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蒋通的说法,最早的“地下”学社在二十多年前就存在了,就连相对建立得较晚的昆仑社,当年最大的孩子,现如今也已到而立之年了。
之前在垺孝时,这书生信誓旦旦说自己握有多人罪证,要面圣、要告状,可几人从悬泉古城辗转归来再问起时,他竟说那些物证已经提交了上去了。现在想来,应该是交由学社的人呈上去了。蒋通并不是莽撞的人,能让他将视作性命的东西交付委托,不仅需要得他信任,还必定得保证达到目的。这么说,北离朝堂已经有他们的人了?北离王已经得到某些消息了?
不见怪。二十年,不仅足以让星罗棋布的学社在规模、体系或是教育上都有所成效,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的意识体系下成长出的孩子都已成为、或即将成为北离的中流砥柱。不论学社究竟为这些青年人提供了怎样的知识与理念,这些东西都已经千百次的研磨碾碎,渗透进他们的血骨之中。
只是秦苍想,若这其中真是开智,是帮助这些孩子得到他们应该受到的教育,那或许是件好事,或许他们能找到一条理智的、甚至温和的解决办法应对困境;可若其中权威带有偏见,甚至本就怀有歹意,那么,几乎这整整一辈的北离青年都已成为他们最忠贞的信徒,只差一呼百应,后果不堪设想!
就算搁置起因与目的,又到底是什么人能如此高瞻远瞩,在二十多年前就想到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建立这么一众组织?换句话说,这绝不像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是民间组织吗?或者,是某个国家势力也说不定。
但奇怪的是,他们蛰伏了这么久,隐藏得那么好,却为什么偏偏在翙翙其羽的档口突然暴露、遭到绞杀呢?是这个民间组织,其实早在出生、成长之际就得到了关注,却因为气候未成,才暂时躲过一劫吗?若真如此,此刻的狙击就代表着有人意识到,他们已经足够对自己造成威胁了。
显然,学社组织的势力比自己预想中更加不容小觑。
不过,痛下杀手未免不高明。
整个北离希望愚人政策永远推行下去的,自然是某些既得利益者。大肆肃清,一来坐实了自己的恐惧与罪孽;二来,也是扬汤止沸:学社最根本的理念就是传播思想与知识,人会消亡但信仰不会。如此动作,不仅达不到清洗的效果,还让所有北离王室、贵族、统治者一律被扣上刽子手的骂名。
即使残忍,秦苍还是忍不住站在掌权者的角度捏把汗。如何快速停止不明智的刺杀举措,如何平息一切?关键是,到底是谁做了这么个荒诞愚蠢的决定?
女子将软巾拧得半干,搭在眼睛上,仰着头泡在热水里,让氤氲的热气包裹自己,心中骂娘。
其实秦苍所知道的事情非常少,思考与否几乎白费心思。她能感觉到,陆歇将一切能引起她恐慌的事情一并滤过,只有她主动问及他才回答。倒也不是故意隐瞒,她明白,陆歇是想最大程度地为她创造出一个世外桃源。
所以,回忆自己与蒋通说的话,确是有推诿的意思:毕竟让西齐使臣直接掺和北离人民内部事件不合适。但说到底自己也并非假话:名义上,自己是瑞熙王妃,是来帮助北离平定内乱、避免干戈,维持统治的。可实际上,自己只是个外交摆设。核心的信息、国事交涉根本轮不上她。在北离呆着的几个月里,秦苍隐隐感觉局势已像燃向房梁的大火,愈演愈烈,天灾**就没断过;可自己与真正的危险仿佛总隔着一堵透明的墙,安然却也被搁置事外。
身处动荡,谁又能为自己抵挡多久呢?自己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来,哪有偏安一隅的可能性?当然,作下这个结论时,秦苍尚不认识那个每日过得不羡鸳鸯不羡仙的匪头子王大山。
小鹤听自己同意留下他时,感动得眼圈都红了。蒋通后来悄悄跟她解释,小鹤是不想给老师和昆仑社添麻烦。那日自己一探便知那少年身体很弱,除了心肺上的伤,还有多处旧疾。
“小鹤兄弟之前曾为一为官者放牧,遇到风雪丢了两只羊糕,那人家将他打个半死扔出了府门,那是大年夜啊!深冬,或许就是那时留了病根。从此,他也不愿再多与人言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蒋通说这话时,秦苍能感觉到他有多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愤怒与恨。
只是书生还有一句话也让秦苍很在意:小鹤与昆仑社的理念不一致。哪里不一致,他们分别又秉持着什么不同的信念呢?书生只待秦苍一答应暂时收留下少年,就匆忙忙去找任晗了;小鹤又是个闷葫芦,加之对自己还有几分惧怕,便是什么都无从知晓了。
让陆霆为他安排了间房,又差人跟陆歇“报备”。秦苍就觉刚压下的疲惫又掀起惊涛骇浪,浑身无力。屏退了侍者,自己就泡进了使馆后的温泉池。
这是一个人工引水修建的浴室,很大。虽依山丘而建,但因处使臣的居所内,所以整个建筑与殿内装潢都十分豪华。浴室离使馆主殿、寝殿有一段距离,沿一蜿蜒的小径行上半炷香便可见;殿内东西两侧皆有屏风,屏风后各有一门。浴池温暖,一屋子蒸腾的水汽让人思绪胡乱飘,秦苍也跟着慢慢松弛下来,止不住打盹。
可就在这时,除了哗啦啦的凤头入水口外,西侧屏风后也传来响动。
有人?
“谁?”
秦苍屏息静听,迅速跃出水池,一手抓起衣袍往身上一裹,一手握住新月,缓步靠近屏风。
一步、一步、一步。一把推开屏风,新月迎声而上!
可下一刻,秦苍却迅速收住了动作。
“……小……小儿子?你怎么在这?”
秦苍抹一把脸上的水,将自己的衣袍系紧,蹲下身子看着眼前小男孩。小男孩拿着一只泥塑的大马,看上去很急切,仰头皱着眉,粉扑扑的小脸被水汽染得更红。
“怎么了?”
秦苍握一握孩子拿着泥塑的手,见他额间渗出汗来,就边擦边说:“我们先出去?这里太热了。”
没错,这里太热了,有些透不过气。浴室空间很大,况且两道大门都与外界相通,本不该如此。
“……哦哦!……吁吁!”
“……欧?鱼?”秦苍不知道小孩子在着急表述什么,可此时的浴室显然不对劲。来不及猜测,一把抱起孩子:“我们先出去,出去了娘亲再听你解释。”
然而尚未转身,秦苍就感到一股寒气冲破层层氤氲,夹杂着烈烈风声向自己背心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