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匄此时的无知,不是因为他不聪明,是因为这个时代信息传播手段匮乏,既没有广播也没有电视,更没有影像设备,连手机短信也不存在。单靠别人用贫乏词汇量描述赵武以前的攻城经历,他压根想象不到那些攻城设备如何运用、如何制造,如何协调指挥……
但范匄是聪明人,魏绛的口才也不错,后者随手给范匄画了几张草图,告诉范匄,冲车、撞车、梯子的形状,以及这些武器如何移动,如何发挥最大作用。得到这些简略草图的范匄如获至宝,立刻寻找工匠制作这些新奇设备——当然,为避免赵武产生不满,范匄立马派出人手通知赵武,恳求赵武的容许,并答应制作完毕后,参与制作的工匠全部送给赵武,当做获得生产许可证的补偿。
此时,魏地,赵武已看完了鲁国人记述的偪阳之战详情,他手抚额头思索了片刻,翻手把记述的竹简递给了身边的田苏。
大厅内还有一名女子存在。
送这份竹简来的是鲁郤姬。她曾是郤至的女人,当初郤至把她从鲁国的施孝叔那里抢来,后来三郤覆灭,她回国投奔前夫施孝叔——就是那位春秋第一凤凰男。在黄河边上巧遇赵武,再后来,她在赵城香町住下,帮赵武训练赵氏歌姬……
田苏低头去看这份情报,鲁郤姬凑到赵武身边,巧笑着说:“小武,看来君上今年无法回到国内了。”
“难说!”赵武摇头:“范匄是个聪明人,他这次攻城是想跟我别别苗头,以掩盖我的名声,所以他脑子里下意识的屏蔽了一切关于我的信息……不过,他终究是个聪明人,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会想起我的攻城设备来。
哼哼,偪阳是一座小城,无论偪阳人多么自信,他们的力量还不足以与百年霸主晋国抗衡,没准我们说话这功夫儿,偪阳城已经陷落了。”
赵武说的过早一点,他说话这功夫,范匄刚刚获得魏绛的指点,但七天后,偪阳毫无疑问的被攻陷了。
鲁郤姬眼珠转了转,摇着小扇子说:“虽然我父亲很无耻,把我从施孝叔那里夺过来作为礼物送给郤至,但现在我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能够使鲁国的情况及时通报给你。所以我不得不问——鲁国人如此拼命,能获得什么奖赏?”
赵武笑了:“对鲁国的奖赏应该有国君(悼公)做主,你们是为国君拼命,本来应该由他奖赏你们,我只是个小人物,怎么敢代替国君奖赏鲁国呢?”
鲁郤姬笑,柔柔的说:“那么我呢,你不奖赏一下我吗?似乎,目前整个晋国,唯有你有能力使鲁国立竿见影的获益。”
田苏推开了竹简,插话:“虽然我们的兵马可以直接渡河去空虚的齐国,但齐国现在的空虚,是因为他们的主力军队正在遵从寡君号召,与我国并肩作战,因此,无论是我们还是许**队,都不合适在这个时间踏上齐国的土地。况且——”
田苏笑的很阴冷:“况且齐国是大国,小规模的骚扰对它没有用,要打,就必须给它一记狠的。但仅仅凭借我们现在的力量还不行,弄不好要打草惊蛇。”
鲁郤姬坚持:“还有其他呢?你曾经说过:管仲用经济大棒收拾了邻国,使齐国得以称霸。最近,你家棉布大量往齐国倾销,我听说齐国的桑麻产业、纺织业越发凋零。你能不能送我一点棉花种子,让我们鲁国也栽培一些。”
赵武推脱:“你说齐国的桑麻产业凋零,我看远远没到凋零的时候。齐国人扩张的很快,他们新占领了地广人稀的莱国莒国,那里土地廉价,劳动力也廉价,齐国依靠低价与我竞争——这场竞争才刚刚开始。
另外,鲁国不适合种棉花。现在的鲁国在齐国的压迫下,耕地越来越少,你们现有的土地,种粮食都不够自己吃,怎能用来种棉花呢?我赵氏能种棉花,是因为我们像齐国一样,拥有大量的土地,人口却没有多少。我们土地廉价,竞争起来无非是广种薄收而已,所以我们不怕齐国的低价竞争。
齐国目前的状况与我们太像了,土地空闲的多,适合种植经济作物。我怕把棉花种子给了你们,你们保不住,让它落到齐国人手里,那么齐国会越发壮大,对你们鲁国反而不是好事。”
鲁郤姬很无奈:“君父(指鲁襄公)眼巴巴的把消息传递过来,无非是指望我也能给他们稍回一个好消息。我是女人,见识不多,你能有什么好处,多少给我一点,也好让我对君父使者交代。”
赵武把目光转向田苏,田苏想了一下回答:“目前,我们可以做到的就是:在鲁国河岸上修一个码头,让赵氏以及卫国许国的渔船时常到鲁国通商。”
鲁郤姬眼一亮:“‘赵氏筑城法’——太好了,你赶紧给鲁国设计一座小城,我把图纸交给国君派来的使者,让国君尽快在河边修城。”
田苏嘴唇动了动,没有把话说出来,赵武眨了眨眼,悠然神往的望着南方:“偪阳小城,居然建筑花样如此多,真想过去看看那座城市,跟我的武威城比一比,谁更好?”
