难不成又是那个小鬼在作祟?
不会吧,他不就是个刚见天日的小婴儿嘛,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本事?
难道真的是惊动老天爷了?
徐木匠惶恐起来,心头虚空,脑袋膨胀,用尽全身的力气跑了起来。
跑了没几步,头顶的乌云罩了下来,白昼瞬间成了黑夜。
妈呀!
看来知道是在劫难逃了。
但他不甘心等死,继续往前跑。
又跑了不足一百米的样子,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情形像上次一模一样,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一道闪电斜刺而下,击中了徐木匠,随之,又是一声鲍蕾炸响。
……
徐木匠死后,他年迈的丈母娘让人用三轮车驮了,专程来了一趟桃林峪。
走进闺女家时,她没哭也没叫,安安静静坐在门前的大树下,长吁短叹了好长时间,才对着外甥女说:“丫头,把那些钱拿出来吧。”
木琴摇摇头说:“姥姥,啥钱呢?”
“你打开抽屉,钱就在那里头。”
徐木琴进了屋,打开抽屉一看,里面果然放着一沓钱。
她吃惊地问姥姥:“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你爹你娘就是让这钱给害死的啊!”
“姥姥,您说啥呀?钱咋会害俺爹俺娘呢?”
姥姥吧唧吧唧嘴,再长嘘一口气,说丫头啊,姥姥告诉你,钱是个好东西,可也是坏东西呢!它长着人看不到的毒牙,一不小心就被咬到了,死死不松口,直到把人给咬死啊!
你给我记住了,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凭着自己的能耐、自己的力气赚来的钱才是好东西;
可染了血腥的,沾了性命的,那就成坏东西了,它害人啊!
徐木琴打量着姥姥,懵懵懂懂地问她:“姥姥你到底想说啥呀?钱就是钱,咋还养人害人的呢?”
姥姥这才把自己已知的,以及想象中的,有关于她爹、她娘的丧命际遇说了出来。
徐木琴听完,痴痴不语,半天回不过神来。
姥姥站起来,轻挪脚步走来走去,嘴里嘟嘟囔囔着。
她说都怪自己,要是早点把这些话告诉你娘,她就会遭无常,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了。
徐木琴打一个寒颤,嚎啕大哭,泪水滂沱,直哭得背过气去。
等她慢慢苏醒过来,姥姥接着说:“我今天过来,是想着让你做一件事儿,丫头,无论如何你得答应姥姥啊!”
徐木琴抹一把眼泪,说:“姥姥,您说吧,我听你的。”
姥姥指了指那些钱,对着徐木琴说:“你把那些钱带上,全都带上,一张不能留,跟着我走。”
“去哪儿?”
“去给你爹、你娘赎罪,也为你洗个清白,免得你也跟着受牵连。”
大字不识几个的姥姥竟然说出了这么高深的话,惊得徐木琴瞠目结舌。
姥姥见她发呆,催促道:“别犯傻了,走吧,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