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览行至御前,松开那小太监的手,将衣摆一掀便跪下行礼,却连身子还未伏下去,便被匆匆下来的梁帝拉住。梁帝双手扶了他起来,仔细瞧了瞧他那面色,皱眉道,“你病成这样还来贺什么岁?哪一年没个除夕的?就急在今年这一回?”
谢览轻声道,“也不全为贺岁。臣有事想请陛下恩准。”
有侍人抬了软椅进来,放在梁帝御座下首,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梁帝便朝那里指了一指,“先坐下,咱们慢慢说话。”
谢览告了座,侧身坐了。
杨眉和谢瑜方才一顿嘴皮官司都是在大殿中央御座之前,只是两个人一立一跪。此时谢览这么一坐,那谢瑜便正好跪在他足边,杨眉站在离他远一点儿的地方。
杨眉自谢览出现便有些怔愣,回想了自己方才那一番做作表演,心中暗自庆幸他是此时才进来,要是再来得早些,只怕自己还未必有那面皮当着他的面儿豁出去与谢瑜撕比……
她虽明知此时犹在御前,却仍旧不由自主地拿眼睛瞧他,也不知他那烧退了没有,如今面上瞧着仿佛没有什么,那一张脸却白得几乎透明,加之极其瘦削,初初看上去竟有几分骇人。杨眉回想了一下当日在燕京城里那个风流倜傥的那个拓跋府督,心中顿生悔意,只觉两个人明明互生爱慕,这一路却也不知是命运捉弄还是自己真的脑子不好使,直至今日眼睁睁看他消损成这般模样。
谢览本低着头坐着,察觉她注视,便抬头看了她一眼。
杨眉见他那目光移到自己面上便不住皱眉,恍然想起方才用姜汁手绢揉得涕泪横流,一张脸早不知成了个什么格局——连忙背过身去,用手绢儿擦脸,刚抹在脸上便觉一股子辣意扑面,险些又要流泪,才想起自己拿的竟是那条姜汁手绢,顿觉晦气,又怕人察觉,只得把那绢子掩了,自伸了衣袖擦脸。
梁帝刚回了御座上,便见自己那甥女儿背着身,瞧那动作竟像是暗自饮泣的模样,心中对那谢瑜又生了几分气恨,便喝叱道,“朕与谢阁首有军政要务,你们俩还有甚事要说?无事便踏实回去过年!”
顾佑诚却不愿意,拧着眉毛道,“陛下有命,臣自当遵旨,只是谢家主污我女儿是假的,这口气臣却不能忍,谢家主今日若不能说出个道理来,难道果然当臣这两军都督是个好欺负的么?”
杨眉不由自主便朝谢览看了一眼,却见他只是低着头,目光不知落在脚边哪一处,对身周事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样,心中多少生了些酸意,便向顾佑诚道,“阿爹,谢阁首既来,想是有军政要事要说,怎好拿女儿家事烦扰皇上?”
她这段时日以来内心交煎,其实心中对此地生了厌倦,若不是对谢览无法割舍,只怕已经包袱款款跑路了。故而谢瑜说她是冒牌顾三,她心中一点惊惧一过,剩的竟是解脱的快意——早已不想再以顾三小姐之名活着,至大不过一死,要头一颗,要命一条,死了说不定还能回家。
所以也未曾有多害怕。
然而如今谢览就坐在离她不过三尺之外的地方,她那一点儿混不吝的戾气便再提不起来,无论如何,总不能当着他的面被坐实一个杀头之罪,她一死说不定便回家了,只是要让谢览日后如何继续?
她这么一想,便又瞟了一眼脚边跪着的谢瑜,忍了一口气道,“今日虽过年,只是这位谢家主也是忍不得了,阿眉便奉陪到底,咱们去旁边暖阁候着,等舅舅这边公务事了,再来分证!”
梁帝对谢瑜攀咬杨眉是假冒一事全无半点兴趣,他这一日听他二人撕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早已十分不耐烦,此时听杨眉这么说,深感还是自己这甥女儿贴心,便摆手道,“你们都出去,朕与谢阁首说完话再来!”
话音方落,谢览抬起头来,轻声禀道,“陛下,臣此番前来也是私事恳求陛下,陛下事忙,臣可明日再来。”
杨眉本想等谢览走了再与谢瑜接着撕扯,听他这么一说便不由自主拿眼睛瞪他。谢览却连瞟也未曾瞟她一眼,说完便低了头,静听旨意。
梁帝闻言一滞,见谢览一副面薄体弱的样子,怎好让他明日再来?也只得坐了,“既如此,那便都听听吧!谢瑜,你且禀来,阿眉又怎生不是阿眉了?”
