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疾在心中(1 / 1)

路秋一直回了杨眉小屋才把她放下,伸指在她肩上一点,杨眉瞬间便又能动,她一得自由便提着袍角往外跑,路秋身姿一晃便挡在她面前,低声道,“姑娘莫为难我。”

杨眉大怒,“你们武功不是好得很吗?就这么看他被人打板子?我偏要去,有能耐你再点我啊!”说着便要绕过他出去。

路春垂首不语,却仍然伸出一臂拦住她,“穴道受制过久有碍筋脉,姑娘身体受不了,再说——”他抬头看看天色,道,“此时回去,也已结束。”

杨眉只觉胸中那股郁闷之气无法消减,火气上来抬足便朝着路秋腿上踢了一脚,怒道,“都是你!”

路秋却不闪避,结结实实被她踢了一脚,躬身道,“姑娘息怒。”

杨眉发泄了一下多少冷静了些,抿了抿唇,尴尬道,“我……我不该拿你撒气,对不起……”而且谁能想到居然踢中了?

路秋道,“姑娘歇着吧,路秋回去了。”说完抬步便走,刚刚走出两步见杨眉仍然跟着他,便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与你一起去。”

路秋也无办法,便只好由她跟着,两个人回到羽翎府,却见门口齐刷刷数十个羽翎卫静悄悄侍立,当头一个却是路春,手里执了一柄弯刀,怒冲冲地在那里训话。

路秋上前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路春道,“我不是谢家子,今日便要去向那谢老头去讨教一下,看看究竟是他谢氏家法厉害还是小爷的路氏刀法厉害!”

路秋喝道,“胡闹!”便摆手命令其他人,“都给我回去!”

路春抢上前道,“你要做什么?这口恶气你路秋忍得下,我路春忍不下,别来跟我说什么大道理,你再拦我,我连你一起——”

只听“啪”地一声大响,路春脸上已经吃了一耳光,路春立时大怒,弯刀“锵”地一声便已出鞘,路秋也毫不示弱,拔刀相向。

眼看两个人就要白刃相对,不多时里面出来一个绿衣女子,却正是杨眉那日在江陵见过的碧环,向他二人道,“府督命你们都回去睡觉,府督有言,谁再在外面聒噪,明日便不必再来!”

两人急忙垂手称是。

路秋向碧环道,“劳烦姑娘前去通禀,路秋想进去看看府督。”

碧环道,“府督说了,这几日不见任何人。”

路秋沉默良久,转身向杨眉道,“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杨眉断然拒绝,“我要进去看看他。”

碧环向她行了个礼,柔声道,“杨姑娘好久不见。只是碧环刚从府督那里过来,府督有言,这几日无论是谁,他都不见。”

杨眉心道你不是人啊他不是见了吗,便直接问了出来。

碧环大是尴尬,嗫嚅道,“碧环只是个下人,更何况——”想想又停住,却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杨眉见她油盐不进的,十分心烦,突然想起拓跋览那晚说过的话,便把腰间那块玉佩握在手中,道,“带我进去见拓跋览!”心中一时忐忑,若是无用,自己摆这个阵仗就着实囧了。

碧环一见那块玉佩,脸上露出十足惊讶的神气,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了头,“碧环带姑娘进去。”

杨眉大舒一口气。

碧环引着杨眉,两个人穿花绕树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进了一个院子,院中翠竹森森,中间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直通到一所白墙黑瓦的屋子外面,屋外围着一圈竹制的围廊,杨眉刚踏上台阶,却见廊上放着一个极大的托盘,上面放着汤药,白布和几个瓶瓶罐罐,看着像是各种外伤的膏药。

杨眉见到这个,便问,“这是要换药么?”

碧环低头道,“府督不让人进去,还……没上药呢……”

此时房门拉开,里面出来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人,脸上十分不快的样子,一出门看到碧环和杨眉,便十分愤怒地挥手道,“下回别来找我!”

碧环向他行礼,“府督今日心情不好,邵医使莫与他计较。”

邵医使叹了一口气,又松了口,“也罢,便随他去吧,等他睡着再派人过来找我。”说完摆摆手去了。

碧环向杨眉道,“这是府中医使,邵之剑,他是江左邵家之后,医术十分了得,一直跟随府督,在我们府中也有好些年了。”说着便把那门拉开,道,“姑娘进去吧。”

杨眉想了一下,先把地上托盘端起才往里走,一进去却是一间客室,摆着书架茶具之物,地上还立着好几个半人高的花瓶,供着数枝盛放的寒梅。

客室一角另有一道门,杨眉推门进去,迎面却是一架极大的屏风,绣着写意山水,屏风是薄纱所制,隐隐能看到室内有一张拔步床,床上帐幔低垂。

杨眉莫名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才缓步入内,刚把托盘放在室内圆桌上,就听床内那人十分低弱地说了一句,“出去……”语气十足的不耐烦。

杨眉一听这声音那一点点残余的紧张便忽忽散了,她几步上前,揭开床外帐幔,一眼便见拓跋览趴在床上,身上雪白的锦被遮着,看不清伤势,他将脸埋在枕间,杨眉便只能看到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在枕上。

杨眉俯下身子,正欲说话,颈间突然一片凉意,竟是一柄雪亮的匕首顶在咽喉之处,耳听拓跋览冷冰冰的说,“叫你出——阿眉?”

