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蜈蚣嗖的一声跑了。没多久,又溜回来,激动大喊:“大哥大嫂,来的不是敌人!是——是朝廷派来传圣旨的!说是让咱们赶紧出城去迎!后面跟着一群人,大概是来送粮草的!”
众好汉喜形于色:“朝廷给咱们送粮了?”
更有人哈哈大笑:“肯定还要给咱们封个官!嘿嘿,武松大哥今天双喜临门……”
董蜈蚣后面跑来几个小传令兵,急急忙忙劝道:“大哥,这个……朝廷派来的‘天使’,咱们可不能怠慢……人家在城外等着呢……”
“那就派人去先请进来!好酒好肉招待!”
武松皱皱眉。当时是梁山上赶着招安,自然对任何一个朝廷狗腿子都毕恭毕敬。如今风水轮流转,难道还要仰人鼻息么!
武松也微微激动,跟潘小园对望一眼,自己又皱眉:“怎的都不提前通知一声?”
还算冷静,吩咐:“那好,等这边完事了,再做理会。”
武松摇头笑笑:“让他们等一阵,又不少块肉!喂,咱们先拜了再说!”
*
自作主张决定:“不去!没看我这边忙着呢!”
潘小园挨在他身边,心头一甜一暖。但还是贤惠一次,轻声劝道:“要么先去……”
一个月“吃糠咽菜”,终于等来了朝廷派来的天使。谁知“天使”到来之际,城里的人竟然在开酒宴,把他冷落了好一阵子。“天使”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城内派人请时,高傲回话:“不进去!叫你们的首脑出来迎!”
于是最后只带了十余个梁山首脑,外加岳飞,再加一个假方貌,一行人乘马出了南城门。
三十来个随从,簇拥着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气色有些灰暗,想来从东京城跋涉了这一路,颇有些水土不服。眼看夕阳耀眼,空气寒凉,还有人从行李中拿出大氅,殷勤给披上。
几个小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吴用赔笑提醒:“这个……武松兄弟怎的忘了,咱们梁山泊以往迎接朝廷使臣,都是清晨不到,全体首脑就下山去,三十里外列队迎接,他们何时来,就等到何时的。今日就算咱们不出城,怎么也得你亲自去迎吧……”
“天使”将来的人扫了一眼,满意笑道:“不错,都是懂礼数的。”
武松等人无语。吴用连忙说了一堆好话,表示一定要尽心尽力接待朝廷使臣。
“天使”还说:“今儿天色晚了,得给我们大伙准备个舒适些的住地!一路跋涉累死人了!要洗浴!”
那“天使”摆着架子,又寻个不是,开始批评:“懂不懂规矩!接圣旨哪能带兵器!快摘了!”
“一根筋的狗官,阿乌卵狗杂吏,快将我们放了!我俩是老老实实生意人,让对头诬陷弄松才下的牢,你家牢里吃白饭,还不是给国家添负担!我家是在杭州没错,已经在外面做了十年生意了!好好好我认我认,我家是偷过漏过税,十年前瞒报了三十匹生绢、二十斤茶,你们连这都查得出来,我错了可以吧?我缴罚金,快让我出去!”
而且话里话外提“我俩”,想必是跟他师父包道乙关一块儿呢。包道乙十分聪明地节省体力,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郑彪声音的来源听起来遥遥无望,似乎在两三层墙壁之后。只听郑彪扯了一会子淡,明显嗓音嘶哑,说出的话都难以辨识。
最后,对面有人打断了他的哀号,拖长了声音似不耐烦:“别吵别吵,吵得人不得休息。”
听着声音苍老,倒挺淡定,不知是哪位犯了事的大官,在这里凝思补过呢。
郑彪气呼呼哼一声,不说话了。走廊里便只剩下那老夫子官员的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念诵经书,聊以遣怀。
“兴必虑衰,安心思危……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唏嘘嗟夫……战胜,则所以在亡国而继绝世也……战不胜,则所以削地面危社稷也……”
放眼环顾,一个个小单间里,似乎只有一少半关着人。但牢门厚重,门上多半只开着个尺来长的风洞,隐约可见里面一片颓然坐卧之躯。而里面的人若非扒在门边,也看不到外面的变故。算是有一定的安全。
潘小园一怔。当初“协议”的内容,的确只是救方金芝一个人。
但这两位若是坐视不管,似乎也不是太人道。况且……
轻声提醒水夫人:“这两个男的本事都不错,要是能先救出来,能帮不少忙。”
水夫人眼珠一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连带销售的良机,笑道:“那可得再加两倍的价。”
跟这人也争不出什么来。当笑话听就行了。
第二,幽州是战略要冲、北方边境必争之地。在燕云十六州已被逐步蚕食的情况下,圣上对幽州城的防御十分重视。已派二十万正规军前来驻守幽州城,不日即将接替城防守卫。
大伙一片哗然,又惊又喜:“二十万!”
