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霞光漫天。
高大的汉白玉铸就的叩仙门前,一仙一妖,一师一徒四目相对。
末了,他们转身,朝下面挥了挥手,并肩走进了叩仙门。
留下霞光漫天。
这出戏再次慢慢地淡出。
陆白见状,情不自禁的拍了拍手,虽然这戏足够的狗血,譬如毛毛虫妖怪人见人爱,只要是个雄的都喜欢,堪称一个荷尔蒙行走者;又如男主,一点儿仙气儿也没有,整天不修行,几乎毛毛虫在经历什么磨难,他就在关注什么,时刻在身边,一点儿闭关修炼的仙气儿都没有,即便如此,这男主还天纵奇才,修炼极快。
陆白觉得这男主撞上一个谈恋爱的面板,差不多就跟他一样了。
想到此处,陆白停下拍掌,觉得别人估计也这么看他的。
“这陆白,可真他娘的招人恨。”他嘟囔道。
“什么?”洛王愣了一下。
陆白摆了摆手,“没,没什么,这戏还不错,尤其这布景。”
陆白觉得,他的《牡丹亭》若有这布景,影响力至少还得上一个台阶。
“这是他们梨园的看家本事,能不好?”洛王来了一个欲扬先抑,“但看戏看戏,看的是戏,听的是曲儿,他这出戏在唱词和曲儿上可就差您的《牡丹亭》很远了。”
他觉得至少差了三四个档次。
就拿《牡丹亭》最被人诟病的后续的剧情。许多人觉得这肤浅的剧情托不住这唱词儿和唱腔,让许多听戏的老炮儿引以为憾,觉得若再好一些,这戏就封神了。
陆白也知道这个缺点。
这世上还有依靠梨园行当修行呢,经典的本子自然少不了,人们的见识都不差,看出这本子的缺点不足为奇,事实上在前世,自古就有人拿《牡丹亭》同《西厢记》对比,觉得《牡丹亭》这后面剧情是败笔。
即便如此,这《牡丹亭》后面肤浅的剧情,也比王长康这出戏的剧情要厚实的多。
若用个比喻的话,《牡丹亭》后面剧情虽然不知完全接地气,至少还有几个柱子撑着,但王长康这出戏的剧情,那完全是从始至终在天上挂着。
陆白都拿开挂的自己同书生比较了,足见这书生的开挂。至于毛毛虫,也得亏王长康写了个几百年跨度,若不然修行速度足以同陆白相提并论。
“哎,舅舅,你听出来没有?”洛王忽然问陆白。
陆白纳闷,“什么?”
“这唱腔和唱词儿有意向《牡丹亭》靠拢啊。”洛王说。
唱腔介于传统戏腔和陆白《牡丹亭》带起的昆曲风格之间,至于唱词则极尽文雅,几乎同陆白《牡丹亭》带起的风潮相同了。
陆白点了点头,“你别说,还真是。”
陆白刚才只沉浸在这出戏之中了,还真没理会到这词儿用的极文雅。当然,还差《牡丹亭》很多,因为《牡丹亭》本就是以唱词见长的,上下五千年难出其右,不是王长康一个人一辈子就能够超越的。
即便如此,王长康这出戏的唱词儿也不错了。
至少在前世昆曲的平均水平。
然而,这也极大的导致了另外一个问题,雅的对立面是俗,若为了遣词造句而放弃了正常对话的话,那就缺乏了生活和市井气,听起来就更加的飘着了。
这飘着的剧情和飘着的念白和唱词儿,王长康这出戏的缺点显而易见。
若只是这出戏的话,或许还可以像他写的《打神鞭》一样广为人知,但有《牡丹亭》珠玉在前,这出戏怕是得不到什么好名声了。
此刻,这出戏还没完。
戏台又回到了最初书生树下读书时,书生悠悠的醒来,正好碰见一只蝴蝶落在他指尖……
曼妙的音乐响起,这出戏这才完了。
“还挺点题的。”洛王差点都忘了这出戏的名字叫《蝶梦记》了。
他自信满满的回过头,“舅舅,不用比了,我觉得你和王长康的赌局你赢定了,就王长康这出《蝶梦记》,完全比不上您的《牡丹亭》。”
陆白笑了笑。
他早知道了,这世上或许有比得上《牡丹亭》的戏本,但绝对不是《蝶梦记》,也不出出自王长康之手。
汤显祖那样的大家出现,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还需要文化的积累。
舞台上蝶飞去。
酒桌上,酒也尽,菜也尽,陆白站起身伸个懒腰,“差不多该回去睡觉了,明儿还得查案呢。”
正说着,聚贤阁的小厮们又把屏风折起来,围住了雅间,为外面留了一走路的过道。
这一出戏时间极长,这时候已经到半夜了,别的人也站起来准备回去,一时间出门的人很多,竟把下楼的楼梯给堵了。
陆白他们刚出去,康王正好走到他们门口被堵住了。
康王依旧冷冷的目光,在瞥向陆白后,正好迎上陆白的目光。
陆白一挑眉,康王脸上肌肉跳了跳,然后把目光移了开去,再无以前在洛王府前见到他是的桀骜。
