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老头道:“既然女娃子这么客气,老头子也不摆谱了。不过老头子可没练过什么轻功重功,就是觉得这事吧,光是听着就不对头……”说罢,颇为不好意思地朝一浊看了一眼。一浊客气摆手,示意无妨。老头这才又指着宿平续道:“这小子在那块长木头上被人翘起来,猴儿一样地飞到天上;女娃子方才说的那个什么轻功,也是一样叫人飞到天上。老头子想啊……既然一样飞到天上,那为何这小子就能射中,有轻功的反而射不中了呢?”
一浊释然一笑,极有耐心地道:“许是我刚刚说得快了,老先生没听清哩……那人要使出轻功,便有一口叫作‘真气’的东西,也就是人常说的‘内力’,那人一边要持住这口‘真气’,一边又要射箭,是以不能像小宿平那般不管不顾。”
继老头又摇头道:“那老头子就更糊涂了……明明已经飞上了天去,还管那一口劳什子‘真气’作甚?只管射箭射去不就成了?”接着指了指一旁看戏的宿平道:“这小子飞起两丈多高,掉下来都屁事没有!那有轻功之人还怕会摔死?——啊呀!不对!你看老头子真是糊涂透顶!那会轻功之人,定然飞得更高了,怕是怎么地也有个十丈、八丈的吧?……唔,那样摔下来,没有那什么‘真气’,真是够呛!”
这些话听着好笑,一浊却没有半点笑意,怔怔地看着继老头,旋即面露恭敬地拱手道:“老先生教训的是,小女子受教了!”
继老头茫然问道:“什么教训?莫非老头子猜对了?”
一浊见他面色真似无半分作态,只是信口道来,暗怪自己心中多疑,当即笑道:“呵呵,对哩,被老先生猜对哩,原来是我们错啦……”
继老头立刻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宿平。
少年此时心中想到一事,正突突直跳,哪有功夫看继老头,却向一浊问道:“姐姐……法华叔叔的轻功……能跳起多高?”
一浊不知他是何意,于是回道:“与我倒是不相伯仲,从地上掠到一层屋顶,自是不在话下。”
宿平顿时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难陈,因为他在风雷寨的第二日所见法华练那“飞落花”,明明只跳起一人一手多高,现在经继老头一番“胡言乱语”“歪打正着”之下,终于知道了其中的缘由。
“看法华叔叔那日情状,箭神庄必定是他的一块心病,更是执念要练成‘花落箭’证明自己。哪知越是想要练成,越是练不成!‘飞落花’起身之时,本该一力使出轻功,却又太过在意手中的弓箭,故而只能跳起一人一手,而真正实力的一丈屋高;飞身之时,本该注其意志在弓箭上,却又放不下那一口‘真气’,由此扰了心神,自然不能射不中了……哎,怪只怪‘花落箭’是他箭神庄的独门绝技,而法华叔叔又将此事放在心中不与他人说道,若是早些让雷伯伯他们知晓,或许‘飞落花’已经大成了……”
一浊见少年在那头怔怔发呆,担心他钻进了牛角尖,便说道:“宿平,不要想那许多,既已明白了道理,只需勤加习练,便可熟能生巧。”
“不尽然,我看不尽然……”这时,继老头极不知趣地插进一句。
“老先生何出此言?”一浊眉头微微一挑。虽总觉看不清老头儿的深浅,但她此刻不为自己而是在开解少年,若被人驳了回去、对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恐对少年心性不利。
继老头泰然道:“老头子没什么本事,倒是曾听人说起熟能生巧,但——有技方能谈巧。当年流落街头时,咱也拉过琴唱过曲——女娃娃,都说唱曲儿要凭丹田气,可丹田气再多再强,能一口气唱完整曲么?”
一浊倒也干脆,回道:“自然不能,若不换气,怕是没唱完就憋死了。”
“是啦,老头子也知道要换气,谁都知道要换气,大伙儿无时不刻都在换气,人人都熟得很,可偏偏不是人人都能唱好曲儿的。哎……老头子当时也是生计所逼,不得不缴了全身家当给一个唱戏的,让他教我如何换气的技法,这才勉强糊了张口,在街头支撑下来——哎呀,那可是一两多的银子啊……”继老头一边抱怨,一边拿他那苦闷的双眼瞅瞅宿平,又瞅瞅一浊。
宿平并无太大反响。倒是五寨主一直都逐字逐句地专心听着,明眸越发铮亮,末了一拍大腿,叫道:“对极!对极!——宿平!这换气便如咱们的换劲!”
