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故作轻松的笑,‘花’恨柳等人却无一人配合地跟着笑。不过,若说视若无睹也不准确,毕竟细看的话还是能够看出这几人神情上流‘露’出的那少许的同情。
是同情,对一个将死之人强作欢笑的同情。
如此而已。
“哈哈,倒让大家看笑话了。”见没人跟着应,拨云并不气恼,似乎他已将各种反应逐一预料到,又或者他对别人的看法已经全然不在乎,总之他仍是笑,笑着瞥过‘花’恨柳一行人,着重在经过灯笼时多看了两眼,又笑着返回王座,慢慢将自己塞入座中。
并不是这作为做得不够大,只是因为他足够胖罢了。
“杀人不好。”稍稍喘了两口气,他突兀地说出这句话来,倒是让‘花’恨柳等人都或多或少地错愕了一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信了一辈子佛的和尚忽然说佛不可信,搜刮了大半辈子钱的贪官大清早醒来头一句话说钱多了不好一般,虽然能够听得清楚,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仍禁不住想让对方再说一次,看看这听到的话究竟是自己异想天开,还是对方确实亲自说出。
杀了一辈子人的拨云大君,现在竟然像个苦口婆心的和尚一样说“杀人不好”,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杀了人之后,开心是一时,害怕却是一辈子。”后半句话更像是对前一句话的解释了,他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仰头想了想才道:“我杀的人确实不少,死在我的一念之下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轻则毁家,重则灭族,即便是消灭一个部落这样的事情我也做过。”
“是炫耀自己的功绩么?”葛尔隆越听越觉得拨云此时的这番话刺耳,被灭族的那人便是他,数千人的部落如今只剩下上百人,便是说“消灭一个部落”也说得过去。拨云的话可谓字字刺痛他心,忍耐良久终于忍不下去,他出言讽刺道。
不过,听到他这句明显是讽刺意味的话,拨云却好像完全被吸引住了一样,轻轻皱眉想了一会儿,方才郑重回答道:“开始的时候感觉是功绩,后来,就感觉是罪孽了。”
“罪孽?既然知道是罪孽,那哪里有不偿还罪孽的道理。”冷笑一声,葛尔隆反问:“你打算怎样赎罪?”
“不打算赎。”这个答案在拨云的心中想来之前就已经想明白了,此时被葛尔隆未出才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人死了还能怎么赎?赎罪了难道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
“你……”被拨云这样一说,葛尔隆不禁气急。
“死去的人虽然活不过来,活着的人却能活得更好。”牛望秋眼见着葛尔隆就要气急动手,慌忙拉他一把,顺势将话头接了过去。
“活得更好?”听到这句话,拨云就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般禁不住“呵呵”笑出声来,不待牛望秋说话,他便先人一步问道:“青阳在时,正准备集结大军南下攻蜀,当时你身为近臣不会不知道,虽然当时的实力足够强大,不过蜀国也必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在这样的情形下,你觉得与蜀国开战是利国利民的事情吗?”
“直言进谏是作为臣子的本分,君上不听,做臣子的便要听君之令,犯上作‘乱’只有小人才会去做。”牛望秋冷哼一声,对于拨云的问题并不理会,反而将“小人”的帽子早早抛给了拨云——便是你犯上作‘乱’,你又该如何说?
