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儿县,由于今年朝廷整顿地方吏治,县令包生余从立春起,便焦头烂额地忙到如今的春分时节,连每年一次雷打不动的春季“走青”也根本腾不出时日,少不得被宝贝女儿包青青拔掉几根胡子。
幸而朝廷新派到地方的新任县簿到任,这才忙里偷闲的包生余,方有闲余带夫人孩子外出“走青”由于夫人司徒氏信奉佛教,执意要去那紫云庵为菩萨上香,包生余不懂这佛门静地如何,只知紫云庵的斋菜十分可口,对吃腻了山珍海味的一县主官来说,倒也是个不错的地儿。
两辆马车,包余生因为体态肥胖,便独自占了一辆,女儿包青青与母亲司徒氏占去另一辆,包余生难得有了一丝清净。
包青青一路拉着母亲,说着那叫晓晓的比丘尼玩伴,摇了摇手里精致的桃核佛串说道:
“这是晓晓给我做的,娘亲你看,好看吧,晓晓说我们年纪小,戴这种十四颗的就行了,可以趋什么避什么都,反正晓晓懂的学问可多了。”
许是信佛的缘故,司徒氏气质温和,性子更是随和,她出生于沧州本地士族司徒氏,当年不顾族里反对,嫁给了还是寒门书生的包余生,或是出于对这份情意的尊重,寒门学子包余生发愤图强,总算是中了个进士,五年前坎儿县老县令告老荣归,包余生恰好顶了老县令的位置,至于这里面有没有司徒家族的暗中相助便不得而知了,不过最近几年携妻探亲,丈人那边总算是对自己态度柔和了一些,包余生总算有了一丝扬眉吐气的感觉。
“是趋吉避凶,青儿你也得多向晓晓师傅学学”
“嘻嘻,我会的,我今天带了蜜儿苏,晚些和晓晓一起吃”
母亲司徒氏温和地笑了笑,也乐得见孩子与那比丘尼做朋友,这对她咋咋呼呼的性子有好处。
司徒氏一只手柔柔地掀起车帘一角,看了看夹道两旁飞速后退的那些郁郁葱葱,打心底里的喜欢,微微一笑之间,尽显风华妩媚。
不经意间,紫云庵已经在望。
荷叶圆圆绿如盆,出水芙蓉别样天,站在紫云庵三门殿外,人到中年的包生余看着放生池的满池荷叶,想起面少时写过的粗鄙诗句,心情顿时大好,缓缓拾阶而上,迈过三门殿的中门,三门殿的中门也叫空门,有着佛门空门隐遁之意,门外是红尘门内是青灯。
庵主静闲师太远远见了县令一家,便笑着迎了过来。
……
包青青到底是孩子心性,在与父母拜过观音,普贤,文殊三位大士后,拎着食盒,悄咪咪去了后院。
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挨了一夜冻的晓晓一整天没精打采,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怎的晚上还是这般冷呢,那些凉风从有些破落的窗户吹进来,钻进她那条薄薄的小被褥里,可把她冻的够呛。
净月师太搬了个躺椅,晓晓打着哈欠,拽出一张笸箩,静月师太安静晒着太阳,晓晓安静晒着从枯坐林挖的竹笋儿。
静月师太性子安静,闲暇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总给人一种半寐半醒的感觉,此时她笑眯眯望着晓晓身后,那个攧手攧脚的小姑娘。
包青青比晓晓略小两岁,却古灵精怪了许多,一手拎着食盒一手伸去,捂住晓晓眼睛,因为拎着食盒很不方便,虽然尽了力,却还是被晓晓挣脱了开来。
好一番打闹。
“青青,你怎么突然来了”
包青青呵呵一笑道:
“每年开春都会来啊,就是今年晚了些”
晓晓揉了揉眼睛笑道:
“所以我以为你不来了”
包青青已经打开了食盒,拿了块蜜儿糕塞进了晓晓嘴里。
晓晓长的很白净,再配上娃娃脸,更是有一种阳光灿烂的感觉,此时满嘴的蜜儿糕,一边嚼着糕一边呜呜呜地说着话,就连同是女儿身的包青青都有一种心化了的感觉。
包青青幸而长的更随母亲,而不是如父亲那般“雄壮肥胖”,也算不可多得的江南美人胚子,身为县令之女,却又没有官宦子弟的傲气,倒是在这紫云庵十分吃得开。
看似半寐半醒的静月师太也拿着一块包青青带来的蜜儿糕,靠着躺椅,笑的憨态可掬。
“青青你什么时候回去”
“很快吧,爹爹最近公事繁忙,估计吃过斋饭,便得回去。”
晓晓摇了摇包青青的手,显得有些不舍。
包青青顺势抱了抱晓晓。
包青青突然想到了什么,径直往晓晓房里走去。
正一脸幸福吃着蜜儿糕的晓晓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双眸子瞪的老圆。
……
包余生将早已备好的香火钱,交到了静闲师太手里,站在一旁的静心师太替庵主接过香火钱,庵主又道了一声功德无量,其实对庵主静闲师太来说,之所以对这个不甚信佛的包县令如此礼待,倒不是因他县令的身份,而是包大人每次礼佛都会送上一笔不菲的香火钱,
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庵堂再怎么省吃俭用,也有嗷嗷待哺的几十张嘴不是,静闲师太倒不是说真的贪图这点香火钱,对于那些拿不出香火钱的信徒一样是和颜悦色来者不拒,只是对于一掷千金的豪气信徒,更是打心底喜欢罢了。