其实不止是他,近段时间吕家的人见到他,目光都是退避三舍的。
剑仙的悟道石碑被毁,他们虽然不说什么,但都恨在心里,而且也知道陆白把他们恨在心里,双方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一方在处心积虑,争取再次出手时万无一失。另一方则在尽力拖着时间,争取到自己有了反抗之力时,一举把着天捅破,所以双方还没翻了脸。
洛王和康王却是早已经翻脸的。
他们走出去后站在康王后面,洛王鼻子里发出不屑的一声,鼻孔朝天,似乎不想也懒得看康王,“舅舅,妖书案子你得好好查查,万一里面另有内情呢。”
这声音很大,周围的几个人都听到了。
他们看洛王一眼后,又好奇的打量着陆白,竟是才知道陆白在查妖书的案子。
康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幼稚。”
洛王不客气的回了一句,“无礼,见了兄长竟然不打招呼。”
陆白在旁边站着不说话,只是观察着他们两个,这两位皇位竞争者的性格竟然也大相径庭,一个冷死冰,一个热似火,一个看起来颇有城府,一个看起来肤浅的很。
但陆白仅从那卖官鬻爵一案就看得出来,这洛王可一点儿也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同石家联合起来卖官鬻爵且不说,单说杀人不眨眼就显得心机很深。
还有他同那杀手组织无面的关系,不清不楚的,指不定还藏着什么猫腻呢。
至于康王。
陆白知道,他也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帝王的种,从小就在权利的旋涡中,估计想单纯了都不行。
真正的单纯还得看忘儿。
陆白有些庆幸,幸好不是让忘儿在这背景下长大的,他还是喜欢直来直去的忘儿。
他们很快下了楼。
戏班子的角儿们早已经下来了,站在门口处恭迎前来听戏的人。
王长康也在其中。
以他的身份本来不用来的,但这规矩是梨园行传下来的规矩,而梨园又依托于梨园行而存在,因此也谨守这规矩,依旧站在了角儿们之前。
不过,他是极骄傲的,因此对经过的人只是打招呼,若遇见相熟或投机的才会寒暄一两句,给予笑容。
王爷身份尊贵。
即便是八大派的掌门,在面子上还是要给皇家面子的,更何况弟子了。
因此在笑容满面的送走康王后,王长康又努力挤出笑容来朝洛王打个招呼,等看向陆白时,他脸上的笑容已经隐藏不见了,只剩下腮边肌肉抽抽,换回了陆白打的记忆。
他双眼射出愤恨的目光,继而想到了什么,微微的点下头,“陆大人。”
陆白点头回应一下,笑着说道:“戏不错,念白和唱词儿得了《牡丹亭》几分神韵。”
后面的人一听,抬起头看着陆白和王长康,等待着再看一场好戏。
陆白这么大的口气,他就不信王长康咽的下去。
怎料,王长康“嗯”了一声,“陆大人的《牡丹亭》开一派之先河,在念白唱词和曲儿上都独树一帜,《蝶梦记》能得几分神韵,已然了不得了。”
陆白意外的看王长康一眼。
他竟然想不到往长康这么坦诚,会当着众人的面承认陆白的《牡丹亭》了不得。
这让陆白在心里把王长康的地位抬高了一个台阶。
“嘿,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洛王惊讶的看着王长康。
这王长康在京城还是才子时,就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很少对人表达出敬佩,当年更是把许多戏班子的戏都挑毛病挑了个遍,就是梨园戏的毛病他都敢挑。
现在竟然对陆白表达出这样的敬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王长康一笑,“洛王很惊讶?自从进入了梨园,我才知道写出一个好本子有多难,开创出一个流派更是难上加难。一名梨园修行者,必须诚于戏,好就好,坏就是坏,若在戏的好坏上都多加欺瞒,那他的修行绝对不会有长进的。”
洛王懂了。
王长康或许本事不行,但忠于戏,知道不行就努力练,但绝不会因为面子或者别的就去说违心的话。
这话说出来,洛王还挺佩服王长康的。
毕竟,夸别人容易,夸仇人就难了,尤其还是夸打过自己脸,还与自己有赌约的人。
陆白拱下手:“佩服!”