田苏一推桌子上的竹简,提醒:“主上已经视察完了魏地,如今在这里呆的过久了,我认为我们应该动身南下了——偪阳城嘛,我认为不见得比得上武威。虽然从建筑格局上看,武威只有瓮城,缺少一座千斤闸,但我们的城墙是石头砌的,城门口处,我们布设的陷阱应该比千斤闸更凶狠。”
赵武沉吟:“能不能派人去,把偪阳城的构造给我画下来。”
田苏答应:“我们身边带有几名叶公(叶公好龙的那位叶公)的弟子,主上要是有这个心思,就派遣他们其中一人南下吧。”
鲁郤姬俏声问:“刚才你们一直说南下,这是打算去哪儿?”
赵武回答:“虎牢城——我去维修一下虎牢城,清点一下联军辎重,顺路去韩地看看齐策。”
鲁郤姬沉默片刻,揣摩不出赵武南下虎牢的意图,便娇笑着说;“如此,我就不耽误大司徒的行程了……大司徒答应我的城池图纸,能否现在给我。”
鲁郤姬催促的急切了点,没想到赵武真像掏糖果一样,从袖中一掏,掏出一份图纸来递给鲁郤姬:“一座容纳千人的‘军城(堡垒)’,我这里恰好有……”
鲁郤姬瞪大眼睛,看了许久,问:“人都说你是筑城大师,你果然随身带着图纸,随时随地送人吗?”
赵武噎了一下,田苏马上代替赵武回答:“你说的那种行为,叫做炫耀。我主随身这份图纸,是为虎牢城设计的卫城,我们南下虎牢,正打算修建几座拱卫城池……”
“哦”,鲁郤姬欣然收起图纸,拜谢说:“这下子我跟君父有了交代,那就不耽误司徒行程了……”
……
5月4日(庚寅日),荀偃(中行偃)、士匄(范匄)向部队下令,七日不能克城,先斩了你们大伙,然后我俩自刎,以申军法。
随后,围城部队动用飞桥、云梯猛烈攻城。
飞桥是保障攻城部队通过护城河的,两根长圆木,上面横铺木板,下面还有一对木轮,可以推动。云梯则可以“依云而立,鸟瞰城中”,底部装有木轮,梯身可以上下仰俯,顶端还有抓钩,钩住城墙就摘不下来。
四国诸侯并立合作,中行偃和范匄亲冒矢石,手持盾牌,登上攻城的云梯,跟守城敌人进行殊死搏斗。经过五日激战,晋军众死伤惨重,但苦战恶斗30天的偪阳,已经没有一个四肢俱全的人了。
8日(甲午),四国联军终于站在了逼阳城头。
此战过后,战斗英雄叔梁纥后来却死活娶不到媳妇,直到66岁才找了一个女生,那女子很年轻,才二十岁。她就是孔子的妈。
根据司马迁目击和报告,孔妈妈和叔梁纥是“野合”。但也有不同意的人说,孔子是祈祷山神以后获得的,跟五百年后的耶酥基督一样,是处女所生。据说——不是赵武说的,是司马迁说的——孔子生下来以后,长相奇丑,脑袋上都是山丘,所以叫孔丘,他3岁时候,战斗英雄叔梁纥去世了。
偪阳大战,实际是晋国的一步险棋,偪阳虽小却城坚池深,胜之不武,败之可耻,一旦拖延久了,楚军从背后摸上来夹击,晋国很可能全局被动。但幸运的是,楚国令尹愚钝无能,眼看着战略要地偪阳丢失,竟无所作为。
战后,晋悼公准备按约定将偪阳赠与向戌,向戌坚决辞谢,说:“如果承蒙您镇抚宋国,以偪阳增大我国寡君的领土,那么宋国群臣必然安心事晋,有什么能比得上这样的恩赐?但如果你专门把偪阳赐给臣,就等于是为我这个外臣,劳动诸侯求取我的封地——还有什么罪比这严重呢?外臣愿以死相拒!”
