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其风说得没错,宿平游水确实只会狗刨。半山沿的小溪本就不宽不深,少年又向来不太与同龄人一起玩耍,除了偶尔闭上几个水猫、水里踢上几下,大多静静地仰在水面上下浮沉。是以等他好不容易游了三十丈左右,来到真正河水涌流的地方,却在抬脸换气时,一个不大不小的浪头打下,顿然呛了一鼻!冷水耗热、狗刨耗力,饶是少年再怎么身经百练,也渐感难支,情急之下,一个翻身,换成仰游。仰游虽然省力,但慢了许多,也更不易找寻方向。
岸上的赵其风看在眼里,跺脚干着急,却也深知自己水性不佳,下去亦是找死,于是扭身跑回厢军的人群处,厉声喊道:“哪个水性好的!快给我出来救人!”
众军民大多早看见了宿平下水,闻声立时有两人挺身而道:“都头,我们去!”竟均是赵其风的部下,且是一对亲兄弟,年在三十间,渔家出身,大的叫许国奉,小的叫许国良。
赵其风目露赞色:“咱们马军都里,就是有好汉子!”
国良当先蹿了出去,边跑边就脱起了衣服。国奉摇头一笑,同赵其风一起也跟了上去。
到了河边,国良将衣服朝地上一扔,精赤上身,接着就利索地除下了裤子。哪知刚将裤子摆到一旁,却听他哥哥喝道:“等等!”
许国良与赵其风俱是一怔,就见许国奉指着河面对岸道:“已有人下水了!”
远看之下,果然有个人影跳进了白水那头,眨眼就见些微白色的水花泛起,看其样子,正是朝着河中的宿平而去。
国良道:“咱们……不去了?”
国奉却对赵其风道:“都头,我看就不必去了,那个……谁……”
赵其风接道:“是宿平啦!你们去年夏天过湘水抓贼寇的时候也见过。”
国良惊道:“啊呀!他是宿平?这孩子我印象极深,只是方才都没看清,没想到半年不见,又长高了!”原来那次阻截风雷寨去往南岭报信时的厢军,有半数都是赵其风都下之人,他两兄弟也在其中,自然识得少年。
国奉续道:“宿平他本来就要游过去,咱们再追,怕是还没对面那人来得快。”
赵其风点头道:“有理!噢!国良兄弟赶紧将衣服穿起来吧。”
国良面现失落地拣起了他的裤头。
……
邱禁越游越近,最后终于来到那人跟前,一个小水猫儿扎下,伸手将其肩膀托住,然后钻出水面,问道:“你没事……宿平!?”却是见到了那人转脸过来,大吃一惊。
“邱叔叔!——啊!”原来是少年兴奋之下,一把按住了邱禁,叫对方埋头吃了口水。
邱禁再次探头道:“先不多说!你一只手轻点抓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划水,我带你过去!”
“好!”宿平答应了一声,复又猛然摇头道,“邱叔叔,咱们现在就要回去!”
邱禁火速左右望了一眼,道:“不行!我那边近些,现下你已游了一半多了,再回去定然要脱力!”
宿平急忙道:“我没事,邱叔叔你再不回去……咐(浪打)……就要晚了!今日是禁军开考第一天!”
邱禁失色:“什么!不是明日么?”
这回轮到宿平喘声催促:“先……不多说!咱们回去吧!”
……
赵其风三人一直在岸上观望。许国良叫道:“看!他们又游回来了!”
许国奉立刻道:“快下去接人!”
国良翻了个白眼,嘟哝道:“那不是又要我脱衣服!我说哥啊,大冷天脱来脱去的,你以为好玩呐!”
国奉比他弟弟要矮上半个头,闻言伸手向上一把掐住他的脸皮,道:“你自己看看,宿平都过了半江了,又被水冲到了下边,再不赶紧去,江面就更阔了。”
国良咧嘴打了个哈哈,道:“哥你松手!咱这就脱!”
这回,国良的手脚更快了,三两下就扔了衣服、踩下裤子,两奔三跳,一个水猫斜朝着下游扎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钻出水面,已然十丈开外。
赵其风咋舌道:“我当了你兄弟十来年的都头,竟不知你们有此等本事。莫非你这做哥哥的,还要更厉害?”
国奉看着江面,欣慰一笑:“国良这小子比我可强多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叫他下去。这接人不比捞人,我弟弟一人足矣。”
许国良水中翻腾如白条,不一会儿就到了邱禁两人的身旁,照面之后,二话不说,一把挟起少年胳膊,单手就游了回来。
邱禁放开宿平,亦是一阵轻松。
上得岸来,赵其风一见是邱禁,心怀大慰,一手扔还宿平衣物,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邱副都头的肩膀,拍了拍笑道:“正主儿可回来啦!”