“咳咳!”或许是笑得太猛烈了些,拨云禁不住咳出声来,缓了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道:“我这犯上作‘乱’也就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不过你肯定也想到过,如果我真如你们所认为的那般不堪,便不会有那么多人跟着我了……他们跟着我,难道不是因为我做得事情对?难道不是因为我所做的事情正是他们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
“妖言‘惑’众!”牛望秋明白了,与拨云说自己是占不着道理的,对方想来已经将此事思考了大半辈子了,今日既然敢说,那么势必是已经在心中问过了自己无数次,也肯定早就有了最好的答案了。
“你只瞧见我杀的人,却没看见我没杀的人,两者一相较,谁多谁少一目了然。”见牛望秋说完之后再不理他,拨云心中也觉得无趣了,直接将结论说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你杀人杀得有道理了?那为何方才还要说杀人不好?”这次是其木格问,只不过她问时却没有葛尔隆的咄咄相‘逼’与牛望秋的针锋相对,只是一边张罗着为‘花’恨柳等人续上茶,一边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不冲突。”拨云不在意地挥手道:“杀人有没有道理都和‘杀人不好’这件事不矛盾,有的人没道理就被杀了,这不好;有的人有被杀的道理,这也不好。”
“不好……是不好在什么地方?”‘花’恨柳很担心这场谈话会变为一场辩论,原本他不打算开口,不过为了尽早‘弄’清楚拨云的用意,确保杨简与雨晴等人平安无事,他决定还是顺着拨云的意思往下问。
“不好……自然是不好在让人心里不安了。”看了一眼‘花’恨柳,拨云点点头,表现出对‘花’恨柳极为赏识的模样,一边答着一边向‘花’恨柳举盏以示敬意。
“谁不安?您不安?”‘花’恨柳同样举盏回敬,嘴上不忘追问。
“我不安。”拨云点头道:“杀的人太多,心里就不踏实了,老害怕被人仇杀,被身边的人刺杀,睡觉都睡不踏实。”
“所以最终还是觉得死了清净么?”若要在平日,‘花’恨柳说出这句话,怕是当场就会被人团团围住了,只不过此时非彼时,既然是随便聊一聊,说一些平日里无人敢说的、自己听不到的话,也是一番趣味。
“你们肯定有人已经看出来了,我身上种着富贵蛊。”拨云笑了笑,这次望向的却是天不怕,只不过先生这会儿心思全不在周遭其他人身上,只系着身旁的灯笼,所以并没有配合着点头称是。
“富贵蛊这小玩意儿,坏处倒是不少,让人将蛊种在自己身上便等同于将自己的命‘交’在人家手上,所以一般人别说是种蛊了,单单是听说蛊也会吓得不轻。”说到这里,他话语微停,轻瞥了一眼见众人是在听他言,这才满意地继续道:“可是你们不知道,种了这个蛊之后有着一条极大的好处——能吃,能睡。”
“你……你是说为了睡得安稳,你才让人给你下的蛊?”灯笼还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呢,为了睡觉竟然将自己的命‘交’给别人了,这种买卖也太不划算了吧?
‘花’恨柳初听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联系到拨云此前所讲“杀人不好”,他多少也对拨云内心中是何等的恐惧有了一些了解。
这样,也无怪乎他能长成现在这个模样了。
“既然这样,那你继续能吃能睡就是了,为什么还说自己有病、快死了呢?”灯笼不待拨云回答,又继续抛出自己的疑问道。
“这个蛊不同于别的蛊,别的蛊一旦种到人身上,人不死蛊也不死,反过来蛊死了人也得陪着死。”指了指自己的左手手背,‘花’恨柳这才发现拨云的左手手背处有着一条清晰的“青筋”,想来那便是那只富贵蛊所种之处了吧。
“这只蛊,有着自己的命数,若是它没死,人先死了,取它出来后它还能继续活;若是人没死,它先死了,那么人也会很快跟着死了的。”说到这里,拨云“哼哼”冷笑两声,似是嘲笑自己一般便端详着自己左手手臂,边低声道:“这小玩意儿才算是真正的霸气呢,杀人、称王,在它跟前,什么也算不上。”
“也就是说这只蛊快要死了?”意思已经说得这样明白,‘花’恨柳顺着问道。
“已经死了。”拨云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出这番话之后,连一直都不存心思的天不怕也是一惊。
“你不是说蛊死了,人也就会跟着死么?”葛尔隆感觉自己听了大半天却原来是被人嘲‘弄’了,再次就要‘抽’身向前。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拨云丝毫不在意葛尔隆的威胁,又转向‘花’恨柳道:“你们都是中原来的,自然知道有‘续命’这一说了?”
“你是说……”听到“续命”,‘花’恨柳心中微微一动:确实,如果是通过续命的话,那么蛊死了,人也是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只不过续命这种夺天地造化的本事并不是寻常人能会的,即便是会的人也不是说可以按照个人意愿想续多少年就续多少年——说白了,这是一种“欺天”的法子,既然是骗,那总有被识破的时候。
拨云问“都是”中原来的,也便是说之前的那人也是中原人了……中原人中能够有帮人续命这种本事的,‘花’恨柳想不出别人,他心中笃定,做此事的肯定便是裴谱了。
“也不过是仅仅几天多余的活头了……不过对于安排后事来说却也足够了。”拨云点点头,将自己的实际情况告与众人。
安排后事?关我们什么事?
听拨云这样讲时,众人心中都不禁这样想道。
“嗯,用方才那位的话说,这也应该属于某种形式上的赎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