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医院后面的大山往里走,就是去老家的路。
外公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没有公路吗?”
“没有!”
话一出口,玉如意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硬,解释道:“去年就在说村村都要通公路,不知道这一段路怎么还没修——可能是钱没到位。”
“是谁出钱?”
“说是由政/府出一部分钱,当地人自筹一部分钱。”
“哦……”外公望望崎岖的山路,感叹道,“如果不修路,进出都很困难。”
“那还用说!”玉如意不屑地说,“如果路好,妈妈也许不会死。”
外公关切地问:“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听说是难产……"
“路上耽搁太久。妈妈被送到医院时就已经不行了。”
沉默了半天,外公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玉如意回头瞟了一眼,外公的内疚不像是装的。
“如果我在家,肯定不可能发生这的事。”
听到外公自己这样说,玉如意反而有些不忍了:“多方面的原因啦。听说爸爸很早就劝妈妈去医院检查,妈妈怕影响学生的学习进度,一拖再拖……”
“你妈妈一心为学生……很值得尊敬。”
“当然!”
“你爸爸……一个城里人来乡下教书,牺牲是很大的。”
“因为他爱妈妈啊。”玉如意回过头,挑衅地看着外公,“他们始终不离不弃,我骄傲!”
外公被噎得停下了脚步。
看到外公那个样子,玉如意突然觉得自己好能干,居然为外婆和妈妈出了一口恶气,心里爽翻了!
陈家大院子还是一副破落颓败的样子。
外公和忠爷爷站在院门口,手拉着手,泣不成声:“还能见到面,真好!”
打开老屋的门,外公深情地摸着门框上的凹痕:“这是我小时候弄的。”
“这睡椅还能用!”外公惊喜地摇了摇,“夏天在院子里乘凉时,我就躺在这椅子上玩,常常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啥时回床上去的都不知道。”
忠爷爷笑着说:“你们家就你一个儿,当然受宠,有睡椅可躺。我们兄弟几个乘凉的时候是直接铺张草席在院坝里睡的,常常睡得正香就被吼起来,迷迷糊糊走回屋去。这些都是次要的,当时最羡慕的还是你可以上学读书。”
外公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咦,这风箱还在!”
“大祖祖就是拉着这个风箱煮饭的。”如意冷冷地盯着外公,“咪祖祖最后几年一直躺在床上,什么事都得大祖祖做。”
外公脸部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对忠爷爷说:“你都没说这个事。”
忠爷爷摊摊手:“说了有什么用?”
外公慢慢走到咪祖祖的床前,深情地抚摸着光滑的看不出原色的床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妈!是我对不起你们。”
看着外公涕泪齐下,如意有些受不了,不满地嘟囔着:“他们不要你回来你就真不回来吗?!”
忠爷爷叹了口气:“不是你外公不愿回来。只要听说你外公快到家了,你咪祖祖就哭着要跳河,说是原谅了你外公就没脸见地下的人。你外公哪敢进村!”
外公哽咽着说:“每次寄钱回来,他们也不收。”
“我真的帮不了你。”忠爷爷委屈地说:“我有时好心帮他们把钱啊东西啊代领回来,他们不但不领情还怪我多事,最后还是我自己贴邮费寄回去。”
“都怪我……“
“两个老人也太倔,认死理。”忠爷爷回头对如意说,“你外公托我暗中帮你祖祖,但你两个祖祖都硬气,说什么自己有手有脚的,不能占人家的便宜。”
“你帮的已经很多了。”玉如意没有忘记,“祖祖说你帮他耕田,帮他犁地……"
“乡里乡亲,那是应该的。我是要给他们钱啊什么的,他们就会觉得侮辱了他们一样。”忠爷爷感叹着走到外公身边,拉他起身:“这么大岁数了,当心着凉。”
“桐花,桐花你怎么还不去上学?”忠爷爷的老伴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拉着玉如意的衣袖,要她去上学。
外公惊讶地看着忠爷爷:“怎么成这样了?”
忠爷爷一边安抚着老伴,一边无奈地说:“毛娃死了,她就这样了。”
“毛娃不是和我们家桐花一样大的吗?”
