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靡芳何许人也,乃是当时在长安城名噪一时的旦角。何谓旦角?就是戏曲中的女性形象。
小靡芳是地地道道的男人。
男人演女人,在安云那个时代叫作“反串”。可在当时,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就拿小靡芳来说吧。他是旦行,专扮女人,要是跑去演辕门射戟的吕布,这才叫反串,反而演和他性别不同的旦角儿,倒不能那么说了。
他扮女人,扮得好,人们愿意看,可当初那个时代,说白了还是重男轻女,戏里的主心骨还是男人。人们爱看什么?关公战秦琼。这戏,说白了还得斗起来才有意思。要是让女人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女人当了主角,那还有什么看头?
可小靡芳不这么认为,他可一点没有那种想法。虽然他是男人,可他娘,他奶奶,哪个不是女的?废话,谁娘,谁奶奶不是女的?难道还有男的娘不成?反正就从自个儿娘,还有奶奶身上,小靡芳也觉出一股不服输、不甘时俗的劲儿来。小靡芳心想,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小靡芳决定演女人,但是不能演那种可怜巴巴的大家闺秀,那没意思。南北朝时期有《木兰辞》流传,那就演花木兰吧,花木兰当然是主角,她在木兰辞中是多么有大哥气,你甚至以为,就连她爹见了她,都得喊一声“大哥”。杜子美有一组诗《咏怀古迹》,共五首,这在当时虽不说耳熟能详,也算是名声小震,文化圈儿里不会背这诗,多少臊得慌。其中有一首,怎么背?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杜甫在这首诗中,赞美了王昭君身虽死,魂魄却还要归来的爱国情怀,这种情感,不仅让人感动,朝廷上当然也是大力扶持的,于是小靡芳名声鹊起。而后,小靡芳又演过民间传说的貂蝉,春秋时期的施夷光,也就是西施,四大美女基本算是齐活了,不过杨玉环不让演,为嘛?那是当朝的人,而且跟其他三个美女比,总觉得差点儿意思。你说杨玉环演嘛?吃荔枝把马累死?那不像话。还是演马嵬坡之变,那能过审吗?
小靡芳演来演去,逐渐让女子也成了角儿,这在当时算是社会改革,影响很大。只可惜当时没有妇女协会,不然总得给他个主任当当。
小靡芳演了貂蝉和西施后,总觉得还是演昭君有趣,不光是因为这个角儿让他名声鹊起,也因为昭君出塞里,似乎没有什么男人来抢风头。貂蝉的传说和西施的故事,总还是吕布董卓和勾践夫差当老大。
当然,放在安云那个时代,由于某部《霸王别姬》荣登华夏影史前无古人,后随着电影拍得越来越烂也不知道有没有来者之作,说起戏曲,尤其是提到旦角,总免不了想起虞姬。虞姬小靡芳自然也演过,但对此没太多感情,毕竟华夏历史随便抽出些帝王将相,轮名号声望还有浪漫性,有几个敢说自己能压得过楚霸王?虞姬与之相比,就全然成了配角,没什么足道之处,更不能单独拿出来写一个折子了。
反正,小靡芳成角儿了,成角儿以后,生活也就不再像之前那么悠闲。众所周知,戏台上的名角儿,也就是所谓最有票房号召力的那位,人家买票看戏说白了就是冲着你来的,因为这个,准得有一大帮人过来投奔你,给你帮衬着。而小靡芳要做的也简单,就是给这帮人口饭吃。请人吃饭,也就得个雅号“老板”,所以小靡芳又叫靡老板。
哦,小靡芳当然姓靡,那个小不过是昵称,至于华夏有没有姓小的,只能说未必就没有,但是也确实没见过。
