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泠煜终是心生不忍,低头喝了口茶,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不过十七岁,正是女子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候,我不希望你因为一场错误而耽误了一生。”
舒落微听罢他的话气极反笑,厉声辩驳道:“我竟不知素来冷酷无情的大皇子也会如此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不要用这种态度和我讲话,舒落微,今日我只来问你一个问题。”祁泠煜放下茶盏,沉静如水的目光落在舒落微脸上,竟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定,“你是否真的喜欢我,哪怕日后要为了这份喜欢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舒落微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他,一双眼明亮如星,“为了你,我连死都不怕,还能怕什么?”
祁泠煜苦笑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有时候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你若选择和我在一起以后可能会面对更可怕的东西,比如……”顿了一顿,他接道:“比如同父母亲人反目成仇,比如成为全天下唾骂的乱臣贼子,比如……”
祁泠煜看了一眼舒落微已经灰败下来的脸色,终究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良久的沉寂之后,舒落微终于强装镇定地开口道:“那么你为何就不肯从权利的争斗中脱离呢?世界那么大,总会有你我的容身之地,何必非要挤在京城中过着尔虞我诈的生活呢?”
“舒落微,你的爱太自私了。”祁泠煜打断了她的话,语调清冷道:“自古以来皇权争斗有谁能够全身而退?生活并不是你所看的那些骗人的画本子,它是残忍的,也是现实的,有时候并不是你选择了躲避,灾祸就会消失,有时候并不是你选择了退让,那些害你的人就会收手。这些年舒相将你保护的很好,我不希望你因我被世俗伤透了心,也不希望你因此变成了世俗的人。”
“舒落微,有时候不是不爱,而是不能爱。”
留下最后一句话,祁泠煜缓缓站起,然后再舒落微疑惑的目光里落魄地离开。
人快要穿过圆亭之前的假山时,舒落微突然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提着裙角朝着祁泠煜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祁泠煜!”舒落微气喘吁吁地拦在祁泠煜面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既然你今日特意来找我说了这么一番话,那么我也告诉你,我舒落微爱了便爱了,从不管其他的事情。倘若有一天,因为这份爱我当真走上众叛亲离的道路,那就是命,我舒落微躲也躲不过的命!”
“不要总是口口声声说是为我着想,祁泠煜你只是在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内心都摸不清楚,那么或者还有什么意思?”
舒落微脸上布满讥诮的笑,不顾祁泠煜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立即又转过身飞奔而去。
或许我真如你所说那般自私,或许我真如你所说那般天真,那我也要堂堂正正地告诉你,我舒落微爱了便是爱了。
不躲避,不放弃,哪怕过尽千帆之后你我终究别离。
舒落微回到幽兰居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间痛哭了一场,新写的纸条又被泪水浸湿变成墨黑的一团。她沐浴在窗口的暖阳下,一字一句将纸条上的每一项背诵了一遍。
在宫中询问福安这些事情的时候,老太监对着她笑得皱纹丛生,“老奴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用心的女子,将来若你真的嫁进皇宫,定是陛下之福,大祁之福啊。”
那些太监宫女的音容笑貌犹似在眼前,可她却再也没有当初沾沾自喜的心情了。
再多的情谊,再苦的心肠,遇到了一个不懂得的人都是白费。
兀自伤怀了许久,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小窗外透出几分朦胧的夜色来。月儿轻手轻脚地进房点了灯盏,见舒落微神情已恢复正常便上前小心翼翼道:“小姐知不知道,今日府上来了为贵客!”
“哦?”舒落微只知今日祁泠煜特意登门来拒绝她,别的倒是都未注意。
月儿眨眨眼睛,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凑到舒落微面前道:“今日那大皇子,不荣安王爷来府上了!”
舒落微一楞,一直叫他“大皇子”都习惯了,竟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初认识的大皇子了。
“听前院的丫鬟说荣安王来时老爷正好有事外出,他便到后花园走了一趟,你说我怎么没遇上呢?”月儿露出一副十分遗憾的表情,唉声叹气道:“早就听说荣安王生得俊美无双,是大祁第一美男子,我就想去看一眼,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居然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是来找老爷的?”舒落微的心猛地一跳,总觉得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月儿被她的关注点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抬头看了眼她认真的表情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应该是有事情和老爷商量吧,不过据他们描述两人商量得应该不太愉快,荣安王走后老爷气得把他最爱的一套紫砂壶摔了。”
这何止是不要愉快?简直是非常不愉快!
