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信吗?
生活远不止于你所理解的那样。
大多数人只站在自己的人生角度去理解别人的世界,所以,不得其法是常态,一知半解是罕见,完全理解是奇迹。
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那个能完全理解自己的个体,但通常情况下,有幸找到一个对自己一知半解的人,已是不易。
当然,感情世界里,“爱”与“不爱”跟“懂”与“不懂”,从来就不能划等号。
这是基于逻辑学上的谬论,却也是基于哲学上的真理。
彼时,单徙在车上问张梓游:“你……多少岁呀?”
他说:“你猜。”
“猜不着。”
“你都还没开始猜。”
“……”她趁此机会仔细打量身旁人,最后掰着手指头试探说:“二十五?有吗?”
张梓游悄无声息地笑了笑,“要我提醒你一下?”
“什么?提醒我什么?”
“你八岁生日那天,见过十五岁的我。”他偏头去瞧单徙,眉眼凉薄如初。
“………”
“记起我了吗?”
傍晚的街灯影影绰绰地映照在他身上,侧脸轮廓如梦如幻,微微上扬的眼尾弧度桀骜。
单徙呆呆点头,清澈双眼里坠入一滴水珠,荡开一层层涟漪,漾进心里。
2
“可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你。”
“因为我走了,回挪威了。”
“你父母不在了?还是说……一直没找到你?”
“你忘了?我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不存在父母。”
“………”
“你现在,认同我的话了吗?你的母亲和弟弟,永远不会回来。”
“………”
3
车子驶过华侨酒店之后,单徙就开始给他当“导航”,一直开到小平房楼下。
“你完了,住址被我知道了。”张梓游笑着熄了引擎。
单徙也嘻嘻笑,“真的呀?那我可真害怕。”
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有点不自在地舔了舔唇,把酝酿了许久的话缓缓倾吐而出。
“喂,那个,张……梓游,”单徙低着头在扭手指,声音小且软。
她说:“你身边缺一只小天使吗?我一直觉得自己挺温暖的,以后……我当你的天使吧。”
说完抬头,去看身旁的人。
但是那人没什么反应。
单徙的心脏在慢慢往下坠,庞大的失落不受控制地占据她全身。
好一会儿过去,张梓游轻笑了一声,侧过脸来,向她靠近,俯身,一手把她的脑袋揽进怀里,另一只手伸过去帮她解安全带。
他轻轻在单徙耳边说:“还是不要了,天使的下场一般都挺惨的。”
解着安全带的长指微微颤抖,他笑得温柔而致命。
与她拉开距离之前,唇畔擦过她额角,“回去吧。”
单徙当即眼眶发红,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哭。
但忍不住起身跪在座位上,扑过去用手臂搂住他脖颈,声音里带着哭腔:“那我、我………”
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谢谢你,”她闭上双眼,紧咬下唇,“谢谢你帮我的那些。”
伸在半空的手又放下去,张梓游语调无波澜:“不谢,资本家不做亏本投资的。”
单徙吸了吸鼻子,退开来,急着下车离开。
手腕被他从身后抓住,她转头去看那人。
张梓游递给她一瓶柠檬果醋,“这个给你。”
“什、什么来的?”
“我最爱喝的饮料。心情不好的时候喝一些,你会看见阳光。”
“真的?”
他坏笑,“假的。”
单徙接过来,弯着双眼跟他说谢谢。
下了车之后又重复了一遍,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子离开视线。
4
这世上是不是有一种人,站在一定距离之外,能轻而易举被他温暖到;走近了想伸手去触碰,却发现他本身冰凉可入骨。
就像雪人,只能站在远处看,看它亲切可爱的面孔,看它雪白纯洁的形象。
万不能上前去触摸,不能使自己冻伤,也不能使它融化。
单徙觉得,刚刚自己做了一件相当愚蠢的事。
她蹲下来,想缓一缓心绪,但校服上衣口袋里不知有什么东西,一蹲下去就磕到她大腿。
掏出来,是那个乒乓球。
不知那人何时放在她身上的。
单徙就着街灯,努力看清上面的涂鸦,是一只……挥着翅膀的天使。
她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原先那个被他印上印记的地方,仿佛还燃烧着无名烈火。
那人是后悔了吗?
所以后来才又要帮她擦掉?
单徙蹲在原地,心脏无声颤抖,有点喘不过气。
张先生,你怎么……这样矛盾?