向戌坚持臣子的本分,悼公深表赞同,于是,悼公把偪阳转赠宋平公。为了感激晋国替宋国增加了偪阳领土,子姓(商王室后裔、宋姓起源)的宋国君主宋平公在楚丘(在今河南省商丘市)隆重款待悼公,并准备以《桑林》乐舞相款。
当年,商朝开国者汤曾在桑林求雨,故有《桑林》乐舞,这支乐曲属于专门为天子所设节目,悼公作为诸侯而用天子乐舞,便是逾制,所以荀罃获得消息,坚决推辞。
闻讯赶来的荀偃、士匄听说此事兴高采烈,荀偃劝解说:“元帅,诸侯之中,宋、鲁两国是大家观礼的地方。鲁国有禘乐(也是天子之乐),在接待贵宾以及重大祭祀仪式中就能使用,现在宋国以《桑林》招待我们的国君,不也顺理成章吗?
再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天下间除了宋国会表演《桑林》,还有哪个国家能演出这个曲目?人家宋国人也并不是天天演出《桑林》,除了眼前这个机会,今后我们到哪里去看类似的表演呢?”
荀罂摇头:“不符合规矩的事情,不能由我这个元帅做出来,如果你们非常渴望观赏《桑林》,那么你们去,我留守军中。”
范匄有点不好意思:“元帅,《桑林》是表演给国君看的,你都不去了,国君怎么敢去?国君不去,宋国人还会表演《桑林》吗——这可是王室级别的歌舞表演啊!”
荀罂犹豫:“你们自己跟国君去说,如果国君也想看,我不会拦着。”
国君当然想看。
宋国的桑林舞就是这时代的大型歌舞晚会,场面浓重而盛大,开场的时候,宋国乐师高举旌夏(一种旌旗,上有五色羽毛),率领乐队鱼贯而入。悼公一见旌夏,立刻被这阵势吓呆了,赶紧退入厢房躲避。
旌夏(装饰五色羽毛的旗帜)是王的旗帜,这一旗帜出现,虽然让场面显得更加宏大,气势逼人,但自小在周王室长大的孙周知道这不符合春秋礼节——你想,“王旗”竖在场中,他悼公坐在上首主席位子上,满脸嬉笑地观赏歌舞……
这是对王权的不尊重。
避入厢房的悼公很不满,他责怪范匄与荀偃:“难怪执政不过来观赏《桑林》,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桑林》的开场要出现旌夏。”
范匄这位“晋国第二才子”羞红了脸,世家大贵族出生的他很为自己的无知而不好意思:“我以前只听人说起过《桑林》,可跟我说起的那人,自己也没亲眼见过《桑林》的表演,哪知道这演出开场打出了‘王旗’。”
宋平公也很不好意思,因为身为主人,让客人感到羞愧,那么主人就应该羞愧。他整理好衣冠,去厢房请悼公出来,恳切地说:“晋公,我已经命令乐师撤去了旌夏,请君上安心出来观赏。”
荀偃惊疑未定:“我们还要继续观赏吗?”
范匄怂恿:“《桑林》,很难得的!我们家族好歹也显官为卿两百年了,可连我都不知道《桑林》的演出内容,可见这乐曲多么难以一睹。这次我们观赏了《桑林》,回去赶紧把今天的事记录下来告诉子孙——也不知道我范氏子孙后代,在今后两百年传承中,有没有机会再次目睹《桑林》。”
悼公毕竟是小孩子,他整了整衣服,问左右:“那就看看去?”
“同去同去”,左右齐声鼓动。
随后,宋人撤去旌夏,演奏《桑林》招待了悼公。晋人回国,人马走到著雍,悼公就病倒了。荀罂派人占卜,卜兆显示是桑林之神降罪。荀偃、士匄准备再奔赴宋国请求祈祷。荀罃不允,大骂:““瞧你们两个混蛋做的什么事?既然做了,就不要怕担当——当时咱们已经向宋国人推辞过了,是宋人非要用《桑林》款待我们的。如果世上真有桑林鬼神,让鬼神降罪给宋国人吧。”
果然,悼公病情不久即见好转。
悼公此时年方24岁。
悼公病刚好,晋军准备重新启程,虎牢城使者连续不断报告:“不好,秦军再度入侵!”
荀罂立刻举起手,军中司鼓如丝响应,随即敲响了罄,一声清越的金属声刚落,无数青铜罄的响声如滚雷在大地上滚过。纪律严明的晋军青铜洪流嘎然而止,整个大军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便像一条长蛇般停顿在大路上。
荀罂抬眼北望,天际尽头是周王室的领地,再过去是晋国韩氏封地,然后就是魏氏、智氏封土。此刻,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无数道烽火直冲云霄,一条条烟柱组成一片巨人的森林……但这种状况并没有终止,附近的烽火台见到烽火传递到身边,也立刻点燃自己的烽火,一道道火光与烟柱像接力赛一样,继续向远处传递。
寂静的原野上,晋国庞大的军队中,唯有荀罂的声音响亮:“秦国来了多少人?目前战况如何?”