杨眉便觉颈间寒意立时消失,此时才定下神,看清他脸色如雪,连嘴唇都是淡白的颜色,整张脸上汗渍交横,有凌乱的发丝粘在脸上,十分狼狈。

他这顿板子……想来挨得着实不轻。

拓跋览身上有伤,如此动作本来就是强撑,此时一口气泄了,手中一松,那匕首便“咣”的一声落在地上,整个人便又软软地伏在床上,越发使力地把脸埋在枕间,闷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眉拾起那柄匕首,放在床头,在床前脚踏上坐下,问他,“我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你伤得怎么样?上过药了么?”

拓跋览肩膀微微耸动,把脸偏向床内,“上过了,你回去。”

杨眉被他的态度撩得心头烦躁,在心中连念几遍不要与病人计较,才又开口,“我先看看你伤得怎样?”

拓跋览漠然道,“我没事,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陪谢瑜吃个寿面。”

杨眉莫名所以,“我为什么要陪谢瑜吃寿面?”

“你不是陪谢瑜给伯父贺寿么,伯父今天六十整寿……”拓跋览仿佛笑了一声,“可惜今日闹这一出……不过就算这样,寿面也总是会吃的,你——”

杨眉皱眉打断,“我为什么要陪谢老头吃长寿面?”

拓跋览被她一个“谢老头”搞得十分无语,“谢中书在我朝是文臣风骨,谢瑜也是名声贵重,想陪他们父子俩吃个长寿面的人能从这个门口排到涿州去,只可惜今日大好寿宴,就这么被我这么一个佞臣之流搞砸了——”

杨眉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郁闷,“你是佞臣么?”

“如果是呢?”

杨眉只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从极高的空中坠落,仿佛砸在那凹凸不平的生石地上,疼得胸口发慌。

拓跋览听她不语,心中慢慢涌出一种无穷无尽的自厌来,便道,“谢氏族中,比我强的不知凡几,更不要说谢瑜……”他搭在被间的手指握紧了床单,指尖泛出了十分使力之后的惨白色,“谢瑜是南北两朝首屈一指的才子,当今文坛榜首,你别看他年纪轻,每天登门想要拜在他门下的青年才俊不知道有多少……”

杨眉听他说着,胸中蓦然生出一种不名所以的笃定来。

拓跋览由着心中那股子自厌自弃迅速滋生,一个人在那里毫无章法的絮絮说着,“今日我本不该去,原不该心存侥幸……往年也是不去的,今年想着六十整寿,不该不去……果然没什么不该的,对谢氏来说,我就是那个不该存在的人,什么时候去了,都是多余。”

杨眉盯着他握着床单的手,所幸他指甲并不长,不然此时只怕要滴血了。

拓跋览又道,“今天我伯父说的,都是实情,我就是那样的人,不尊师长,谗言惑君,当朝佞臣,祸乱后宫,将来必然是不得好死的,只怕百年之后,青史之中,都要入那佞臣传,为后人唾弃……”

他这么说了许久,身后悄无声息,便蓦然生了一种疑惑,撑起身体勉力转向床外,果然身前空无一人,想来自己方才神思不属,连人家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

心中也不知应是庆幸还是失落,本应是庆幸多那么一点儿,毕竟还没有把最难堪的伤处与她看见,却不知为何此时漫上心头的,全是空落落的迷惘。

他此时只觉心中虚空,身上便突然脱了力,软倒在床间,闭上眼睛。

此时忽觉身前风声,他睁开眼睛一看,却是杨眉又在那脚踏上坐下,拓跋览一时无语,讷讷道,“你……去哪儿了?”

“我去关窗子。”杨眉道,“你不是怕冷么?还把窗子开大开着……”还不让别人进来,到底是有多任性?

拓跋览被她这么一打岔,总感觉心中那种不停滋长的自厌仿佛就这么泄了一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停了好一时才勉力续道,“谢瑜……”

杨眉皱眉,“你干嘛老说谢瑜?”

拓跋览被她这么顶回来,只好抿唇不语。

杨眉歪着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心道终于不用对着个后脑勺说话了,“谢瑜怎样我管不着。”见拓跋览一直盯着她,又道,“我也没空陪他老子吃长寿面,别说六十岁,便是回头再做个满月酒也与我无关。”说着起身道,“我看看你的伤处。”

拓跋览直觉便摇头。

杨眉被他拒绝得心头烦躁,点头道,“那也算了,我回去了。”说着站起身,便要往外走,走了两步身后那人全无声息,杨眉不由大是后悔,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屏风,眼见便要出了这个屋子,此时拓跋览唤了一声,“阿眉!”

杨眉松了一口气,忍了一下才问,“干嘛?”

“让路秋送你回去。”

杨眉一听这话心中大怒,便也不去管什么颜面不颜面,几步回到床前,把那锦被一掀,刚要骂人,却被他身上的伤处惊得什么火气都散了,不由自主地便红了眼圈。

拓跋览感到身上一凉,心中知道杨眉什么都看见了,此时明明应该十分懊恼的,却莫名的生出一丝丝庆幸,就在这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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