玉如意对外公解释说:“肾病。”
外公眼里略过一丝惋惜。
在忠爷爷家吃过午饭,外公去小卖部买回白纸,用百元钞票印着,剪成一叠叠冥币。
如意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每年七月半,大祖祖也是这样在桌上摊着白纸,认真地折叠、反复地对比,一边剪一边对踮着脚尖好奇地趴在桌边观看的如意说:“地下的人要过节了,我们要送点钱给他们用……”
如意将外公剪好的冥币码整齐,陪着外公去坟地。
祭过坟,两人信步走着。
看着外公出神地望着那所小学,如意骄傲地指着“桐花小学”那几个字说:“他们说那字是我爸爸写的!”
外公点点头:“写得好!”
外公环顾着葱绿的山林,自言自语地说:“她生在桐花开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桐花,很漂亮,所以就叫她桐花。”
玉如意埋怨道:“那你还不要她们!”
“……”
“你不喜欢外婆就不该和她结婚!”
“那时候没遇到云儿。”
玉如意只是吐吐槽,没想到外公会真的回应她,很意外地盯着外公看。
“当时以为人一辈子就该那样:该结婚时就结婚,该生小孩时就生小孩……何况你外婆又漂亮又能干,我没有理由拒绝。”
看着外公认真的样子,玉如意突然就想起王昊的话:“我是喜欢你,但这种喜欢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我也是现在才明白。”
玉如意心里一阵悲凉:相隔这么多年,男女之间的感情咋个一点都没有进化呢?
“人家都说你嫌外婆没文化,那一个人又有文化又有钱,所以外婆一心要妈妈多读一点书。”如意苦涩地说。
外公摇摇头:“不是的,感情的事和那些都没有关系。当时只想跟云儿在一起,死都不怕。云儿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很多年之后,她的家人才认可了我们。”
顺着小路下去就到了小河边。
望着古老的小桥外公眼里泛起泪花:“就是这里吧?”
玉如意没吱声。
外公眼神迷蒙地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我当时跪在街沿上,你大祖祖用扁担打我,无论怎么打,我就是要离婚,死也要离……是你外婆看不下去,从你咪祖祖那里把结婚证偷出来给我。”外公捂着脸蹲在地上。
联想到外婆当时的心情,如意的眼泪奔涌而出。
外婆一定是爱他的!
很多年前的外婆都能做到为爱放手,自己有什么理由妨碍王昊追求他想要的幸福呢?
只是一直想不通:他认识陈黎那么久了都没有爱上,为什么偏偏在她即将回来时就爱上了呢?
但是,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如果爱情能够条理分明,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如意释然了,赶紧走过去挽着外公的胳膊:“外公,我们回家!”
爬上石梯,坐在院门口的门槛上。外公感慨地说:“以前,这院子里住满了人,热闹得很。几乎每天傍晚都有人站在院门口为家里的小孩喊魂。”
“是啊,我小时候生个小病或者做了噩梦,祖祖就会站在这儿给我喊魂。”如意笑着说,“咪祖祖喊‘如意吓着回来没有?’大祖祖就在旁边抱着我说‘回来了,如意回来了。’”
外公慈爱地望着如意笑:“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咪祖祖。”玉如意有点羞涩,“不好听是不是?但是比叫吉祥好些!”
看着外公不解地望着自己,玉如意解释说,“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咪祖祖就说:如果是男孩就叫吉祥,是女孩就叫如意,幸亏我是女孩!”
外公笑了:“你爸爸妈妈认可这个名字吗?”
“他们说爸爸过抱怨这个名字太土气,说是要亲自给我取一个更好听的名字。”玉如意的眼神黯淡了,“可惜,他……”
外公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事。”
“没关系。”玉如意大度地说,“医院的爸爸妈妈对我很好,我从来没受过委屈。唯一遗憾的只是两个祖祖没等到我长大。”
外公望望残破的院子:“很多人都没有了。”
如意摇着外公的胳膊:“好了,我们早点回镇上去吧。”
外公摇摇头:“我想在这儿住几天。”
“这么旧的房子!好多年都没住过人了呃。”
“旧是旧一点,蛮结实的。忠爷爷家那个房子不是一直在住吗?”
“好,只要你喜欢一直住在这儿都行。”如意憧憬着,“如果我有很多钱,就把这儿改成一个老年公寓,把爷爷奶奶也接来,你就不寂寞了。”
“老年公寓?”外公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
如意笑:“说说而已,这里连公路都没通,本地人都往外跑,外面的人哪方便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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