使者回答:“秦军突然出现在魏地腹心,武威堡已经成了秦军后方,如今武威堡情况不明,秦人正在向智地推进,并纵兵掳掠四野,现在国中到处是散落的秦兵,无法探知秦人兵力。魏舒只得闭城固守,并请大军迅速增援?”
荀罂再问:“赵武子呢?他战死了吗?秦人怎么突过武威堡的?武威堡是否陷落?魏氏守卫者是否发出烽火?”
这时,栾黡低声嘟囔:“当初派赵武留守国内,是想着他比士鲂强点,如今看来,他强的也有限。”
荀偃厉声呵斥:“住嘴!大敌当前——我们的敌人是入侵者,不是你的同僚。”
荀罂冷漠地扫了一眼栾黡,继续望向使者。
使者继续回答:“秦军出现在魏地腹心时,司徒(赵武的民政职务)正在虎牢城监督维修。我来的时候,新军将(赵武的军职)已带领赵氏武士迎战去了,他派我继续前行,来通知元帅。”
话音刚落,一声整齐的叹气声传来——数万晋军听到这消息,一起松了口气。
国君的高参、新军佐、中尉魏绛与赵氏并肩作战久了,对赵氏最了解,他首先开口评议战况:“我听赵武说过,赵氏骑兵最擅长追南逐北,秦人如果结阵对付赵氏骑兵,鹿死谁手还难以预料,但秦人既然分散士卒进入乡间掳掠,那么他们在赵氏骑兵面前,就是一盘菜。”
范匄附和说:“秦兵轻兵突袭越过崤山,进入我国后补给一定不足,因此,他们不得不四处搜掠粮草。但这样一来,分散的秦人虽然凶猛,但论单独打斗,赵武子该比他们还凶……”
栾黡对这点也无话可说:“秦人不跟赵武比堂堂正正之师,反而比突袭……论突袭,赵武子天下第一。如此一来,国内不用我们操心了。”
荀罂摇头:“秦人作战方式诡异,上次用弱兵引诱士鲂攻击,这次又分散兵力四处掳掠,我们如果四处清剿,也等于分散兵力了……不行,全军,卸下战车上的战马,挑选擅长单骑走马的士兵,组成一支增援部队快速回援——魏绛,我记得你军中有赵氏制作的轻车,有多少辆?全拿来!命令士兵脱下战甲,轻装前进!”
范匄恍然大悟,马上喊道:“没错,国内现在不缺武器战甲,缺人,只要我们空手跑回国内,司徒(赵武)会预备好武器与铠甲
快点——告诉士兵轻装前进,跑回国内就是胜利!”
危急关头,一向老好人的荀罂显示出罕见的强硬:“不妥!君上刚刚病愈,再说,诸侯国的军队跟在我们屁股后头,我们晋人一向遇事好整以暇,不能让君上的病况出现变化,不能让诸侯看到我们的慌乱。荀偃,你带领大军继续缓行,一路保护好君上,直接回新田城,我带领援军速行,去救援赵武。”
一向暴躁的荀偃这次难得稳重,他一拍胸膛,回答:“当今危急时刻,谁敢捣乱,那是我的剑不锋利——元帅放心,我会压住阵脚,带领大军缓缓而行。至于元帅……其实,我最放心赵武子,这孩子属乌龟的,一定不会像士鲂那样轻敌冒进。所以,元帅无须慌乱,只管保持军队战力缓步前进。
嗯,小武是从虎牢出战的,虎牢的物资一定充足;另外,魏氏兵坚甲固,兵源充足,元帅可以在魏地得到补充……”
稀罕的是,一贯稳重的荀罂表现的比平时的荀偃还要暴躁,他打断荀偃的话:“我为元帅,晋国遭遇两次入侵,这是百年之耻。这份耻辱落在我身上,实在是我荀罂的才能不足,德性不够。如今,百姓在秦国人剑下哭泣,我却不在其中。羞耻啊,这份羞耻只有用剑与血偿还,我荀罂今日还不死,只有尽快赴难了,怎敢迟迟行于路上?”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这那里是元帅的羞耻,实在是我这个国君的耻辱啊——当初,先元帅(韩厥)赞赏‘三军疲楚’的策略,特地提前退位,以便让智卿施展抱负,是寡人做事急切,违背了元帅的既定策略,以至于百姓遭难,这是寡人的德行不够,寡人知错了。”
说话的是悼公,他令人搀扶着,郑重向元帅道歉……
此时,国内的赵武正陷入苦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