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没再对男子客气,每日都会叉着腰让他晒药收药,劈柴挑水,连外出诊病都要让他背着笨重的医药箱。本来她还想让男子连端茶递水、烧火做饭的活计都干了,可男子是真的笨,烧菜的时候点了厨房,端茶的时候摔了一整套瓷杯。她只好气呼呼地作罢了。
清闲地过了一整个冬日后,她又开始了忙碌的生活,山上有些珍贵的草药已经可以采摘了。
一大早,她就出了门。临走的时候男子正坐在院子里拿刀劈柴,不知不觉,他的动作竟比她还要娴熟了。
她背着药篓忍不住回头交代了一声:“我上山了,中午不回来。”
男子手上的动作依旧是干净利落,只是在人转身要走的时候淡淡地“嗯”了一声。
上山的时候天还是晴朗的,谁知到了下午黑如墨的云重重叠叠地聚集在山头,将整座山都笼罩在阴翳之中。
她一看天色就连忙提着药篓往山下跑,跑到半山腰的时候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密密麻麻的雨滴从林霏之间兜头浇下,她为了图方便连斗篷都未穿,瞬间被漫天的雨水浇了个通透。
大雨糊眼,原本走了无数次的路,今日却绕了一圈又一圈。
夜风伴着肆虐的雨水,带着刺骨的寒冷钻入肌肤,她冷得瑟瑟发抖却又不得不咬牙前行。步子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凉,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水滴,眯着眼向前望去,飞溅的水雾如同一场梦魇,张牙舞爪地将她困入其中。
她向来是不信命的,师傅走了一辈子的山路,她爬过十几年的山,那不成自己还会活活冻死在山上?
她咬咬牙,加快了步伐,只是前路渺茫,何处是归途呢?
天彻底暗下来时,雨已经渐渐小了。她仍在继续走,没有方向地在崎岖的山路上乱闯。背篓早就丢失在乱林之中,新换的衣裳被草木勾破了许多处,就连那双配药的手都被荆棘扎的全是鲜血。
几乎是在绝望的时候,男子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幽深的林霏间。
即使看不见脸,她就能确定那个人是他,站在重重雨幕里,她第一次湿了眼眶。师傅离世时她都未哭得这么凶,想来是真的怕极了吧。
男子踉踉跄跄来到她面前时,她正吸着鼻子抹眼泪,说起话来也是瓮声瓮气的,“你来了啊。”
“嗯。”
他仍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弯腰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了起来。
风依旧很大,细雨还在飘,她却没了恐惧的情绪,像个乖巧的孩童一般躺在他的怀抱里,侧头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安详。
“死木头,要不你娶了我吧。”
毫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后,她立即捂住了自己涨得通红的脸,恨不得要掉自己的舌头。
男子却像没听到似的,一直抱着她往前走,直到两人下了山,他将她从怀中放下来,她才听到他的回答:“好啊。”
没有起伏的语调,和平日里她让他劈柴时的回答一样,平平淡淡,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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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媒人聘礼,没有红妆花轿,她就这样嫁给了男子。
成亲那日遥水村的村民都挤到小院里喝喜酒,气氛本是极为喜庆又和气的,最后不知道哪个年轻小伙喝醉了酒了冲到新人面前追问男子的身世。
村中医女养了个来历不明的男子,这件事早被人议论了千百遍,此时被小伙问了出来,一群人顿时都停下吃饭的动作直直地看向男子。
男子的脸上头一回露出窘迫的神色。
她看得真切,当场翻脸将那小伙推推搡搡赶了出去,一场喜宴最后算是不欢而散。
小院终于寂静下来时已经是夜晚,桌上饭菜未收,两个人对立而坐,彼此沉默。
月光清明,四下一片皎白,四季桂的香味随着微风不断拂过鼻尖,她深吸一口气,对上他同样清明的眸子。
“我是师傅在山脚下捡来的孤女,因为婴儿时瞳孔赤红,师傅便为我取了个名字叫剪瞳,五岁时我双目的异色消失,然后就跟着师傅学习医术,为人治病。”
寥寥数语便是她短暂的一生,她明亮如星的眼紧紧盯着他,轻轻道:“这就是我的全部,我愿意和你共享我从前的人生,也邀请你参与我今后的人生。”
如银的月光落在男子高大清朗的身上,将那张脸,那个人衬得如同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
过了良久,才听见他喑哑的嗓音,“好。”
一颗心被他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惹得颤抖不已,她忽然酸了鼻子,孩童一样扑到他的怀里,“其实我好怕某一天你想来从前的事,然后就轻而易举地将我抛弃了。”
男子抬起僵硬的手臂,犹豫了片刻才放在她单薄的背上,“你是我的妻,即使有了从前的记忆,你还是我的妻,这一点无法更改。”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男子说如此长的话,他说的缓慢,说的认真,一字一句像是用刀子刻在了两个人心上。
她以为有了这个承诺,自己就有了面对将来许许多多未知意外的勇气,包括男子拾起过往。可后来事情真的要发生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怕,多怕那个贵气英俊的男子一跃而上成为她只能仰望的人物。