说回他老板这一位置,这一位子可不好当。当年他声明起来后,便想离开长安,去别的地方闹闹,这一闹,可就吃了大苦头。
小靡芳外号“燃脂花”,听着有点像现代工业原材料,实际意思是说他演的角色都褪尽了胭脂水粉显露出英雄气概,但那一次,靡老板的英雄起可就全然无有了。等他拖着一堆装敛着服装道具的箱子转战至北方的时候,刚演出几台戏,城中突然发了大水,箱子全给泡发了,全当出去换钱,戏也甭演了。
北方码头处处都是规矩,满世都是好勇斗狠的人。而且斗的方式也挺愣的,俩人对面儿一站,都拿着刀,一个往腿上划“天下第一”。
注意,可不是往对面腿上划啊,是往自个儿腿上划,绿色又环保。
对面也不示弱,立马给自己刻一个“立地太岁”。好家伙,这个笔画多,人家一看就知道是狠角色。
这面儿一个也忍不了,立马往自己腿上刻一个“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怎么还有仨字儿每刻呢?哦,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对面终于是怂了,失血那位地位立马就上去了,不过前提是他别因为这事儿死了。
反正在这种略显粗犷的好勇斗狠中,诞生了这么几位名望显赫之人,这些人讲究一个“义”字,做事也心狠手辣快意恩仇,号称“混混头”。
于是有人就说,凭您燃脂花的声望,找混混头帮您,把这个难给纾了,不成问题。
小靡芳是南方人,骨子里有犟劲和高傲,不想跟小混混打交道,不过再没援助,戏箱就拿不回来,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去拜访。
等到了混混头的住处,对方一听说是小靡芳,立刻就迎上来。小靡芳进门一看,大吃了一惊,这哪是个头儿的家,分明是破落户,桌子也没腿儿,茶壶也没把儿,他硬着头皮,不抱指望,把难处一说,对面自是一口答应下来,说您明天就上当铺拉东西吧。
转天一早,混混头儿来到当铺,对着高筑的柜台喊了一声,老板慌忙出来迎接。混混说:“我朋友靡老板,几个戏箱押在这儿,没钱赎当,你先叫他搬走,交情咱们记下了。”
小靡芳按照约点儿来了当铺,碰运气一样,却见自己的箱子早给拾掇好拉出来,大水已退,他就这样回返了长安。
这事儿还不算完,码头的伙计们听说这事,佩服混混头讲义气,纷纷来到当铺给人补钱。掌柜的不敢收,他们就把钱扔到柜台上,随后扭头就走。
此事传到混混头耳朵里,他摆上宴席,将替自己还情的弟兄纷纷宴请了一顿。
没多久,小靡芳从长安派马把银两一路发过来,送到当铺。当铺已然受过一份钱,哪里敢收双份儿?于是又派伙计还钱给混混头,混混头看也没看,直接叫手下送给替他付钱的弟兄们,至此,钱的事儿算是彻底了结了,谁也不欠谁的。
这个故事,长之又长,要说出来就单是为了说小靡芳成了“靡老板”有多么不容易,完全没必要事无巨细地讲述清楚,不然就成了水字数,对于文学则是毫无裨益。实际上,这件事就是小靡芳今日来到小茶楼的因缘。
待到小靡芳一进饭馆茶楼,人们的目光就纷纷投到他身上,只见靡老板上身着月白色的圆领衫子,下着一条宽松的武服,走起路来飒飒生风,十分轻快。小二赶忙迎上来:“哟,靡老板今日怎肯赏光,您吃点什么?”
小靡芳为人极讲礼貌,而且是不分对面身份高低的,他赶忙抱拳道:“不着您忙。今日来此,不是吃茶,只是寻人罢了。”
一听这话,瘦诗人杨二狗神情一变:“坏了,别是找我还钱的吧?”
胖和尚汗都下来了:“你这是借了多少个人的钱啊?”
这时,小靡芳正翻襟走过杨二狗身旁,杨二狗满头大汗,嘴里吹着口哨,嘻嘻哈哈道:“嚯!靡老板,几日不见您嗓音见好,神情更飒了啊!”
