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历初八,单徙高中最后一学期开学第一天。
从早上的升旗仪式开始,一直到下午的誓师大会,高三学生忙得眼花缭乱。
初春的天气很反常,中午之后就乌云密布。
跟着同学们从大礼堂匆匆往教室走,风刮得厉害,单徙抬头望了下,黑压压的云朵悬在天空中,暴风雨一触即发。
2
kare在邮件里说evon的财产基本都处理妥当了。
自以为的“处理妥当”。
张梓游关掉邮箱页面,眼尾有隐藏的笑意。
往后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财产这种事,玩着玩着就有点无聊了。
又或者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越到快要结束的时候越让人觉得了无意趣。
甚至疲惫。
他突然想到以后的生活,应该怎样安放小姑娘。
好像还不知道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事物。
以后念大学,应该不会在中国念。
等她毕业了,带她多去接触一些好玩的东西,说不定她就能发现自己的兴趣专长所在了。
然后再帮她参考一下大学专业,或者不念大学也行。
她喜欢哪个国度,就带她去哪个国度定居……
闭着眼睛的时候,张梓游想的都是这些从前从不会想的事情,漫无边际。
说来好笑,这样新奇的变化,还是第一次发生在他身上。
风月场所上的男女相处很简单,各取所需,别无他想。
带有目的性的男女感情更简单,玩心玩情,一别两宽。
但是纯粹的相爱很难,它要求彼此的人生渐渐交融,最后完美合奏。
3
下午三点出门时,前台的几个工作人员一看见他从电梯出来,就着急忙慌地散开。
张梓游抬手看腕表,本来想对她们视而不见,但是杨艳的神情让他轻而易举联想到自己的小姑娘……特别是,那是一种不怎么轻松的神情,如同某种不怎么好的预兆。
他走过去问了两句。
很快就有人招架不住,把事情原委道出来了。
4
风越来越大,雷鸣阵阵。
暴雨如约而至,天幕灰蒙蒙。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吵得人心慌慌。
班会课上,班主任慷慨激昂地描绘着往届学生在最后一学期冲刺的画面。
单徙听得犯困。
她摸到课桌下调了静音的手机。
拿书遮着,偷偷摸摸地低头去看。
“……你们要知道,披星戴月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受,我希望你们————”
课桌椅被猛地挪开的尖锐声音响起,打断了班主任的话。
全班人都朝第二排左边看过去。
“老师我有点事离开一下……”
大家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单徙已经跑出教室,只匆匆留了这句话。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跟台下的学生一起懵。
5
她手里抓着手机,没带伞。
杨艳在两个多小时前发的短信,还有一串未接来电。
她让她请个假回家。
她说有很急的事。
她没等到单徙的回复。
她说你爸用啤酒瓶砸了赌场的人,当场死亡。
她说你爸被警局的人带走了。
校门口的保安看着她跑进倾盆大雨中,很快就消失在重重雨帘中。
杨艳还说,你爸赢了之后就一直想再赢,想把你以后的学费都凑够。
琴江河河水高涨,带了泥的黄色洪流奔腾不止。
单徙想起他碎屏的手机,那是他喝醉酒时自己摔碎的,他只在那次跟她说过一句,说我想你妈妈跟弟弟。
单徙想起他上次系着围裙在做晚饭,有着所有男人中最温情的背影。
雨水冲下来,顺着眉心往下滑,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漫过鞋面的积水,天地间只有水。
她天生就爱笑,很少哭。
从来就没觉得不公平。
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之处。
除了现在。
这雨真大。
是雨水,不是泪水。
6
这雨真他妈大。
张梓游没耐心地捶了一下方向盘。
积水太深,前面路段已经暂时封行,车开不过去。
他停了车,打着伞,沿着路边的商品店往水寨中学走。
雷鸣不停,闪电从天边劈开一道又一道口子。
他希冀着他的小姑娘依然毫不知情。
依然乖乖巧巧地端坐在教室里上课。
7
可即使天幕再灰暗,雨水再倾盆而落,张梓游还是辨认出了桥上的那个身影。
她在干什么?
不知道在下暴雨吗?
蹙紧了眉,张梓游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跑进雨幕的话,打不打伞没区别。
他扔掉手上的伞,走出咖啡馆屋檐。
没走几步,身上的衣服就被雨水打湿。
那她该多冷。
雨下得又急又猛,他看得见她。
妈的这雷鸣能不能停一下?
