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痕坐在河流边的青石上遥望,看着梅婉晨把一只只折好的纸船送入水中。
纸船虽然是白色,可那上面却点燃五颜六色的小蜡烛,由近到远,烛光连成一串五光十色的线条,把雾林中河流的轮廓勾勒出来。林中的飞虫被光影吸引,纷纷发出歌唱般节奏分明的鸣叫。夜色下,林中的小兽从草叶间钻出脑袋,好奇的盯着远去的小船,有的甚至沿着河流追逐,奔向黑暗中未知的远方。
如果借着烛光仔细观察,会发现写在小船上密密麻麻如蝌蚪般的文字,都是一些祈祷祝福的短句,是梅婉晨为父母抄录的。纸船顺水而去,代表将祝福送达彼岸另一端的亲人。
所有的纸船都放出之后,梅婉晨拿出竹板制作的方形食盒,那里面有红、绿、黑三种豆沙馅料的酥饼,还有用花生、杏仁、核桃做成的块状酥糖,软软的柿子饼,香脆的芝麻球,微酸的山楂糕。茶壶在石块搭成的简易灶台上烧煮,水就是从河流内取来的,沸腾的热气从壶嘴里喷出,驱散夜晚微凉的空气。
梅婉晨用绣着梅花的方形手帕包住壶把,将香茶倒入并排摆放的四个茶杯中,淡淡的茶香立时飘散开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来品一杯我们雾林的茶吧。”梅婉晨笑着伸手招呼霍无痕到自己身边来。
此情此景,面对此等温柔之人,霍无痕倒有些拘束起来。他赤脚缓步跨入水流中,冰凉的触感顿时让他浑身战栗。盘腿坐在梅婉晨身旁,端起茶杯细细品味起那如微风般不经意的茶香。
一杯饮尽,香气仍然缭绕在唇齿舌尖。梅婉晨取出一支六孔竹箫,白皙的指尖轻轻按压在上面,伴随她的呼吸,茶香仿佛也透进了竹箫中去,在明朗的月夜下凑出醉人心魂的曲调来。
霍无痕默默聆听,那声音似乎不是从耳朵进入身体,仿佛空气般无孔不入。奇特的曲风正适合夜晚的神秘,没有激昂欢快,也没有凄婉沉痛,只是如眼前河水般静静流淌,始终保持一个平缓的旋律。
终于,一曲作罢。梅婉晨放下竹箫,目光望着一片漆黑的远方,但却让人觉得她在凝望肉眼不可见,而是用心灵感受的某样东西。
一旁的霍无痕不忍心惊扰到她,只默默凝视她白皙的侧脸。月光下,那光滑的皮肤好似完全透明一般,是可以透过肉眼看穿她心灵的存在。
然而这时梅婉晨的眼帘却微微低垂,盯视起倒影月华的水面,红唇轻启,吟唱出一段舒缓的曲词,“平生淡名利,安知身不许。谈笑非我意,只奈苦相逼。虽有天人梦,无有伯乐识。梦傲九霄云,残生唯自知。”
“这曲子叫什么名?我在皇都时也听过不少,可从来没听过有这么一段。”
梅婉晨将竹箫平放在膝头,对面前的霍无痕微微俯首,应道:“抱歉,这段曲子是家父所作,未曾取名,风格略有些忧愁,让你的心情也跟着受影响了。”
霍无痕慌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这词曲很奇特,跟以往听到过的那些风格完全不同。”
梅婉晨立刻露出兴奋的笑脸,点头认同道“你能这样认为真是太好了。如果家父听到你这番话,一定会非常高兴。”
“你父亲是音乐家?”
“呵呵……”梅婉晨掩唇笑出声来,“怎么可能是音乐家,只是没事喜欢自己创作些词曲罢了。”
“你父亲的爱好还真是广泛啊!又是养猴子,又是创作词曲,在这雾林能过这样清静安闲的生活真好。”霍无痕说这话的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于是突然岔开话题,问道:“对了,要怎样才能从雾林出去?”