舒落微气恼地瘫在窗口,实在想不出来祁泠煜能够因为何事将父亲气成这样。难道仅仅是因为想断了她的念想,故意来一招釜底抽薪?
若真是这样,她还真是高看了祁泠煜的本事。
“小姐你没事吧?”月儿瞄了眼舒落微脸上郁郁的神色,顿时有种心领神会的觉悟,“其实小姐你也不用感到遗憾,等你嫁给二皇子自然就有机会见到荣安王。到时候小姐你可别忘记带上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言罢,又得意洋洋地朝舒落微丢了个眼神。
舒落微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忍住怒意吼道:“滚!”
月儿早有准备,她话音落下时,人就已经麻溜地跑到门口,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提醒一句:“妇人让我叫你到前院吃饭,嗯,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情了。”
舒落微立即从软塌上蹿起来,提起裙角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舒月儿你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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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泠煜早就预料到舒府一行必成败局,但他未曾想到舒良的态度竟如此坚定。同为皇家子嗣,为何他与祁泠逸的命运如此不同?
皇帝一直不喜欢自己的结发妻子,甚至可以用憎恨来形容,这种情况即使到了祁泠煜出生也未曾改变分毫。许是认为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童,皇帝从未对自己妻子有过温暖言软语。即使不曾虐待,即使不曾冷眼相加,少儿敏感的他还是清醒地意识到父皇是不喜欢自己的。
幼时他也曾问过母亲原因,可母亲只抱着哭,那擦不尽的眼泪比春日里连绵的雨还要令人哀愁。
后来有一次皇帝突然要教他念书,读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筋骸康健,里闬乐从。君子饮酒,其乐无穷”时,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父皇,何为父慈子孝?”
许是年幼无知的话语刺激到了皇帝埋在心底的父子亲情,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皇帝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陪他念书,陪他饮食,甚至陪他出过一次宫门,那段时间连他的母后脸上都有了温和的笑意。
可是后来一切因一个女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曾躲在宫门口偷偷地看过那个女子,长得可真好看,比他的母亲要好看许多。那个时候他已懂得许多道理,也深深明白“色令智昏”这个成语,他一直以为皇帝只是看上了那女子的美貌。
直到有一天宫中传来了那女子身中剧毒胎儿难保的消息,他的父亲怒气冲冲地赶来不由分说地便打了母亲一巴掌。他在又惊又吓中被宫女藏在大殿的重重帷幔后,亲眼看着母亲被皇帝一脚踢翻在地。然后他最敬仰的父亲指着母亲的鼻子,一字一句骂道:“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以后定会不得好死!”
多么恶毒的诅咒,多么怨恨的表情,祁泠煜从此便再也无法忘记父亲那日深恶痛绝嘴脸,好像他们母子如同深宫的瘟疫一般。实际上,皇帝的确将他们当作瘟疫一般关在了重重宫闱之中。
从那日起母亲从天下最珍贵的女子变成了天下最可怜的女子,生活在荒废的冷宫,忍受着宫女太监的欺压,承受着病痛寒冷的煎熬。她成了一个活脱脱的怨妇,终日以泪掩面,终日咒骂不绝,人人欺之人人厌之。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他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一年后他的父亲又成了别的孩子的父亲,他的母亲终于缠绵病榻再也无法恶声恶气地哭闹咒骂,他的世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学会了沉默,即使夫子一次次指着他的脑袋说他愚蠢,他也不肯背出早已滚瓜烂熟的文章。他学会了隐忍,哪怕那个女人领着一众宫女太监上门挑衅,他也可以视若无睹。他学会了退让,就算那个孩子抢走的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他也会眼都不眨地舍弃。
他活着已如同死去。
他以为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难过,可八岁那年跪在母亲的病床前,他依旧哭的撕心裂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拉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便撒手人寰,他至今仍旧能够清楚地背出那句话:
“汝母半生凄苦皆因一人,若有机缘,儿当取帝位,杀奸妇,祭母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