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映风的舱房里,外间的三扇窗都开着。湖风吹入,地板上都是金鳞鳞的波光金色。碰的一声,风太大,把撑杆吹歪了,落下了一扇窗。外间里便有了些幽暗。
房门被推开了两寸,吹进几缕风,苏七娘子那绣着小团花的裙摆忽地一声飞起来,不到半寸又伏到了地板上堆叠着。她就如此静静立在了光斑斜射的窗前幽影中。又是忽的一声风响,舱门不轻不重地关上了。傅映风一揭帘,看到了她。他搭在帘上的左手不自禁一僵。
如今来拜访他的选女人家络绎不绝,一天能有十七八户,大半是名次不好来送礼求情的,苏家要送礼不意外,但那也应该是苏大公子带着这个妹妹来,而不是她闯到他的房间里。
“大人——”苏七娘子走出了幽影,粉面早已沾满泪水,她施礼哭泣着,
“还求大人见怜。小女要是选不上。回泉州后就要嫁给外番的商人。但大人只要高抬贵手,那怕小女不进宫,只要大人和福建路转运使大人知会一声,免了我们家的罪名,我们家的生意迟早就能恢复,到那时难道苏家还不是大人手下的家奴走卒?”
呸!
说得好听,这苏七娘倒有一张巧嘴。郑归音早就忍不住,贴在了耳门边偷听,心里骂着这时就听不下去。她转身坐回去,丢着升官图的骰子,心里讥笑着。
苏七娘子必定是没料到她的庶妹居然能进宫,她却会落选吧?她当初在苏家可是亲眼见过的,苏庶女那时候哭叫得比这位嫡姐还凄凉:“不就是因为我比七姐长得好一些,不就是因为转运使家的公子和七姐说亲时,媒人问了我几句,你们就要把我送到京城里去给太监做老婆!我姨娘还病着!你们好狠的心——!”
谁能料到不过两三年过去,情势大变?苏家败落,福建转运使府上和苏七娘说亲的事再也没有提过了。
“大人——!求大人见怜——”苏七娘哭倒在地,双手捧住了傅映风披落的衣角。他盯着她的泪眼。就算是三分绝望渗在了这美人的这梨花带雨中,在他眼中她其实比苏庶女更有几分天生庄丽之美。更适合进宫侍候皇上。但他绝不会选她。
“大人……”她仰面跪直,双手还捧着他的衣角。“苏娘子。”他瞟了一眼她的手,
笑了,美人他见多了,“本官和你说实话。这回参选我帮了你们家。帮了你的庶妹,我已经得罪了郑家……”他突然愿意直说。苏嫡女心中一喜又是一沉。她脸色惨白地听下去。
他却不说了,先从她手上抽回了衣角,懒懒倚在了内室枝条圆门的帘边。胸笑着瞟她,他看到了她胸口挂着的一只项圈。项圈上镶珠錾银,挂着缀璎珞三清道君请圣牌子。因为认得这项圈,他才干脆说实话。
因为他的眼神,她涨红了脸。她私自进房,自然有以美色打动他的意思。傅映风岂会不知道。他面上带笑,眼中带冷道:“我抬举苏、许两家。是因为这能让我将来娶郑家的二娘。你们家有了你庶妹,如果我再选你进宫,我就不用指望郑家的二娘子对我一心一意了。你明白了?”
“什……什么……”她不是没听过这样的风声,送她进舱房里的人提醒过她:求傅大人时,记得不要和郑家作对,傅大人对郑家如今有几分是另眼相看。
她那时就有猜疑了。必定是郑归音勾引了傅大人!她一听就明白。
“大人……大人是公侯子弟,宰相外孙,郑家连官商都算不上……”郑氏做妾都不配!她颤抖开口,“大人,难道是因为她的母家和平宁侯府的关系?但……”
“但什么?你要说,郑娘子是平宁侯府设下的美人计圈套?为了离间我和傅家大房里的淑妃?这是你家苏大公子和我提过的。”
他极为宽容,蹲下来看着她,笑着,“但郑二娘太得我的心,我有什么办法?你连你庶妹都嫉妒,你今天来是为了苏家,还是为了在我面前说你妹妹的坏话?”
“我没有”她几乎尖叫出声。这动静把隔壁一心玩游戏的郑归音几乎都要惊动。她开始怀疑,傅映风不会是要对苏七娘不轨吧?她难道不应该去阻止一下?
隔着两层舱板,傅映风继续说着大实话。
“本官为了她,本来连你庶妹也不应该送到秀王世孙面前去,已经对得起你们苏家了。否则现在来求我的就会是你大哥,不会是你。”
“大人”苏七娘子在绝望中,“大人就没有半点地方用得上我”
“自然有,不仅是你,还有你们苏家。但有你庶妹在宫中就足够了。”
他回答得极快。她怔然看他。“你回去把这些话说给大公子听。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都能听明白,更何况是大哥。这是让苏家不要因为庶妹进宫就猖狂起来和郑家作对的意思。
“大……大人……”她伸出纤手,再一次抓住了的袖角,以粉面轻贴泪落如雨,哀求地看着他,“大人既然愿意怜爱郑氏……”
他皱眉,没立时踢她出去。因为她又说了一句道:“求大人,看在我二哥的份上,看在我去逝的父亲和老侯爷的交情份上……”
“……你知道你二哥苏二公子以前在明州书院游学,与我早就相识吧?”
他指了指她脘子上的项圈,“你二哥也有这样一个项圈,从来都是贴身带着的。”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从小也曾经有一个。是我刚生下来时,你父亲到京城来贺我的百日。”
“是,大人!”她眼中闪过一抹惊喜,“求大人看在我爹爹和大人的父亲是患难与共的交情——”
苏二公子亦是她的同母哥哥,是家中现在唯一出仕的人了。她来京城前,苏二公子确实说过,如果事情不好,去见傅映风时记得把这项圈拿出来叫他看到,他会容忍她三分。
“大人与我二哥是至交好友,难道这不也因为父辈们的交情,求大人给小女一条生路——”
“你用不着非要进宫。”他毫不为动,抱胸看她,“你哥哥的同窗好友中,多是人愿意娶你,你知道吧?单我亲耳听过有意求亲的,就有两三人。”
因为苏嫡女的眼光不时凝视着他的头巾,他索性摘下了歪斜的丝绣岁寒三友头巾,丢在了她的面前。
“是你的绣品?我前几日还听说有两位同窗向你家求亲。这几年一直没断过。其中一位是我素识,他家在台州也是有几百亩土地和两条船的富室人家了。也有举人的功名。敢向你求亲的总得有这个家底才行。”
对话这许久,他终于有了一丝好脸色,缓缓着,“你二哥也是盼着你嫁一个好夫君。未必要进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