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商会”宴席刚散,一个黑影从空中蹿出来,猫着身子穿街过巷,直接溜到潘小园府上。
潘小园听完董蜈蚣的低声汇报,气得秀眉倒竖,鼻子都要歪了。
“老百姓饿不死就成?——他们也配说这话!成了,多谢你,去管贞姐儿支报酬。”
窃取情报的勾当,照例是按盗门规矩来付钱。但这也非董蜈蚣坐地起价。譬如此次溜进唐员外府上,据说是依仗了十几位盗门同行,有的放风,有的探路,有的负责转移视线,有的在后面接应掩护——这才能做得万无一失。因此也不能让他们白干。
时迁已经随了大部队北伐,眼下不知在哪棵树上转悠;京城里的盗门同行不多,本事也马马虎虎一般般,能探出点情报就是立功,她不做奢求。
照例去度支司巡视了一圈,检视国库的运转情况。度支司主簿愁眉苦脸,给她递来一封言语浅显的书信。打开来看,好看的瘦金体,是太上皇赵佶的哭诉:生活水准下降太快,每天居然只供四顿,每顿居然只剩了八菜一汤三点心,连绘画的颜料都换成了手感糟糕的大路货。当初说好的优待呢?诚意呢?
他身边的看守们都是不太识字的好汉,也知道朝他们提意见等于白提,想起来那日的温柔美貌女土匪,或许会心软些个,怜惜怜惜他这位百年不遇的艺术大家。
可惜太上皇不了解这位女土匪的本性。但凡涉及钱财支出,她是头一个不会心软的。
立刻驳回了赵佶的诉求:“不管!物价都涨上天了,他还盼着每天山珍海味呢?再提意见,顿顿杂粮粥、下水汤!”
想了想,还觉得治标不治本。不能总把太上皇当吉祥物供着,多少兄弟的吃穿用度,都比不上他的百分之一呢,想想都心疼。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翰林图画院还没撤吧?”
“翰林图画院”是当朝的“中央美院”,汇集天下顶尖艺术大师,授予“翰林”、“侍诏”的身份,领取国家俸禄,研讨学习,专工书画。而太上皇赵佶则是当之无愧的博导级院长,据说曾经七日七夜待在院中进行学术探索,不知疲倦。在他的亲自领导、执教和关怀下,画院走出了米芾、王希孟、张择端、费道宁、戴琬、王道亨、韩若拙、赵宣等书画名家,为中国艺术史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旁边几个小官吏都知道她秉性,又逢迎巴结,听她这么一问,抢着回:“没,没撤!夫人要裁撤画院不是?下官们立刻去办……”
潘小园连忙叫停:“不不,这个可以留下。养几个画家,置办几套笔墨颜料,又花不了多少钱。”
顿了顿,还是要确认一下,又加一句:“是伐?”
众吏笑道:“这倒是。”
“劳动最光荣,要吃饭得靠自己的双手。让太上皇去书画院当个画师、讲师什么的,每月按翰林待遇给他发俸禄。要是有佳作出来,再发奖金。以后让他学会自食其力,要想吃八菜一汤,得拿作品来换。”
众吏面面相觑。潘夫人简直大雅若俗,书法绘画这种艺术活动需要灵感堆砌,哪能像做饭烧菜一样定量产出呢?要是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听到她这么一句亵渎之言,可要龙颜大怒了。
潘小园假装看不见大家的怒火。自己又不是没经验。手速是练出来的。过去的扑街写手潘六姐,追求灵感追求风格,还不是一天写不出几百字。然而当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也能奇迹般的日更六千了。
然而那都是久远的过去了。叹口气,谦虚地想,现在的自己,除了给人讲讲故事、赚赚钱,也没什么其他特长了。
意气风发地拍板:“就这么定。太上皇初学赚钱,可以适当优待,每个月发双倍奖金。”
*
然而生活水准下降的不止太上皇一个。听得留守东京的梁山兄弟们汇报,大军的伙食标准这阵子一路下降,从一开始的顿顿有肉,眼下又沦落到面饼咸菜杂粮粥的待遇。好不容易吃惯了乳酪,乳制品价格又疯长,马上又吃不起了。
秘密囤货的事情没让别人知道。大家都以为她还在挖空心思的想办法。连岳飞都派人来问,说物价涨得实在离谱,师姐若是实在没奈何,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印钱?