轰隆隆的吵得人心烦。
张梓游盯着桥上跌跌撞撞的小姑娘,抿紧唇,某种类似焦虑的情绪排挤着他的理智。
拐过护栏角,他也踏上了桥面。
衣服完全湿了,他以手遮眉,挡住一直往下滑的雨水。
他想喊她,但是雨声太大了,显然是一个徒劳的举动。
眉越蹙越紧,离得越来越近。
又是一声闷雷,白光毫无预兆地劈在她面前。
张梓游在那一瞬间腿软。
就像劈在他心上一样。
小姑娘被吓得怔在原地。
他撑着膝盖弯的微微颤抖,加快步伐,涉过积水。
“张、梓游……”他听见了她带着狠重哭腔的声音,夹杂着雨声。
“快点上来。”
在她面前蹲下,他拭去眉眼间的雨水。
浑身*的人哆哆嗦嗦地趴上来。
冰冷的小脸贴在他侧脸。
他的一颗心像是突然回血一般。
差点化了。
她毫不压抑自己的哭声,在他耳边哭得一抽一抽的。
焦急的,难过的,委屈的。
……血浓于水。
张梓游抿着唇没说话,只是把她勾在他腰际的双腿往上托。
每次背她都必然会被勒到。
但是这次他没提醒,更没有让她松。
她一直哭,他一直走。
8
跋涉过露天的积水,顺着来时的商品店檐下往回走。
店里有些人探出头来看他们,看这两个在暴雨天不打伞的傻瓜。
张梓游舔了舔下唇,坦然而专注地背着她步行。
从额前碎发流下来的雨水绕过眼尾往下流。
直到走回停车的地方,他放下她,一手打开车门,一手还环着她手腕,不敢松开。
“张梓游……”
单徙哭得有点岔气,鼻音很重。
“能、能送我去警察局吗?”
他把人推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单徙绞着手指,微微发抖,目光追随着他绕过车子,最后坐在她旁边驾驶座。
她又快急哭了。
咬着唇不敢哭。
因为他的脸色不怎么好。
车速很快,他一直没开口说话。
单徙看着这方向是回酒店的,擦着眼泪侧转身去看他,一扁嘴就要重新哭出来的样子。
“张——”
“已经收监了,去了没用。”
剩下的路,单徙都没再发出过声音,低着脑袋,雨水顺着乌黑的短发一滴滴掉落,又迅速被她的校服吸收。
张梓游无声叹了口气,手背上的雨珠滑在方向盘上。
车子在酒店前停下,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把人强行拖下车的准备,但是小姑娘一声不吭地乖乖跟着他下了车,任他拉着进了酒店。
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一走进酒店大堂,理所当然地成了所有人注目的对象。
张梓游已经很他妈的克制了,没有打横抱起她,也没有继续背她,只是圈着她的手腕,回了顶层套房。
9
“衣服脱了,去冲热水澡。”他反手关上门。
单徙的头发贴在额前,神情有点木然。
照着他的吩咐进了浴室。
张梓游站在玄关处发了一下呆。
罕见的发呆。
他本来从不发呆的,因为这是一种无效的行为。
尔后开门出去,随意找了个空房间,匆匆冲了个凉。
回来的时候,浴室里的小姑娘还没出来,要不是听见有隐约的水声,他都差点要撞门进去了……
日……怎么这么浮躁。
张梓游靠在浴室外的墙面上,微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平复着这种低级的情绪。
那一下真可怕,如果她再往前走两步,闪电就会劈在她身上。
如同惊梦一场,现在想想仍然心有余悸……
他曾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经历第二次那样的失去。
敲门声传来,打断他的沉思。
然后是小姑娘有点沙哑的声音:“张梓游……”
“怎么了?”他歪过头,对着浴室门的方向问。
“我、那个……穿什么呀?”
“……”
他的脚步声远去,单徙在里面又脸红又苦恼。
好一会儿,他敲门,递进来白色浴袍,标签还在,但是尺码……应该是他的。
腰间的衣带被束紧再束紧,依然宽大得不像话,单徙也没辙了,只能先这样出去。
明明她也不算矮啊,怎么穿个浴袍穿得像长裙……
她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没看见张梓游,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一出来,转身就发现他靠在旁边墙上,穿一身浅灰色居家休闲服。
半湿的黑发垂在他眉梢,注视着她,眼里有千情万绪。
单徙:“……”
张梓游把她拉进怀里,长指揽住她后脑勺。
“答应我,以后别那么蠢。”
她伸手抱他腰身,脸贴着他衣服,闷闷出声:“我哪里蠢……”
“你不蠢?”他轻轻掐她脸颊,低头看她,“那被吓到不敢动的人是谁?”
单徙仰着头,因为刚从浴室出来,水润润的双眼里还有一些雾气。
脸蛋粉粉的,皮肤细嫩得像婴儿。
哭了太久,现在眼眶还是红的。
微嘟着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张梓游没忍住,抬手蒙住她的清澈双眼,俯身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嘶———”单徙吃痛,扒拉开他的手。
“你、你怎么老爱咬人呀?”
“因为疼痛会加深记忆。”
“那你也不能动不动……就咬我……”
单徙举高手臂,圈住他的脖颈,让他不得不低头跟她对视。
“张梓游,”她放软声音,柔声柔气地问,“你是不是去过警察局了?”
一滴水从他额前黑发尾滴下来,落在她眉心。
用指腹帮她拭去,张梓游的视线在她脸上游移。
“嗯。”
四目对视下,他在等着她问,她在等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