谢瑜于此事所知其实十分有限,只是方才竹篮打水一场空,恼恨到了极处,热血上头才冲口而出,心中多少有些后悔,然而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只得豁出去道,“陛下,顾三小姐早已为人所害,现在这个竟不知是哪儿寻来的冒牌货色,请陛下与王爷明察。”
顾佑诚嗤笑道,“我女儿是不是我女儿,我不知道,倒叫你知道了?”
谢瑜只梗着脖子道,“王爷有所所不知,天下之大,不知多少奇人异士,瑜久闻世间有易容之法,能把活人做得与另一人十分相似,若本身便有三分相似,那更是做得一般无二,便是亲爹亲娘也未必能分辩出来!”
杨眉听他这么一说便觉心中大石落了地,她怕的是被人怀疑她这包子馅儿,至于包子皮,那可是顾三小姐原装货,经得起任何考验……
这世上如谢览那般稍有犹疑便能入目三分的毒辣眼光,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谢瑜最多能猜到顾三不是原来那一个,却又怎么能想到顾三的包子皮儿还在,只是包子馅儿已经从白菜的换成了韭菜的了呢?
谢瑜这么一说完,满殿人便都盯着杨眉打量个不住。
杨眉一时灵醒,顿觉此时天赐良机,谢瑜既要自寻死路,今日便应将他断送在这里,省得日后再给谢览添堵。这么想着,感觉自己再这么抻着脖子这么站着不利于事态发展,便双膝一弯跪了,也顾不得谢览就在旁边,自从袖中又扯了那姜汁手绢儿出来,边哭边道,“此人如此污蔑阿眉,再不惩之以法,阿眉也无颜面再活着了!”
梁帝被她这么一哭,越发烦闷,向谢瑜喝叱道,“谢瑜,你有凭据便拿出来!休再故弄玄虚!”
谢瑜仔细回想罗松当日回禀之事,又理了理谢览对杨眉的态度,越发吃准面前这个女人绝计不是把谢览囚在江陵别院的那个顾三小姐,便拱手禀道,“此等术法皆有痕迹,陛下命人查验一下这位小姐面貌,再验明正身,一切自当真相大白。”
杨眉将身一伏,“阿眉宁死不受此奇耻大辱!”
谢瑜冷笑道,“这位小姐可是怕露馅?”
杨眉心道姐只怕你不来验,只是如今不做作一番,怎么能引得你别去关心姐的包子馅儿呢?嘴上却仍旧咬得死紧,“阿眉就算不做郡主,仍旧出身宗室,明日传出去宗室女未嫁时被人验身,阿眉便是一死也洗不尽今日之耻,舅舅若果然要验,便赐阿眉一死,死后验尸吧!”
谢瑜见她死活不让验身,便觉自己这回打蛇入了七寸,越发笃定这一个是假的,便也咬死了道,“陛下,瑜敢确信,此女绝非顾三小姐本人!”
杨眉正想再激他一激,眼角余光瞟见谢览一手扶着椅旁几案,慢慢抬身起来,便忙闭了口。
他在旁边坐着时,已经引得一殿人时不时打量这位新任红人阁首大人,这么一动作,满殿的人便不由自主地都盯着他看。
梁帝自觉家中事务乱七八糟,在这个新晋重臣面前颜面尽失,忙问,“谢阁首有何话说?”
谢览仍旧乏力,站立时便伸了一只手扶着几案,听梁帝所问,便抬了头,轻声道,“陛下,臣以人臣之礼,不忍见陛下为此等荒诞之事所扰,尚请暂避。”
梁帝本就尴尬,被他这么一说老脸一红,只觉半辈子颜面都挂不住,往殿下一望,见杨眉只是伏在地上哭,谢瑜却眼巴巴地看着他,顿时心头火起,差不多就想一个窝心脚给他踹过去,用了好大毅力才忍了下去。
谢览说完,又转向谢瑜道,“谢氏天下士林之首,以文正自守之清名称誉天下,几曾见谢氏之主立身他人闺阁之中,专注他人后宅之事?家主需当自省。”
杨眉直愣愣地看着他,只觉自己这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不如人家这两句话给力——他这两句话翻译一下就是“皇上你傻吗竟然认真的在这儿听笑话我都看不下去了”和“谢瑜你要给别人家女儿验身你还要不要脸”……
真的……好解气……
梁帝大大点头。
谢瑜却直起身来,冲着谢览的方向冷笑道,“瑜既知宗室血脉不正,焉有不向圣上禀明之理?只顾虑自己一身清名的,那是你谢览!”
谢览本来一副要走的模样,听他这么一说,便又缓缓坐下,自向梁帝道,“陛下,臣仍有话与家主分证,容臣失礼,再留片时。”
梁帝哪有不答应的?连连点头。
谢览便向谢瑜道,“家主,览心中有数问,望家主一一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