公孙胜派了个小道童来找她,说强力火药与金属炮筒的研究进展飞速,只是眼下原料奇贵,一年的研究经费,恨不得几天就给败光。要是再这样下去,叫贫道如何自如地炼丹?大宋的科技发展眼看就要止步不前。
连水夫人都托人给她带信:潘老板,给点活路?
只有御史中丞秦桧替她说话:“潘夫人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了,比我们这些书呆子有经验,大伙要相信,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想出解决之道。”
不得不承认,秦中丞还是有眼光的。潘小园咬牙等到将近月底,挑个天气晴朗的黄道吉日,把点心铺团队召集起来:“今天行动。”
同时用兵牌调来自己的五百精兵:“城内各处维持秩序。”
*
等到卯时鼓响,晨雾渐散,京城各处“公私合营”的几十处酒楼商铺一齐开门,里面是横七竖八堆着的大批生活物资,通通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统一抛售。
郓哥吼着大嗓门,竭尽全力的吆喝:“上好的白米,只要一千六百钱一斗,多买打折!——客官要丝麻不?小的这里也有优惠价……快来瞧,快来看,错过了后悔,全城最低价!”
眼看众官兵还在犹豫,潘小园气急败坏,命令:“追!”
不敢拂逆她,一声号令,左右分头,小巷子里截住一个打人的。
“说!谁派你们来的!”
潘小园在一旁煽风点火:“不说?我这兄弟怎么伤的,就让他们以牙还牙,十倍还在你身上!几位公差大哥,先卸他一边肩膀再说!”
小伙子整天就惦记着印钱。忽然想着,什么时候得开个宏观经济班,把自己这些朋友兄弟们好好培训培训——这个劳动量太大,需要从长计议;但可以先派小贞姐儿过去,给岳飞补补经济课。小姑娘肯定不会嫌累。
胡思乱想一通,还是狠下心回:“印钱容易,咱们能买到东西了,可咱们越买,商贩们尝到甜头,愈发抬价,但吃亏的不还是百姓么?让岳统制再坚持一阵子,我定会给大家伙一个答复。”
扛住各方压力,依旧秘密囤积市面上可买到的一切粮食、丝棉、油盐,每天监控物价浮动。
商户们乐得看到物价飞涨,约好了继续囤货,大伙十分有职业道德,没有提前抛售的。米价已经涨到了一千八百钱一斗,普通麻布将近四千钱一匹,猪肉也涨到了一千五六百钱一斤,连寻常的小康之家都吃不起了。
百姓怨声载道,对于新朝廷的信任慢慢下降。有一伙穷汉因为买不起粮食,策划着夜劫大户,让开封府一举破获。宗泽让人把卷宗抄录一份,丢到潘小园家门口。
老夫子忧国忧民,知道他等不了太久。
土匪窝里飞出来的小凤凰,逼供的方式都如此惨绝人寰。那个倒霉打手跪在地下,爽快招认:“小人是……是……城东闲汉……有个老爷……出十贯钱,那个……让小人来教训个仇家……”
“哪个老爷?是谁?”
