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眉便也笑着招呼,“邵大哥。”
邵之剑除了鞋子,只穿着厚袜入了暖阁,走到榻边坐了,见谢览正睡得安稳便微微点了点头,正要去把脉时却见那只手握在杨眉掌中,促狭笑道,“我说今日怎么睡得这么沉……”
杨眉面皮再厚也顶不住他这样调笑,忙松开那只手,自往后退了些,把地方腾给他。邵之剑把了一时脉,便把那只手塞入被中,轻声道,“虽是虚浮,却还算安稳,且养着吧。”又向杨眉道,“你怎么今日才来?”
杨眉郁闷道,“被禁足在家里。”又瞟了一眼犹自沉睡的谢览,“便不禁足,他也不肯见我呀!”
邵之剑只是摇头,“总要想些法子。”
杨眉莫名所以地看他。
“大夫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这位大老爷——”邵之剑朝谢览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镇日饭也不吃,只喝些药,再这般下去只怕再不过几日便能得证因果飞升了。”
难怪瘦成这副模样……杨眉皱眉道,“仍是这般任性……”回想了一下他在燕山时那光景,一时又不忍心责他过甚。
邵之剑也道,“却也怨不得他,他自散功以来,禀气十分薄弱,莫说饭食,便是茶水都需精心炮制,否则便要作呕……只待这一时过去,根基渐渐强健些,只怕便能慢慢好起来。”
杨眉便暗自皱眉,听这症状怎么那么像上辈子听说的厌食症呢?只怕这样习以为常,真的成了厌食症了可怎么搞?便问,“还要等多久?”
“如今散功已毕,只待慢慢安养。我是个大夫,只管治病,养身这种事,一则看天意,一则看人心,你且问问这位大老爷自己心里打算再养多久吧。”邵之剑想想又摇头,叹息道,“当日在黄河边立誓要北复中原,现如今却把中军都督都让了出去,天下之事,儿女情长便不免英雄气短……”
杨眉却没那许多家国情怀,总觉得把中军都督给卫阶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刀剑无眼,原本她就十分怕谢览真去打仗,更莫说他现在这气虚力弱的模样,哪里还禁得起戎马奔波?于她而言,只要谢览人在这儿便好。
两个人默默坐了一时,近午时谢览眉峰微蹙,眼皮下眼珠轻轻转动,眼看着便要醒来。杨眉忙爬起来匆匆出了暖阁,邵之剑见她慌张以为出了什么事,便跟了出去,一路走一路喊也得不到个回应。
一直到了院门外边杨眉才停了下来。邵之剑便问,“你跑什么跑?阿览这便要醒啦!”
杨眉心道正是要醒了才要走,昨夜再三说等他躺下便走而且再也不来,才勉强赖着入了暖阁,要是谢览醒来见她仍旧坐着,八尺厚的面皮也绷不住……便道,“千万莫与阿览说见到我。”说着摆手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呆会儿我做些吃食,让路春送来,若阿览愿意吃,你知会我一声。”
邵之剑见她去远才往回走,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到暖阁时果然谢览已经醒了过来,正默默望着窗外出神。邵之剑便在榻边坐了,问他道,“今日可觉好些?”
“左右不过如此。”谢览应了一声,便又阖上眼睛。
“阿览,你我师出一门,我的本事我不会,我的本事你却没少学,你自己便是大夫,需知药医生治病不治命,你看我一日往你这儿跑八遍,多少也疼我一点儿,听我两句话罢!”
谢览无奈道,“邵大先生,你这又是怎的了?”
邵之剑还未及说话,暖阁外便听见路东的声音,“府督,阁里刚刚送来的言事本子。”邵之剑立时翻了个白眼,站起来走到窗边。
谢览便吩咐门外,“拿进来。”
果然路东开了门进来,手内捧着约摸尺高的言事本子,禀道,“阁内已经选过一遍,这些都要送呈府督,处置了再呈陛下过目的。”
谢览便支着身子坐起来,靠在枕上,问了一句,“多是哪里的?”
“都是四院军的,中军居多。西院军顾王爷也有一本。”
谢览瞟了他一眼,“何事?”
“顾王爷禀了陛下,言道淮安郡主移居益州采邑居住。”
邵之剑立时转身过来,“宗室家事,怎的交到军机阁中了?哪里来的文书,连本子分拣都做不利索?”
路东便道。“因益州刚刚光复,如今仍在军管,想那文书不敢自专,才移来阁中,府督若觉不甚适合,臣便把这个退给宗室府去吧?”
