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太和六年,二月十五,花朝节。
建康城内小长干的一座三进院落里,桃花开得正艳,高大的榆钱树撑起一片新绿,在春风中挥散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三进院中的正屋寝室内,元夕缓缓睁开眼,发觉脖颈疼痛,浑身乏力;费力地看了一下四周,原来自己置身于月白色的帐幔中。元夕心内不安,努力坐起来;伸手掀开帐幔一角,抬眼看去:一扇木制窗棂,阳光从细碎的格子里穿过,在面前的青石地面上投下一块花纹。元夕疑惑地看了看身下的床,极为低矮,几乎贴着地面,顿时一惊,这怪异的装修格调,是哪里?或许阴曹地府没有与时俱进!
“有人吗?”声音有些嘶哑,吓了自己一跳,摸了摸脖子,还是有点儿疼。
“女郎,是女郎在唤奴婢吗?”一身着糜白葛布的古装少女出现在面前,肤色微暗,五官秀丽。“女郎总算是醒了,吓死奴婢了。女郎用些米粥可好?”元夕看着这满脸欣喜也掩不住憔悴的女子,梳着古装剧中才有的发髻,不禁瞠目结舌。那女子也不等元夕回答,风一般的走了出去,转眼间端了一碗微微冒着热气的米粥回来,空气中弥漫的大米馨香让元夕暂时打消了一切念头,夺过碗,三口并成两口地吞着。
“女郎昏睡二日,这才进些米粥,要慢些,少些才好。”女子用殷殷的眼神看着元夕说道。
“这是哪儿?你是谁?你认得我?”元夕心中忐忑,女郎这称呼听起来够古老的。
“这是,这是女郎的家呀!女郎这是怎么了?不认得奴婢了!奴婢是荷叶啊。”名叫荷叶的少女一脸震惊。
什么情况?女郎,奴婢,难道是穿越了?心脏开始狂跳,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呵呵,我昏睡二日,有些糊涂,已然不知今夕何年,身处何处?要不,还是荷叶你告诉我,省得我费劲去想。唉——,头有些晕。”元夕扶额,努力模仿古文的调调说话。
荷叶担忧地扶住元夕,“今日是太和六年二月十五。此处是建康城中的精诚堂。”
建康?太和?看来是东晋太和六年。穿越中的女主就算没有随身空间,也有金手指,元夕在想:我有什么奇能?想了一会开始暗自庆幸:家中的课外书只有《资治通鉴》,原来冥冥之中是为了穿越做准备啊!
东晋太和六年是公元371年。这年是司马奕在位最后一年,半年后,大将桓温逼迫太后褚蒜子废司马奕为东海王。可怜司马奕被污蔑不能生育,于是每个孩子生下即被溺死。皇帝做到这般屈辱,啧啧,叹为观止!
元夕一边想着这些史书中记载的历史事件,一边想着到此一游会是宅斗文还是种田文?荷叶见她两眼发直不吭声,忧心如焚,“女郎,奴婢还是去找个铃医来给您看看吧。”
元夕回过神,暗悔神游太久,怕是会露出破绽,“不必,只是略有些疲倦罢了。”
“女郎,您先歇着,奴婢叫柴胡来侍候。”说着,人已是一阵风地不见了。元夕讶然,古代女子也不全是温吞性子啊!
“奴婢柴胡见过女郎。”一个约莫八、九岁的模样的女孩进来跪下行礼。
元夕有些尴尬,这动不动就跪下行礼,还是个童工!自己初来乍到,也没有红包给,太不好意思了!
柴胡身形瘦小,肤色微黑,发枯黄,明显是营养缺乏导致的发育不良。
见柴胡一副小孩样子,元夕眼珠转了转,温和地说道:“柴胡,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回女郎的话,奴婢自上个月女郎带回来,有近一个月了。”柴胡微微抬头惊异地看着元夕。
“呃,我自是知道的。只是你来了近一月,现在我要考考你,你知道女郎我姓什么叫什么?有几个兄弟姊妹?”
“女郎是周家大娘子。”
“还有呢?”
柴胡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元夕一眼答道:“女郎如今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但请女郎宽心,往后柴胡会好好服侍女郎。”
元夕听完,很纳闷:即便父母双亡,古代没搞计划生育,多少该有点什么亲戚。越想越觉着迷惑,并且深感危机重重。
“女郎,铃医来了。”荷叶走了进来,伸手要放下帐幔。
“别放下!隔着这么厚实的帐幔,如何望闻问切?”元夕对荷叶阻止道。
请来的铃医年约不惑,胸前美髯足有一尺长,极具吸睛效果!配着灰色大袖宽衫,风姿翩然,一派世外高人的气场;身后一背药箱的小童,十岁上下,眉清目秀。双方各自施礼,跪坐。
“其实我并无什么不适,只是这脖子略有些痛,劳烦先生了。”元夕说罢,悄悄挪了挪腿,却发现怎么挪都不如弄张凳子坐舒服,只得作罢。
“女郎与老夫颇为有缘,二日前亦是老夫来诊治的。听闻女郎不记得前事,不知现下如何?”