小靡芳自然见过这诨诗人,而且也确实在三个月前借过他钱,不过此时倒全然表现得像个陌生人,只是低身微笑道:
“在下这锣嗓钝神,能得您赏光,着实荣幸。”
说完,便走了过去。小靡芳是走了,杨二狗还坐在原位儿砸么着滋味儿:“啧,和尚啊,你说靡老板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呢?要是好话,听着这么阴阳怪气;要是坏话,可他说话时神情也不像是生气了啊?”
和尚嘿然一笑:“别人说这话,肯定是坏话。可是小靡芳说这话,那就是礼貌。他这人说话本来就这样儿,你要是听不惯就少跟他打交道。”
“行,钱我不还了。”
和尚皱着眉头:“还个钱有这么费劲吗?再说了,反正你要还也是拿我的钱还。要不你把风卷孤云入夜空的后两句告诉我,我替你还。”
“可别,你直接给我钱,我好再去逛两趟青楼。”
“你这人真无药可救了!”
“我这不还有一身才华吗?”
正说着,水晶肘子上来了,杨二狗立刻不再说话,闷着头吭哧吭哧吃起来,猪都不敢这么拱。
再说小靡芳,他一路畅行无阻,迈步来到茶楼正中的戏台幕后,见到小细眉李宝顺在那儿坐着,面色大喜,赶忙迎上去道:
“李兄,您来长安城为何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听说您来了,叫手下伙计打听了许久,没想到您就在咱眉楼对面。”
李宝顺闻听身后有声,缓缓转过来,一见是小靡芳,急忙起身,笑道:“当初你把银两送回渔阳,至此咱们已经两清。我再劳你费神,岂不是又要让你买我个人情?从来只有别人欠我李宝顺的道理,哪有我李宝顺欠别人的道理?”
小靡芳上前请李宝顺共坐,而后两人都翘起二郎腿,微微后倚,这也是当初李宝顺教给小靡芳的,他说小靡芳坐得太板正弄得他也劳累兮兮的。
小靡芳笑道:“李兄,我知道您仗义,为了义气连命都能搭进去,也有一股子硬气,不肯随便吃别人的情。不过我虽然还了您钱,这情分我还没还,咱们俩还没两清。而且我想,您在渔阳待得端正,突然来到长安,必是有所希求。请您告诉我,我小靡芳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宝顺神情微滞,过了片刻,才说道:“你猜得没错,我来长安自是有所求,只怕这事儿……您帮不来。”
“莫非您想在长安城开场子?”小靡芳笑了,“这点小忙,我还是能帮的。只要您说一声,我立马跟全长安的梨园戏台打点,您想开场子,没人能找您的麻烦。又或者您看上了哪家的戏园?这事儿不好帮,主要是办起来不好仁义,不过也有仁义的法子,我多花点儿银子就是了。”
李宝顺甩手笑道:“哈哈哈!靡老板想哪去了?我在渔阳已经吃饱喝足,不像你有野心,还要把场子开到全国!再说了,我们北方的笑话,给南方人讲,你们乐得出来吗?”
“那您有何打算?”小靡芳彻底不懂了。
李宝顺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请讲无妨。”
李宝顺从怀中取出一张揉皱了的黄纸,打开了,上面写着几个字:“长安乱,速来。”
“这是……”
李宝顺将身体倚在靠背上,那张滑稽小脸上的笑模样全然消失不见,道:“我是拜月派三品【神明】,今日特奉门主名隐之命,召归长安。”
李宝顺将黄纸收回怀中,凑上前拍拍小靡芳的肩膀:“我知道这事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你看我嬉皮笑脸的,哪像个三品?可那也是伪装,我们拜月派不能随便揭露自己的身份,毕竟当年清剿盗命师的时候,拜月和其他七门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微妙了。”
小靡芳没有作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手指微颤,从怀中也取出一张黄纸。
“李兄,您以后可不许称‘我们拜月派’,应该说是‘咱们拜月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