少年这下被她稍一点拨,终于也想通关节,暗想:可不是嘛!我方才还想着法华叔叔射箭时,不是太过在意轻功,就是太过在意射箭。轻功时,就该在轻功用劲,射箭时人已在空中,便不必想着轻功,换劲到手臂,用力在弓箭之上,待到射完,再换劲回到轻功不迟!
欣喜之下,宿平一个箭步冲到继老头面前。他开心极了,想要将老头一把抱起。
继老头闪电般伸出他的跛脚,抵住宿平来路:“滚球!老头子可不经撞!”
一浊与少年相视大笑。
宿平忽然眨了眨眼,促狭地朝继老头说道:“好爷爷,你还有什么没说的么?要不教教我怎么飞在空中射箭可好?”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
可继老头的一番回答,却让两人再次惊掉了下巴:
“笨小子!女娃娃方才不是说熟能生巧么?想当年我也劈过柴,初始都要将斧头对准了再劈,劈啊劈啊的,便不需再对准了,那斧头啊——就如自己的手臂一样好使,想劈哪儿它就劈到哪儿……哈哈!是不是神气得很呐?……”
五寨主这会儿已经是心悦诚服了。
继老头见二人怔杵在那里,当下大摇其头,转身背着手走开了:“真是无趣,也不知鼓个掌、叫个好,不如去那边看唱戏。”
“你这个继爷爷可了不得。”一浊醒转过来,对宿平由衷道。
宿平也颇感神奇,今日几次三番的觉悟,皆是受了这老人家的提点,忆起两人相遇情景,油然而笑:“姐姐不必管他,他就是这么个可爱古怪的老头儿。”
一浊也笑了:“是啦……想恁多作甚!”
宿平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姐姐,我要些纸和一支笔,不知有没有?”
一浊诧异道:“你要纸笔干什么?”
宿平顿了一顿,旋又笑道:“不知怎地,我突然有些想念敢指大哥他们了,也怕他们记挂,是以写封书信。”
一浊自然知道“他们”是谁,欣然点头:“现在就要么?”
“现在就要。”
一浊笑骂道:“你倒是个急性子!想到哪出是哪出!”
贾瘦兽许久未能插得上话,此刻叫道:“快快写好!我明日便送去!”
宿平却道:“你不能去,我明日要和你学筋斗呢!”
贾瘦兽问:“你不学这跷板飞射了?”
宿平摇头:“不学了、不学了!先把逃命的功夫学好!”
贾瘦兽当即就地一个空翻,欢叫道:“好也、好也!若是让我那么给你踩跷板踩上一天,当真要乏味死了!”
……
厢房内,宿平坐在桌前,毫笔沾墨、落下白纸:
“法华叔恭叩:平自离寨,现已安身,甚是挂念,承恩教诲,日日弓射,不敢稍怠,今习飞落花,偶遇一事……”
写完满满两张之后,轻轻折起放在一旁,又另起一张。
正要提笔写下“敢指兄顺祝”,想让法华替他也转交雷敢指,少年突然想起一事,于是朝那门口喊道:“姐姐,我能在信中提及你么?”
房门紧闭,一浊门口哼道:“不可!咱是执命在外之人,不可暴露!”
原来宿平怕一浊偷看她书信,便苦口婆心地将其劝请到了门外。
少年只好作罢,将那第二份方才抬头的白纸收起,又把第一封信纸塞入封内封好,添上“法华叔亲启”几个字,这才打开房门。
一浊睥了他手上一眼,怔了怔道:“小宿平,你不是要给小敢指写信么,怎地是小法华的名字?”
宿平慌忙解释道:“给谁不都一样么!”
一浊伸手便抓:“我瞧瞧!”
宿平立刻缩手:“不行、不行!你不许看!”
一浊嘿嘿道:“莫非你心里有鬼?将我与小婷卖了?”
宿平道:“没有、没有,两位姐姐我只字未提。”
一浊见勉强不得,气道:“既是不给人瞧,为何不上了火漆!”
宿平奇道:“什么是火漆?”
一浊道:“上了火漆,别人便看不了了,若是硬拆,定会留下痕迹,叫收信之人发觉。”
宿平道:“原来如此,那便上火漆吧——怎么个上法?”
一浊见他兀自不肯交给自己,便只好将他带到桌旁,教了他火漆的上法。宿平上完之后,小心翼翼地吹了几口,这才放心递给一浊。五寨主盯着那书封,揶揄道:“箭是射得挺准,这字儿嘛,啧啧,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宿平微微一笑,也由她说,满脸“你奈我何”的表情。
一浊伸出铁指,将宿平小臂一拧,咬牙切齿道:“今晚你和小兽自己烧火做饭!”
宿平悲吼一声:“啊哟!——姐姐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