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正厅中,身着淡紫色锦袍,面相英俊的李应秋起身对王业说道:“长绪兄,既然如此,那小弟便告辞了。那些账簿便放在长绪兄这里,若是有什么消息,还请尽快差人告知小弟。”
王业起身笑道:“这是自然,你我两家乃是世交,有些人竟想靠着小聪明糊弄你我,真是可笑。”
两人说笑着向厅外走去,冷不防不远处的月亮门外闪出一道白影,一瘸一拐的向着两人走来。
见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满身尘土、一瘸一拐的样子,李应秋顿时便变了脸色:“筠儿,你这是怎么了?”
李筠哭丧着脸看着父亲说道:“人家好好走着路,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条恶狗,一直追着人家跑,幸好我跑得快,总算甩开了那条恶狗,不过还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王业闻言满脸尴尬之色,自家确实养着几条看家护院的大狗,莫不是一个没看住,有条狗挣脱了锁链跑了出来?
“小筠儿,你告诉伯父那条狗长什么样子?伯父稍候便让人给你出气。”
李筠嘴角微微翘起,对王业说道:“伯父,还是算了,那条狗其实也挺有意思的,还是留着他吧,等以后有机会我再亲自收拾他。”
王业将李应秋父女送到前院,目送其走出大门后,一转身就见赵彦脚步轻快的走了过来。
“贤侄可是来寻李夫子的?听说你县试首场得中第一名,真是可喜可贺。今日应该是长案发案之日,贤侄可曾去看过榜单了?”
赵彦颔首道:“小子侥天之幸,被众位考官评为县试案首,方才将这个好消息告与李夫子知晓。对了员外,二公子呢?我有好些日子未见过他了。”
听赵彦提起王麟,王业顿时哼道:“这个逆子不学无术,老夫本想让李夫子对其严加管教,奈何他舅舅前几天来信说对他甚为思念,老夫刚一点头,这个逆子就跑得不见影子了。”
原来是去舅舅家了,怪不得这几天没去骚扰我。
赵彦正要告辞,王业却道:“贤侄既然得了案首之名,一个生员是跑不了了。既然县试已过,接下来便是府试,老夫在府城倒是有个至交好友,贤侄且随我来,老夫修书一封,你到时候在府城若是有事,不妨凭书信前去求助。”
王业一片好心,纯是为了赵彦着想,赵彦心中感激,也没有推托,便跟着王业来到了他的书房之中。
到了书房之后,王业还未坐定,管家王九便走了进来,满脸苦色道:“老爷,方才小的督促着几名帐房将那些账簿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却是一点痕迹也未发现。”
王业闻言一愣,片刻后也未顾忌赵彦在场,径自问道:“马六那厮不过读过几年社学,他做的帐你们难道一点痕迹都未发现?”
管家王九答道:“老爷,马六应该是找人专门重做了一遍帐,小的和几个帐房确实一点蛛丝马迹都未发现,就连李员外送来的那些账簿也是一样。”
王业眉头逐渐皱起,沉思半晌后问道:“州城左近谁做的帐最好?”
王九不假思索的答道:“那定然是城里的蔫酸秀才吴不为,他屡试不第,偏偏于账务算术一道颇有心得,只要是他做的帐,少有人能找出疏漏。对了……”
王九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声道:“老爷,小的想起来了。这吴不为是马六的亲戚,虽然他们两个的亲戚关系并不紧密,平时两个人却极为亲近,若是马六找人做帐,肯定会找吴不为来做。”
啪,王业狠狠的一拍桌子,怒声道:“州城左近几十里,能看透吴不为做帐手段的人不可能连一个都没有。小九,你去给我请人,把附近有名的帐房先生都给我请来,不过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与马六相熟的有关人等一个都不要通知。”
“老爷,我这就去。”王九蹙着眉头匆匆而去。
赵彦在旁听了片刻,也渐渐从中听出些什么,等王九走后,他见王业坐在桌后独自生闷气,便走到近前问道:“员外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
王业这才惊觉,脸色也缓了下来:“唉,老夫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不说也罢,贤侄稍待片刻,老夫这就与你修书一封。”
王业话语间的意思似乎并不想与赵彦多说,赵彦本不是多事的人,不过王业为人不错,听方才主仆间的对话,似是账务上出了问题,赵彦曾经自学过会计,便想出手试试能不能帮上王业的忙。
“员外,可是府上账目有问题?或许我可以试试。”
王业抬头诧然道:“贤侄精研过算学?”