潘小园冷眼旁观:“算了。若有人要雇凶打人,自然不会泄露自己身份。不过他就算不说,奴家心里也有数。”
让官兵把那打人的带走,请个跌打大夫来照看董蜈蚣,自己立刻回府,派人向手下人通报了情况,煎碗茶,一边喝着压惊,一边梳理了一下现状。
府衙里有亲兵守卫,寻常恶徒侵犯不得;有人铤而走险,趁她出门,雇打手来教训威吓——说明奸商们狗急跳墙,撑不住多久了。
其实她自己这边也接近于弹尽粮绝。短期内无法调动全国物资,只能从临近的京西、淮南等地征集,每日大量抛售,库存飞速减少。用来做仓库的熙和楼已经基本上空了,重新露出被打得满目疮痍的粉壁柱子来。
自己只知理论,指挥这样一场庞大规模的商战,却也是头一回。
也许现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遵从规律……也许,真该动用暴力,把这些奸商统统抓起来?此举完全不足以服众,在眼下这个人心惶惶的东京城,无异于给已经接近接近煮沸的水里泼一勺油。
正烦心,忽然外面高声来报:“嫂子!”
郓哥一头蹿进来,乐得嘴歪牙倒,油头发狂飞乱舞。
“嫂子!有商贩开始卖粮啦!就在州桥底下最热闹的地方!”
城里物价每天都涨,百姓已经习惯了一觉醒来,商铺里的东西集体变贵。眼下听到有人居然在喊什么“全城最低价”,马上有人闻声而来,问了几句,又惊又喜,互相转告:“是真的!”
哪有心思问这些货物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低价”贱卖,更不在乎东西的质量,掏钱再说。
“给我来一石米!那个、马上派人来取……”
“三斗……不不,五斗!店家你可说好了,这个价不能反悔!”
街坊另一处,昔日的“熙和楼”门口的外卖酒柜已经改成了布店,门口同样是人满为患。
无数大娘大婶大姐们蜂拥而至,对柜台前面那个风情万种的迎宾小哥视而不见,眼睛只盯着里面一匹匹的各色布料,几乎是抢的:“给我扯七尺……”“我要一匹……”“三匹……”
周通在后面数钱数到手抽筋。燕青完全变成了维持秩序的,温声劝道:“大家稍安勿躁,货物管够……”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没一顿饭工夫,半个东京城就知道“有人在某处大量抛售生活必需品”,而且居然是按照前两天的价格来卖!
再过不到一刻钟,就有富商们派人前来大量扒进货物——看到市面上突然出现如此大量的物资,疑惑归疑惑,但此时不占便宜,更待何时?正愁囤货的成本越来越高,眼下这是现成的给他们送钱来了!
第一批货物很快就全都售罄,占了东京城日成交量的五成左右。没抢到的人唉声叹气,拖着空布袋回家。
潘小园坐镇指挥,丝毫不乱。
“大家休息休息,吃口饭。等到下午,再抛第二批。”
投机商们这些日子囤积居奇,其实手头现金也紧。像唐员外这种超级大户,身边还有点余钱,可以继续扒货;不少人资金力量不雄厚,眼看着大量货物被别人买走,心里头好似捅进一根鸡毛掸子,又是痒痒,又是疼。
离“米价两千”的目标就差一点点了。等到米价真的涨到两千,少卖一斗米,那就是丢了多少哗哗作响的钱!
有人开始从官办抵当库贷款买货。等到下午未时,各大抛售点开门没多久,又一批存货宣告售罄。
……
到了第三天上,开始有人觉得不对劲。本以为是哪个人傻钱多的独狼商户胡乱买卖,怎的到了现在,他手里的货物倒像是无穷无尽的呢?
也打探出来了,这位“潘老板”似乎有官府背景,是个什么诰命夫人。商户们开始觉得不太妙。
但托尽了关系,说尽了好话,官府那边又不透口风。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潘夫人如何会与官府“沆瀣一气”,专门整治自己?
唐员外召集“商会”成员,大伙盟誓:“继续吃她的货!别怕花钱!把她手头的东西全都买光,咱们就算赢!五倍十倍的利润都能赚回来!”