宿平边套上衣服,边将所有事情都讲了一遍,听得国奉、国良兄弟破口大骂,他们是赵其风的部下,哪消给詹纳司留半分面子?
邱禁看着少年两片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又喘又急,再见他两双手指被水浸得胀白,莫名感动袭上心头,甚而连詹纳司对自己的种种行径也忘到了一边。
赵其风道:“好了,咱们先去营帐,换身干净衣服。”
路过堤头,遇上久站此处、冷眼旁观的江都头,那几个永州小吏想是被他支在了帐里,没有陪同。
江都头开口便喝问一句:“邱禁,你为何私自过江?可知那边有正事在身?”
赵其风厉声抢道:“江都头,你又可知今日已是三月初一!为何又不让邱兄弟回去?”
江都头道:“什么三月初一,于我何干?”
赵其风道:“连我都知沈指挥使有令在先,允许邱兄弟回去参考禁军,你这带队的大官,又怎会不晓得?”
江都头微怒道:“赵都头,咱们可都是营里的老人了,大家共事多年,请你能否不要出言带刺?江某确实不知有这一回事!”转而却向邱禁道:“邱副都头,既然有沈指挥使之令,便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赵其风骂道:“操!你没见他是游江过来得么!你他娘的能把书信夹在两个鸟蛋里带过来?”
江都头好歹也是个军汉,血性还是有点的,甩手仰头嚷道:“没有信件,都给老子留下!”
赵其风反而不叫唤了,嘿嘿一笑,咕哝道:“你算个球!”拉起邱禁与宿平,就向对方身后走去。
江都头伸手一拦,喝道:“我说了,不许走!”
赵其风道:“为何不能走?”
江都头哼道:“邱禁若是走了,我就参他擅离职守!”
赵其风摇头道:“不对、不对,照我看来,邱兄弟若是走不了,你江都头倒要吃个不大不小的罪责。”
江都头皱眉道:“此话怎讲?”
赵其风故意凑近了他,轻声说道:“你想啊,这邱兄弟考禁军一事,算不算朝廷举荐人才的正事?你要硬将他留下,那时邱兄弟误了时日,回头也参你一本,结果指挥使又说他已然下过了命令,到头还不是老江你吃了个哑巴亏?当然……有个得益之人却可置身事外偷笑哩……”
江都头目光闪烁一阵,却是仍道:“不管如何,没有信件,就是不能走人!”
赵其风斜眼看了看他,当下故意大声叹道:“诶!既然如此!那便由赵某替代邱兄弟留下吧!我说老江,一个都头,该不会比不上一个副都头吧?”
邱禁这时开口道:“赵都头……”却被赵其风摆手拦下。
江都头沉声道:“你这般作为,就不怕指挥使责罚?”
赵其风不屑道:“爱责罚便来责罚,老子皮厚,左右脱掉几层,更好透气,反正我此刻已经擅离职守了,还怕再降一罪不成?”
江都头一时语塞,却是无计可施。
赵其风忽然道:“咦……我看这永州真是差劲,不说半艘船都供不上,竟然连一匹马儿也没有……奇怪、奇怪!江都头你带的那几匹马去了哪里了?啊呀!莫非都是些发了春的母马,被永州的公马给拐走私奔了?”
几人这才发觉,果然四下只有今日赵其风与宿平的两匹马儿。
邱禁与宿平陡然面色一沉。
江都头被人揭了老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其风哈哈一笑,拂袖离去。
营帐内,几人换上干爽的衣服,赵其风令许家两兄弟出去帮忙驿马喂草,同余下的邱禁、宿平对而席坐。
赵其风叹了口气,道:“邱兄弟,这詹纳司与你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居然如此算尽心机?不但支开了你,支开了我,料准了大小月份,还叫人遣你过岸,断你过河的船,断你回程的马,却是只为让你不能去考禁军?”
邱禁默然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
宿平接道:“邱叔叔莫要烦恼!反正过了这两日,便可再也不用怕他!”
邱禁闻言抚着少年的肩膀,柔声道:“宿平,谢谢你。”
宿平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头道:“我又没做什么?游个江都游不过去,还要人来救命!”
赵其风道:“你那狗刨确实够呛!”
三人相视之下,哈哈大笑,阴霾顿然全扫。
……
三月初二。
凌晨,邱禁与宿平启程返回衡阳。
申时,回到侯志皮革铺。
入夜。
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