由于差不多到了午膳时间,包青青母亲司徒氏才发现女儿不知去了哪里,倒也不担心,定是去后院找那小比丘尼去了。
……
包青青看到躺在屋里李常春,初时倒没有太大的反应,直到晓晓红着脸开始解释,虽然晓晓也不知道为何要解释。
“这位施主身体抱恙”
“落难少年郎”
“借着寺里修养几日,总不能让师傅师叔们照顾”
“娇俏小尼姑”
“所以就这样了”
“懂了懂了,果然和话本子里面一样”
包青青用打趣的眼光看着晓晓,后者一脸茫然。
午膳在饭堂,庵堂里特地给包县令一家腾了个雅座,靠近圆窗,可看见外面的景致。
拗不过包青青的拉扯,半推半就之下,晓晓也坐在县令一席,席间,包青青是个闲不住的主,一会给爹爹夹菜,一会问晓晓何以咱们的佛串是十四颗,而庵主那条有三十六颗。
一时没刹住车的包青青还提起了她房里的少年郎,言者无心,听着有意,包余生乃是坎儿县一县主官,紫云庵地处两县交界,却属坎儿县管辖,如今朝廷整顿地方吏治,暗中有钦差私访,虽然两教事务不在这次整治范围,若是他的辖区传出尼姑庵乱佛戒,到时候传了出去可如何是好,因此包余生这饭吃的并不如何开心,原本这样的事以他包大人和庵堂的香火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别说收留一个少年病人,就算真出了点什么,他也不在乎,谁让如今多事之秋呢。
本来庵主是提醒过静月师太,虽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那人毕竟男儿生,留下本就不和礼法,切莫与人言。
可静月师太是个温吞性子,一来二去也就忘了提醒。
饭后,包青青红着眼睛与晓晓分离,包余生临行前却与庵主静闲好生一番长谈,大抵上是朝廷盯的紧,你也不愿我这个大施主丢官不是,还往庵主早早处理了那位病重的年轻人。
以至于陪伴庵主左右的静心师太脸色非常难看。
“师姐,为什么不寻个好的医馆,放在医馆总比我们这好吧,如今还要落人口舌。“
庵主静闲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七天便是七天,那孩子的身子,这七天内离了这庵不行!
夜色阴沉,风声渐盛,许是要下雨了,晓晓两手伸进了一盆热水里,舒服的眯起了眼睛,她看了看那位施主,依然是眼神空洞毫无生气的样子,晓晓生怕这位施主就这么无声息地死去。
“你可得快点好起来,本来今天青青送来了蜜儿糕,可惜你吃不了,师傅常说每个人都有福报,你吃了这么多苦,以后肯定会很有福,以前刚认识青青的时候,我胆子很小,青青胆子就很大,跟我说了很多庵外的事,像她说的戏话本子我就从来不曾看过,她说有一对有情人,最后双双化成了蝶,我就很不明白,为什么化成蝶,青青说一起飞走,就很浪漫”
晓晓一边擦着李常春的脸一边念叨着有的没的,庵堂清修,青灯古佛,还是太清谈了些,虽然清淡没什么不好。
窗外酝酿了许久的大雨,随着一道电光,仿佛捅破了马蜂窝,雨水成群结队。
雨打着莲叶,打着窗橼,晓晓匆匆关好窗户,又是一阵雷鸣。
……
大师兄从雨里走了过来,一剑刺入李常春的心脏,无论他怎么呼喊都无济于事,为什么,明明不是我。
师妹……师妹,我还有师妹。
梁玉研冲着他笑,随意地拔出若水剑,轻轻一推,长剑没入他的胸口,直至剑柄,梁玉研幽幽一笑。
天空骤然一暗。
我死了么,黑暗里有一团团闪过火花,似乎有人在念叨什么。
为什么死也这么吵闹。
……
晓晓慌乱之下打翻了水盆,也顾不得这些了,她拍了拍李常春,轻声安慰道:
“别怕别怕,打雷很快会过去的。”
原本一直毫无反应的李常春在刚刚打雷以后,突然有了动静,双手颤抖,面容惊恐,仿佛陷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噩梦。
晓晓顿时慌了神,不断地安抚李常春,此时李常春已经咬破了嘴唇,原本无神的眼睛满是惊恐。
晓晓想起来,小时候打雷,师傅总是把自己抱在怀里,拍着背,哼着歌。
一念至此,也顾不得是不是有违礼制,晓晓想,佛也说了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呢,她将李常春缓缓搂在怀里,哼起了那首时师傅常哼的经文:“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晓晓的声音轻缓,语调柔顺,满院雨水如丝竹声声,一时间竟有一种万籁俱寂只余佛声的感觉。
李常春满面惊恐皆去,仿佛恢复了之前的神态,只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不过连晓晓也没有注意到,李常春左手轻轻捏着晓晓缁衣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