而潘小园这边,也在紧急调动兵马,半买半征,从全国各处调运更多物资。让大伙拿出过去运送花石纲的速度和精力,沿着运河,一船一船的货物鱼贯进入东京城。
开始有人明白她在干什么了。宗泽下令签发特别通行证,让她的“快递”畅通无阻。
大批物资倾泻进京。到得第五天上,物价开始稳定,然后居然慢慢开始回落。百姓们欢呼雀跃,投机商贩们心头发颤,饭都吃不下,每天盯着价牌儿红眼。
唐员外咬牙指示:“继续吃货!把价格顶住!手头的余钱都取出来!”
也知道此时是骑虎难下。如果价格继续下滑,此前的大肆囤积,不是尽数付诸流水了么!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他的经济实力。开始有二线小商贩打了退堂鼓:“员外,在下实在是没钱了,借都借不到啊……我、我不买了,实在抱歉。”
“那……那也不许卖!”
“小人……尽量。”
“商会”成员开始紧急磋商,寻思价格是不是已经到了最高点,要不要忍痛清货解套,及时止损。
商议来商议去,没个结论。偏偏有人悄悄透露:“我家里有亲戚在朝中当政。听说……”
众商户齐问:“听说什么?”
“听那御史台中丞秦桧透露,听说黄河已经决口啦,北方今年将是颗粒无收!到时候粮米稀缺……”
众人耸然动容,问:“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
商户们自然不知道,御史台中丞秦桧是在潘小园的授意下,故意散布的假消息。秦桧既然决定站在她一边,那就利用到底。大奸臣的智商不是盖的,寥寥几句话,几个眼神,就似是而非地把假消息传播出去,让“商会”里的众人犹疑不决。
*
潘小园也不能日日监控奸商们的举动。唯一能做的,就是遍阅度支司、开封府的相关卷宗,通过陈年案例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来估算他们剩余的实力。
带了董蜈蚣当跟班,走到街上去“视察”民情。只见各大抛售点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都知道便宜货不会一天飞了,因此也就从容地前来购买。打听一句,物价稳中有降,米价已经回落到一千五百钱左右了。
正走着,忽然只听背后一声风响,紧接着一声大喝:“站住!住手!”
急转身,只见董蜈蚣已经跟三五个彪形大汉交上了手。董蜈蚣长于鸡鸣狗盗,武功并不甚精,没两下就被揍得倒在地上,带着闷腔叫道:“大姐快走!”
潘小园愣了一刹那,才明白这几个壮健打手是冲着自己来的。扭身就往热闹的十字路口撒腿就跑,冲着一队巡逻公人就喊:“杀人啦!放火啦!造反啦!……”
三天两头出入开封府,众公人都对她是个脸熟。再一听什么“造反”,职业习惯,本能地拎刀就跑了来:“怎么回事!反贼在何处!”
跑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位潘夫人,貌似自己就是个曾经的“反贼”?不能和董蜈蚣扭打在一起的三五大汉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见把公人引了来,撇下董蜈蚣,朝着四面八方有序撤退,留下董蜈蚣在底下捂着胳膊,大声呻`吟。
作者有话要说:相似的商战事例可以参照1949年建国初期,上海的“银元之战”和“米棉之战”,都是kmt反`动势力为了颠覆新政权的经济秩序而进行的邪恶阴谋。此时银行、纸币、放贷等系统都很成熟,交通也发达(火车飞机直接从东北往上海运物资什么的),所以整个过程十分精彩,最后抓了好多fd投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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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里是古代背景,不可能让oo开金手指玩这么大,所以就是个商战的皮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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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宋代也有成熟国家宏观调控的政策,比如当市面上粮食富余的时候,由国家出面收购,然后粮价上升时再抛售,以维持稳定物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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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还有人问为什么叫潘夫人而不是武夫人:因为夫人是单独给她的封号(虽然也是沾武松的光)。就像红楼梦里的王夫人、邢夫人,杨家将里的佘太君,水浒里梁中书的老婆叫蔡夫人,高廉的老婆叫殷夫人,等等,都是女子本姓。所以这里也就叫潘夫人。以丈夫姓来称某夫人,不知是何时开始流行的,如果有知道的欢迎科普o(*≧▽≦)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