那是他们成婚之后的第三个月,她刚出完诊一推开小院的门就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人穿着上好的云锦长袍,头冠玉腰佩环,往破落的小院一站,就如同九重天上掉落凡间的仙人。
那人自称是男子的家人,在男子失踪多日后终于费尽心思地找到了这里,并且一次次向她表示了感谢,狭长的眼睛笑得比狐狸还要精明。
直到那人提出了要带男子回去继承祖业时,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男子才冷然开口道:“不必了,你自己走吧。”
那人对男子似乎极为敬畏,仅听了他简单的一句话便沉默地走出了院子,只是临行前还是忍不住回头道:“事有轻重,你且考虑清楚。”
她站在远门前静静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远,本想回头劝一劝男子,可想了一想还是作罢。
人都是自私的,管它身世记忆,她只想单纯地将自己的夫君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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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还是走了,临走时郑重地告诉她他一定会回来的。
分别那日天正下着大雨,她将师傅留给他的破斗篷认真地披在了男子身上,然后眼睁睁看着男子高大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重重雨幕中,泪水一直含在眼眶未曾掉落。
五个月了,男子仍是音讯全无。
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看着家中逐渐空掉的米缸,终是重新背上药篓开始上山采药。
本想着安心在家养胎,就等着男子认祖归宗后将她接回他家,可遥水村缺不了治病的大夫,她的生活也越来越捉襟见肘。
于是,她仍像往常一样每日早早起床上山采药,日落之前归家,偶尔到某户人家帮人治病。只是医病时总有人向她询问男子的消息,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是顺口起的“木头”。
除了等待,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出现异常的是在第十个月,按理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怀孕已经有足足十月,不仅肚子没有普通孕妇大,甚至没有一点即将分娩的迹象。
有好事的婆子到小院看她,一抬头就看见她赤红的眸子,红艳艳的颜色如同暗夜里高悬的两个大红灯笼。
自那日老婆子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小院,再也没有人敢找她治病,甚至路过她家门前时都会远远躲过。
他们都说她是灾星,因为从男子离开那日起,遥水村再也没有下过雨,成片的庄稼枯死,成片的树木焦黄,日子越来越难过。自从村口一个老太太被饿死后,村里接二连三都会传来有人饿死的消息,剩下的活着的人也都是面黄肌瘦,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年快要过去的时候,她仍没有生产,挺着肚子一个人住在了山上。师傅留给她的院子已经被人一把火烧光,那日平日里慈眉善目的村民举着火把冲进她家,非要将她活活烧死讨个公道,许是感念这些年的恩德,他们最后并没有将她当妖女处死,但一把火烧了她的家并将她赶上了山。
可遥水村的情况仍不乐观,长期的干旱断了人的生路,许多青壮年纷纷收拾包裹选择离开,实在走不了的老弱病残就留在家中等死。
眼看着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一步步走向消亡,她日日焦灼忧虑,可又无可奈何。
到第三年的时候她终于即将生产,剧烈疼痛的腹部搅得她哭得厉害,一声一声如同凄厉的鬼叫。那个痛苦无比的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出现了一个绝美的女子,那女子穿着火红的裙裾,一步步向她走来。
“痛苦吗?痛苦吗?可是你知道自己等了三年的男人现在在干什么吗?”
长长的水袖一闪,她眼前的场景立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是一座华美的宫殿,银色宫墙琉璃屋顶,殿后是绚丽的七色云彩,殿前有数百层纯白的玉石阶梯,阶梯旁有无数盏硕大的夜明珠。一对红衣的新人并肩执手踏上阶梯,喜庆的恭贺声如潮般响彻天际。
她睁大双眼,拼命地盯着那个穿大红喜服的男子,整张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女子如同鬼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在这里痛不欲生为他生子,他却在那里与的女子喜结连理,醒醒吧!剪瞳,睁大你的眼睛看一看那个负心汉的真面目!”
“不!”
她捂起耳朵尖叫起来,叫着叫着就变成了痛哭,哭声凄厉,犹如杜鹃啼血,悲入人心。
第二日天色突变,大雨倾盆而至。
所有人都沉浸在久旱逢雨的喜悦中,没有人看到,住在山上的那个女子穿着鲜红的嫁衣独自爬上了万丈高崖。
狂风阵阵,大雨如注,她一袭红衣如蝶般坠入万丈深渊。
空旷的山谷中久久回荡着她如泣如诉的声音:
“我若归来,必当毁天灭地,杀尽天下负心人!”
————
她如同一具死尸终日躺在冰冷潮湿的洞穴之中,一躺就是上万年。
终于有一日她感受到了异常,空荡荡的胸腔里似乎重新有了心跳,一下又一下,和遥水河此起彼伏的浪潮一般。
我要等的人啊,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