梅婉晨为他添茶,“我从小在雾林长大从没出去过,不过时雪它经常贪玩四处跑,也许你跟着他就能走出去。”
“那只猴子?”霍无痕露出失望的神色,先不说老猿猴认不认路,光是让它配合自己都是极其困难的事。
梅婉晨目光中露出担忧之色,说道:“你的伤势没有完全康复,还是再等些时日吧。”她会这样说也有自己的目的,独自一人在山林中生活,难免渴望与他人交流,彼此分享感受。况且她又是个年轻的姑娘,第一次和与自己同龄的异性接触,通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完全把霍无痕当成了知心朋友,从心里是完全不想让他离开的。
“我没有时间在这里继续耽误了。那一战之后外界的消息我一无所知,我已经失去了二哥,不能连父亲也失去。对,还有大哥,一定要让他知道全部情况,让他早日出兵来援救才行。”霍无痕说这些话时语气明显多了一份沉重,力不从心无可奈何的自责感占据他的大脑。
梅婉晨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拿起竹箫,吹奏起一曲凄婉的旋律。
天釜二十一年春三月,霍梦生率领十万大军与鹤威军在妁棼开战。
天边漂浮的白云连成一片,一艘艘浮力舟冲破云霄,在阳光的照耀下肆无忌惮地穿梭。大地远方,转御車改造的战车并排前行,形成一道难以攻破的铁壁向前推进。魂石热光束炮的闪光频频出现,在如此强大的火力面前,鹤威军就如遭受大火摧残的山林般形同虚设。
霍梦生亲自带领骑兵队冲锋在前,他一身银甲,胯下一匹银鬃白马,手持一杆盘龙钢枪,人从中连杀数十名鹤威士兵如入无人之境。他将长枪高举,身旁的旗手立刻拼命摇动旗帜。霎时间,由魂石热光束炮射出的光束便击中了鹤威王乘坐的巨象战车,受到惊吓的白象高举长鼻发出号角吹奏般的惊呼,很多战车上的士兵经受不住剧烈的震颤,纷纷从高空摔落,被象足践踏的血肉模糊。
霍梦生驱马奔到近前,盘龙钢枪的枪头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便从马背上飞跃而起,如同是插了翅膀的飞鸟,动作灵巧地登上巨型战车。
战车上空间狭窄,使用长枪难免不便。于是他把枪杆用红绳束在身后,于腰间捆扎固定,手持一柄锋利宝剑杀敌。战车一共三层,他正处在中间的二层位置,由于受到魂石热光束炮的冲击,部分战车的结构已经被破坏,持续坍塌的木顶露出碎裂的尖刺,远处的炮火声都能使其产生轻微的摇晃。战车内部幸存的火炮手如野狼般朝他扑来,为自己的生死存亡做最后反抗,血腥味和惨呼声充斥在狭窄的走道间,宛如死神在咧嘴怪笑。
登上通往战车顶层的阶梯,陈辉风早已等在那里,九尾火狐舒展着漂亮的火焰长尾,好似一朵华丽绽放的妖异之花。
霍梦生脚步未停,宛如面前的人根本不存在。陈辉风却手持那把白柄利剑拦住去路,问道:“你就是霍义本的长子吧?果然和你父亲一样英勇,可惜他死的时候你不在场。”
宝剑锋芒一闪,霍梦生已用行动反驳了对方。两人的剑术各有千秋,一个如腾空龙张牙舞爪,一个似出海蛟凶猛异常。刀光剑影之间,挣的是你死我亡;你来我往之时,夺的是忠心赤胆。
霍梦生的剑此刻分量又有所不同,带着种无法压制的愤怒,只有攻没有收,只有进没有退,完全如野兽本能般的疯狂。陈辉风渐渐落了下风,便操纵九尾火狐从背后偷袭。霍梦生只管向前,一剑刺中陈辉风左肩,同时他自己的后背也被狐尾击中,两人一进一退间便来到战车顶层。
鹤威王双掌放于双膝之上,端坐在黄金王座,在他两边分别站立着箫请和西门清风两人。见霍梦生与陈辉风缠斗在一起,西门清风踏前一步想要帮忙,却被鹤威王伸手制止。
剑锋相碰发出铮的一声响,陈辉风顿时感觉左肩伤口传来一阵撕裂的痛处,掌上力道稍一松懈,便被霍梦生顺势斩断了他的左手,再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霍梦生又伸手解开腰间捆扎的红绳,那杆盘龙钢枪在他掌中倒转,一枪刺穿了陈辉风的喉头,连反抗的机会都不给对方。
西门清风见状走上前来,目光盯着霍梦生的双眸道:“是为给你父亲报仇才这么气势汹汹吗?简直就像失去了父母的小老虎一样可怜。”
霍梦生的双眸中没有燃不尽的火,而是蔓延着一种冻裂骨髓的寒。那就像无尽的黑暗带给人神秘和恐惧,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仿佛深渊地狱般的怨念。
正当两人的对峙碰撞出一触即燃的火花时,端坐在黄金座位上的鹤威王却开口道:“不要拦他,你们推到一边去。”
西门清风冷哼一声,盯着霍梦生嘲讽道:“其实我很想亲手杀了你,就像杀死你父亲时那样。”他的目光中并非只有单纯的敌意,还有某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是好斗、是冷血、或者是疯狂。
没有了阻碍,霍梦生直冲向鹤威王,可盘龙钢枪的枪尖在空中划过之后,却定格在了鹤威王面前只有毫厘的位置。
霍梦生的双目圆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盯着鹤威王,急促的呼吸让他的面庞跟着微微颤抖,心脏的快速跳动就像后背传来的疼痛感一样频繁。
此时的鹤威王已经摘下了自己面戴的罗刹鬼面,而在那下面露出的面容竟是国相班品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