5
酒店前台把一件国际快件交给张梓游。
即使未拆封,他也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
这次回国以来,张梓游一直在等挪威那边的消息,等一切变成他想看见的样子时,便是他回去之日。
以前金二在韩国念大学时,只要张梓游去了韩国,两人就一起跑去63大厦,站在顶层“俯瞰大地”。
金二说,有时候宁愿待在游戏世界里,在那里他可以称王,可以征服一座座巅峰。
张梓游说,还是喜欢现实世界多一些,在这里他可以不讲究任何一种技巧手法,只需要不断征服自己。
现实世界更加精妙复杂,也正因为如此,更加好玩刺激且有趣。
不像任何一款游戏,真实的人生是没有规则可讲的。
当然的,就不存在违规与否。
没有规则的世界,比较适合流氓生存。
只要认真,他就能赢。
6
“妈,我喜欢他。”
“你喜欢谁?”
“Wivin,我喜欢Wivin。”
碗碟摔碎的声音从厨房传出。
“你不能喜欢他。”
“为什么?”
“他不是一个能被轻易喜欢的人,你还小,你不知道。”
“到底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能就是不能。”
“不,我偏要。”
这是一次凑巧的偷听。
…………
奥斯陆街头,公共厕所外面的墙边,他找到正对着墙面在涂鸦的人。
“哥,Nonal让你快点回去,飞机快起飞了,再不去就耽误比赛了。”
“我不去,无聊。”
“………”
他继续在墙上涂涂画画,边画边说:“街头艺术迟早会被艺术界认可,到时候我会成为先驱中的一员。”
“………”
没完没了的训练赛,于我而言真的很无聊。
学国际象棋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借此逃掉学校里的课程。
…………
鲁森,那天你发烧了,可能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
这些年我一直没讲过给你听,是因为年少时我总觉得那些事与你无关,又或许是不愿意被你知道那样一个弱小无能的我。
……………
屋子空荡荡,一片漆黑,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像有千万只幽灵潜伏在周围,随时会扑上来。
我把所认识的人的名字全都喊了一遍,甚至绝望到喊了一声“Evon”和“Nonal”。
找不到灯的开关,一直到白昼天光。
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除了这样,还能是怎样?
我甚至能猜出——那时候,那个所谓幸福安康的家庭里,房间正亮着灯,鲁森半夜起来找我,他说,我哥怎么不见了?
那么,有人能找到我吗?
上帝作证,我可没有藏起来,也没有躲在角落,我只是被锁在古旧的房屋里,屋顶的阳光照射不进来。
可是我的小天使找不到我。
他找不到我。
我一直被锁在那间老房子里,仰头看着屋顶上的遥远日光。
Nonal说我是个命途不好之人,危险且复杂,不适合长久待在一个幸福安康的家庭。
我想,她的潜台词是:这家伙天生适合流浪。
………………
可是鲁森,我被放逐,是因为我恣意任性。
而你,你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过早遭罪?
你本来就愚蠢,发着高烧在床上躺一天一夜,岂不是要变成真的白痴了?
老太太把我寻回去时,你还昏迷着,无人管。
我可真懊恼。
如同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冰冷刺骨的水。
上帝在我耳边说:“你也不过如此,保护不了任何人。”
是嘛。
我真的不过如此吗?
我真的,那么弱吗?
…………
鲁森,你还记得那副很特别的国际象棋吗?
其实它不是不见了,而是被我扔在了Evon面前。
我说,真你他妈抱歉,我就是这么一个不习惯被束缚的流浪汉。
你知道那时老太太在做什么吗?
她站在他们那一边,如同一个木偶人,什么都没说。
我真该在那时候就向自己承认———既然她是Evon家的帮佣,你我是Evon和Nonal领养的,那我们……一直都没有所谓的姥姥。
自欺欺人是一种绝症。
每一个少年都只是想要被爱,并无恶意。
我没有,你更没有。
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十五岁之前,不是世界亏待了我们,也不是命运亏待了我们。
是我的弱小,亏待了你。
至于十五岁之后……
那还真是个百转千回又简单粗暴的故事。
7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掀开被子,又盖上被子。
打开灯,戴上眼罩,躺在床上。
披着睡袍,光脚踩在地板上。
翻冰箱找果醋。
跑进浴室冲个凉,出来听财经新闻,开盘时赌气一般砸钱,甚至无聊到把各个板块的数据做成评估模型。
日……不管怎么折腾,就是毫无睡意。
都凌晨五点了。
张梓游抬手覆在眉骨处,想起傍晚时那个小姑娘说的话。
心脏微微有些抽搐。
不是她不像天使,只是,她不能做他的天使。
我无法忍受自己亏待一个无辜的天使。
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