“只是略知一二。”赵彦谦虚道。
虽然赵彦语气中显得很是谦虚,脸上却是自信的微笑,王业想了想,却是没有理会赵彦,而是伏案疾书,盏茶时间后一封书信便已写好。
将书信封装后,王业将其递给赵彦,这才道:“老夫在城中有一座粮米铺,除了本家收上来的粮米之外,州城南庄李家的粮米也寄存在铺子上代卖。最近老夫让小九按惯例查账,暗中却发现库中钱粮与账目不符,老夫便以书信相邀,将南庄李家的家主请来商议,顺便将李家的账簿也带了来。只是……方才贤侄也听到了,那账簿做的是滴水不漏,老夫也是无能为力。既然贤侄有意,老夫这便带你去看看那些账簿。”
在情理上,王业并不相信赵彦能从账簿上看出什么,只是从本心上来说,王业又颇为期待赵彦能从账簿上查找到蛛丝马迹。
带着两种矛盾的心理,王业带着赵彦来到了府上的帐房之内。
帐房之内坐着七八名账房先生,他们正在喝茶,见东主进了屋,连忙将茶盏放下站了起来。
王业也懒得理会他们,只用手一指桌上的十几本账簿对赵彦说道:“王李两家的账簿都在那里,贤侄尽可以随意查阅。”
“小子先试试看。”赵彦扫了一眼那七八名账房先生,便直接坐到桌前,一本账簿一本账簿的看了起来。
王李两家的账簿总共有十二本,摞起来约有半尺多厚,上面的字迹还算清楚,用的是‘新式’记账方式——三脚账。这是明中期左右出现的一种记账方式,一般是半年结算一次,或是一年结算一次,看这账簿的厚度,赵彦估计一本便应该是一年左右的账簿,按当时的行话来讲,这都是‘誊清簿’,即总账簿。
赵彦一目十行的翻了三本账簿,确认自己能看懂,便找一名账房先生讨来纸笔,随后开始对起帐来。赵彦用的是一个笨方法,也就是将那些誊清簿上的收支数据一一抄录下来,最后再进行汇总查证。
三脚帐起始于明朝中期前后,后世还会衍生出龙门账、四脚账。三脚账的基本思想是,只要非现金交易的转账事项不发生问题,其他方面可以不必计较,这种思想颇为片面,在账目登记时容易发生差错事故,之后不仅难以查找,要想清查明白,还颇为不易。
赵彦为了节省时间,在纸上记得都是阿拉伯数字,并未誊抄每笔账目收来付去的文字,不过他此时的记忆力颇好,那些数字所对应的账目都已了然于胸,若要对证,他只需默想片刻便可在誊清簿上指出来。
半个多时辰后,赵彦放下毛笔伸了个懒腰,随后又低头进行最后的汇总,等汇总结束后,赵彦看到结果却是不由一愣,暗道好大一个窟窿。
王业见赵彦停止演算,便放下手中茶盏问道:“贤侄可是饿了?老夫先让人给你拿几盘糕点来。”
“不用了,小子已经算出来了。”赵彦本想将手中的纸张递给王业,突然想起自己在纸上记的是阿拉伯数字,王业应该看不懂,便索性将纸拿在手中念道:“王家米铺自去岁元月起,到今年元月止,库中粮食原有八千一百三十石,去岁每月皆有入库,算上余粮,库中应有三万一千二百五十石粮食,全年卖粮计二万又五百七十石,另有多笔共计一千石粮食不知去向,库中余粮……”
王业眼角微跳,此时是官本位的年代,想要做生意自然绕不开那些官僚,如今的知州李岩在位三年,其下又有州判、吏目众多官吏吃拿卡要,偏偏这些当官的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不肯明收银钱,故而那一千石粮食的去向可想而知。
王业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赵彦便将这些查了出来,他扫了房中的账房先生们一眼,摆手道:“且住,贤侄自将银钱收支与盈余报出即可。”
赵彦闻言点点头,继续说道:“只以去岁为例。去岁全年收铜银计一万又二百八十五两,支出铜银八千五百六十两,刨去诸多杂费五十三两六钱,全年盈余计八百三十二两四钱银子,只是却又有八百三十九两银子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