谢览垂着头默默想了一时,便道,“事关军务,放着吧。”
路东便把那些本子摞作一摞放在他手边案上,一时出去,又捧了饭食进来。谢览瞟了一眼,见托盘上面有一盏参茶,便端起来喝了几口,又从一个碟子里拣了块腌制的胭脂萝卜,拧着眉嚼了一块,正要摆手命退,见邵之剑不冷不热地看着他,只得把那粥碗端了起来,却也只喝了两口便放下。
邵之剑拿他无法,摆手让路东收了几乎未动的饭食,自己往那榻边一坐,肚子里打迭了一堆话要劝他,抬头见了那黑琛琛的眸子,瞬间又觉实在多余,便闭了口。他行医半生,深知这世上有些人能劝,有些人劝不了,谢览这样的人,世上事看得丝丝不漏,除非他自己想明白,否则旁人在此处再多婆妈,也是无用。
这么想着,便叹了口气,又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时听谢览疑惑地问他,“你有话直说便是,吞吞吐吐地是要做些什么?”
邵之剑回头看他手中正拿了一只言事本子,便越发懒怠多说,自摆了摆手去了。
晚饭时分果然路春送了饭食过来,整治得十分精细,底下托着红炭炉子送来的,邵之剑拿到手中时仍是热气腾腾。他只略略看了几眼,见只是几样家常菜食,心中便十分没谱,那位大老爷连御厨做的细致到摆盘都十分讲究的吃食都懒得吃,这些也不知能否入得了他的眼。
然而杨眉大老远托人送来,他也不忍心不送过去,便自提了食盒入了暖阁。入内时谢览正倚在榻上与阁中一名小吏吩咐事务,他手边那摞本子已经减得几乎尽了,便打断道,“用饭吧。”
谢览看了他一眼,便道,“再一刻就好。”
邵之剑也不去理他,自向那小吏道,“陛下有言,天大的事,也不许耽误阁首大人用饭,你还不出去?”
那小吏愣了一下,忙忙地爬起来,朝谢览躬身行了一礼,“下官在外面坐等,大人且慢用。”说完便自退了出去。
谢览便叹气,“再片刻就说完了,你这又累得人家在外面坐半个时辰,更何况我——”他瞧了一眼邵之剑脸色,那“我不饿”三个字便又咽了回去。
邵之剑把食盒放在案上,打开来里面竟连碗碟都配得齐全,各式吃食犹在腾腾地冒着热气。谢览瞧那盒子与往常不同,便不由多看了几眼,却见邵之剑从盒内取了几碟菜食,他只瞧了一眼心中便微微一动,不由问道,“哪里送来的?”
邵之剑见他神色不善,忧心这位大老爷脾气上来让他拎出去,便道,“厨房送来的,还能有哪里?”说着便与他盛饭,雪白细长的米粒卧在一只翠色竹制的小碗里,看着十分爱人。
谢览盯着那碗看了一时,便恍然了悟,心中立时生出一股子委屈与孤愤来,开口便道,“撤下去让厨房重新做来。”
邵之剑手上动作一停,“这是怎么了?”谢览虽在病中,脾气却并不十分大,能吃便吃两口,不能吃便命人撤了,至今从未有过让人重做的先例。
谢览平淡道,“让厨房重新做来。”说着便把案旁的本子又取了一本,“本督等着。”
邵之剑不由哀叹杨眉这运气着实走得背,千古难逢的遇上这位大老爷心情不好,他本想再劝他一劝,又觉得此时说破只会白白让杨眉在谢览面前颜面尽失,不如索性闭嘴做个河蚌也就算了。他正要提了食盒出去,却听谢览道,“说句话的事,你跑什么?让门口的人去。”
邵子剑便把食盒放回原处,自让门外守着的侍人去厨房吩咐饭食。
厨房动作很快,不过一两刻钟便送了过来,邵之剑看了看果然做得精致,便与谢览盛饭布菜,谢览只闻那味道便不想动筷,却被心中那股子孤愤催促着把那青花细瓷的小碗端了起来,吃了两口便不想再吃。正要放下时,眼角余光瞧见案上孤伶伶放着的翠色竹碗,便又赌气接着再吃,还连连用箸去夹菜。
邵之剑惊异地看他,自他回来与这位大老爷见面,就没见他吃饭这般爽快过,再三劝解都是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每日里把那汤药当饭吃,害他一个医生,开的方子不但要管治病,还要管饱肚养气……
他这一时还没想明白,却见谢览忽然把手中碗筷搁在手边案上,清瘦的身体便如被风吹折了的翠竹,直弯了下去,伏在床边不住作呕,刚刚吃下的食物又原封不动尽数吐了出来,直到吐得尽了也仍然止不住呕吐之势,只不过片时便吐得脸红头涨,出了一头一脸的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