元夕思量如今对任何事都一无所知,想装也装不了,只有推脱前尘尽忘,于是坦然望着铃医道:“全不记得了。”
铃医捋着长髯,盯着元夕,诧异道:“尝闻有人因惊恐而致前事尽忘,不想今日得以一见。”
荷叶焦急道:“那还请先生快些写个药方,奴……”
“此症无药可治,有人过些时日能记起来,有人就此忘记,再也想不起来。”
荷叶愕然。室内一片寂静。
元夕松了口气,这铃医真是太合作了!打定主意:一切忘光,再也想不起来!不过,看着荷叶悲愤、柴胡受骗的样子,有一点点心虚。
“不过是忘了一些事罢了,荷叶拣些要紧的说与我听不就行了。呵呵……”元夕干笑两声,“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我只当前事是梦,如今不过忘却一梦而已。”
“女郎。”荷叶哽咽难言,柴胡愁苦。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好!好!女郎超然洒脱啊!”铃医颇有兴味地看着元夕,称赞道。
元夕不了解古代铃医,但觉着日日行走四方,即便生活不那么艰辛,也不可能多么舒适;似此人这般举止神态悠悠然,丝毫不见困苦,绝非寻常之人。元夕起了交好之心。“他人所作,拿来一用,见笑了。”
“哦?女郎可记得何人所作?”
“李煜,呵呵。于乡野之间偶闻。”侵犯著作权有罪,元夕自问也没那么厚颜。
铃医神色微凝,不知在思索什么。元夕亦不语。
须臾,小童唤道:“先生,先生,时辰不早啦。”铃医回神,笑曰:“女郎见笑了,虽是乡野之词,然甚妙。今日与女郎相见,不虚此行。”言罢拱手作别。元夕欲付诊金,铃医坚辞不受,元夕也不勉强。当下散去,各自不提。
屋外,午后的春光格外烂漫,元夕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仰头看着一树的桃花在春风中摇曳生姿,耳边是荷叶声情并茂,涕泪纵横地讲述前身之事。
元夕概括如下:原主小名也叫元夕,也是正月十五出生,因不是祖父母盼着的嫡长孙,颇受冷遇,出嫁从夫的母亲忍耐了两年却又生一女。幸而二位妯娌生的也是女儿,相互间没得比较,倒也无话可说。元夕自幼体弱,常生病,到了八、九岁才渐好,可惜这时唯一的妹妹却一病不起,过不多久就没了。父亲不曾纳过妾室,但却对母亲不闻不问。元夕十二岁定亲杨家大郎杨斌,今年及笄后,上月出嫁。因新婚之夜未见红,被退货了!其母深受打击,一命呜呼。其父深以为耻,开了祠堂将元夕除族。经此打击,元夕上吊,结果未遂。
荷叶愤愤不平:“奴婢自八岁起日夜不离女郎,女郎是何样的品性,如何会做那等之事,定是杨家想要停妻再娶,攀附权贵,陷害女郎!”
“哦?”元夕讶异。
荷叶端起陶碗猛灌了几口水,接着说道:“杨家休了女郎,第二日便去了桓府提亲,二日前已成婚。可见,阴谋!定是阴谋陷害女郎!”
元夕默然无语,就像天底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关于见红一事,有的人也许天生没长该部件或是其他原因都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只能说真是运气够差的!怎么就没见要求男人讲究贞洁的?不公啊!至于这前脚写休书,后脚写婚书,倒是的确耐人寻味。
“荷叶,你觉着我很冤,很委屈,所以你很是不平,是不是?”元夕看了荷叶一眼,接着说道:“我却觉得实属万幸。”
荷叶一脸惊愕。
“你看,这第一,我没被沉塘浸猪笼,性命还在,是不是万幸?第二,被休之后,还能有母亲留下的嫁妆可用,没有成乞丐,是不是万幸?第三,就是你,沦落至此,荷叶仍对我不离不弃,是不是万幸?”荷叶赧颜。“所以说老天有眼,实属万幸不是吗?只是母亲因此而没了,让我愧疚不安。他日我若有能耐查明真相,……”元夕停住话语,平静地凝视着荷叶的眼睛,握住荷叶的一只手。荷叶激动地直点头。
“荷叶阿姊,菜洗好了,快来做饭吧。”柴胡喊道。荷叶应声而去。
元夕站起身,看着暮色四合的院落,思绪纷乱。在病床上忍受癌症末期折磨的自己,在经历灵魂与**分离的痛苦之后,应该是死了,去奈何桥喝孟婆汤了,为何会来到这里?难道现在是在做梦吗?或者是说,前生的一切才是梦境,而现在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