他听不大懂,因为他只能诚于面板,但他大受震撼。
他走了出去。
洛王也忙跟着拱下手,“走了出去。”
“陆大人——”王长康叫住陆白,“这可不意味着我输了,莫忘了,我们的赌约是戏本子可以修炼。”
王长康又加了一句,“若都能修炼的话,那就比谁修行的道更高明。”
他自信道:“我相信我不会输的,况且这只是我的第一出戏。”
王长康为了这次赌约,可是写了好几个本子的。
陆白点下头,“我知道,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
王长康表示期待。
出了聚贤阁以后,下人早把马车赶了过来,洛王送陆白回去。
洛王的马车挺不错的。
外面下着小雨,有一阵阵的寒气,里面却烧着炭火,温暖如春。
炭火炉上还放着一锅,锅里煮着一些时蔬和肉菜,差不多相当于大锅菜,但要比大锅菜香多了。
“舅舅,快尝尝。”他说着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坛子酒。
他一面打开酒坛的泥封,一面说道:“这菜是我带你去的做私房菜河房,他们的厨子做的,这些菜乱炖在一起,吃起来却相得益彰,最适合晚上当宵夜了。”
这大半夜的,陆白还真有些饿了。
他接过一双筷子尝了尝,“的确不错。”
他抬头看洛王一眼,“你小子还挺会享受的,走到哪儿都忘不了吃。”
洛王哈哈一笑,“这打小落下的毛病,我娘说我打小缺奶,她又不敢让别人带我,所以就半饥半饱的长下来,就是那时候吃不饱,所以养成了我现在馋嘴的样子。”
他热乎乎的一口菜下去,“现在我只要热乎乎的吃一口菜,就觉得幸福,觉得心满意足。”
这话里别有深意啊。
陆白却不接他这茬,而是说道:“白大太监帮我弄了一御厨,改天去我那儿好好尝尝他烧的菜。”
洛王答应下来,“正好,我也想好好尝尝御厨烧的菜。”
陆白瞥他一眼,“你还吃得少了?”
洛王苦笑,“那不一样,我在宫内战战兢兢的,全部精力都用在怎么少挨父皇的骂了,怎么敢静下心好好品尝菜呢。”
他吹了吹筷子上一口菜冒的热气,“这美食也得分环境和心情。”
皇宫不适合吃饭。
马车慢悠悠的在街上走着,等到了酒庐前,一桌子菜也吃着差不多了。
陆白下了车,回到家中,不等回卧房,芸娘迎了上来,“公子,夫人在等书房等您呢。”
陆白本来都要准备歇着了,意兴阑珊的,陡然听到顾清欢还在等他,振了振精神,奇道:“婶娘怎么还没睡?”
芸娘看了看左右,没有回答,而是催促道:“公子快去吧。”
陆白明白了,这话不能让外人听到。
于是他吩咐一句让芸娘大盆水来,然后去了书房。
顾清欢果然没睡,正站在书桌前,挑灯练字,练的是他送给顾清欢的百花帖中的兰花帖。
陆白知道,在心乱的时候顾清欢会练这字帖,以稳住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