已经有性急的跑上土坡,手搭凉棚往南一看,果然看到晚霞当中,南面旌旗招展,尘土飞扬。二十万大军的衣甲清晰可见,马上就到达幽州城下了。
于是大伙也不吝赞赏,呵呵笑着说:“圣上十分英明。我等五体投地。”
武松笑问:“韩世忠回来了?”
“天使”摇摇头。说金兵西路军正在围攻太原府,韩世忠和刘光世的部队被派去增援了。这次来的是个叫韩民毅的戍将,是从临近易州调来的。虽然都姓韩,但似乎和韩世忠没什么亲缘关系。
潘小园咬牙:“好。”
还不忘飞快地算一算。拿钱买命,平均下来一人两千贯,比武松的脑袋还便宜三分之一。如此豪爽大气的事儿一辈子没几回,这种投资稳赚不亏。
循着声音慢慢踅过去。没几步,迎面走来两个巡逻的牢差,手里的灯笼照出模糊的影子。经过那老夫子官员的时候,居然还挺恭敬,朝牢里点了一下头。
老书虫诵读声不停:“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唉,譬如盗入邻家不能救,又乘之而分其室焉,无乃不可乎,哀哉……”
水夫人在黑暗世界中待得惯了,敏锐过人,立刻又拉着潘小园躲进旮旯。
两个牢差浑旁边却一声惊叫,郑彪吓一大跳:“嘿,你们是谁?”
潘小园急得赶紧回头做手势。只见他那道童双丫髻已经被拆得纷乱,披头散发,衣裳却还是脏兮兮的灰白,活像个阎王殿里小鬼。
七八张嘴同时张开来准备反驳。武松挥挥手,“算了。”
大伙想想也有道理。总不能让韩世忠带兵千里迢迢的再从汴京赶回来。更有人想,不知这位韩民毅军事素养如何,回头交接防务的时候,得好好把这阵子血战得来的经验向他说一下。
“圣旨”长长的一大张,卷起右半部分,左边的展开来继续念。
走廊里黑漆漆的,郑彪哪能认出来她,只道是哪个不认识的牢子,立刻又扯开嗓门喊:“要死快哉!阿拉是本分生意人……”
倒是疏忽了。武松使个眼色,大伙齐齐将腰刀解下来,堆在地上。鲁智深把禅杖倚在垂杨柳底下。
反正有刀没刀也只是做个姿态,就算赤手空拳,难道还怕他不成。
但随后的命令就难执行了。这帮人见面礼也没给,阿谀谄媚也惜字如金,三跪九叩更是不肯,吊儿郎当的,只肯象征性的跪一跪,就催着读圣旨。
“天使”只好不和没文化的乡下人计较。讪讪的打开圣旨,照本宣科。
武松和诸将对望一眼。“达成和约”?他们想得倒挺美。
问一句:“如何叫过激行为?”
“天使”颇不耐烦:“你们会不会领会精神?——要是金国人来犯,不能把他们惹怒!要等朝廷号令!”
“第三,卢俊义、武松、方貌等所辖民兵,虽曾啸聚山林,尚有臣伏天威之心,本欲用彰天讨,念其守卫城池有功,原免本罪。勒令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目下纳官,自行解散,各归乡闾。故兹诏示,想宜悉知。”
一帮土匪都给气笑了:“x你娘个蛋……”
鲁智深一拳打折旁边一棵小树,叫道:“没你娘鸟兴!洒家们在这儿流汗流血,保的是国家!不授功、不发粮饷也就罢了,凭什么让洒家们交东西解散!”
但见她身边阴影里还藏着人,心中略安,面朝厅堂,说道:“我武松只认那个金玉手足、大义同心的梁山。若有人要将梁山变成追名逐利、寡恩薄义之地,那便不是我家,我也不给它卖命!宋大哥,你待我如何,我不计较。今日当着众兄弟的面,武松要你一句话,是做君子,还是做小人!”
一帮人梗着脖子,就是不服。互相看看,当即有人眼睛就瞄上了刚摘下来的腰刀。
武松尚且沉着,低声道:“他们后面有二十万大军。先别轻举妄动。”
“天使”大声叫道:“你们要造反抗旨么!”
身后亲兵也立刻亮刀,齐声喊道:“跪下!”
“天使”傲慢一笑:“有意见,可以上东京鸣冤去啊。我只是个传话儿的。”
回头使个眼色,“给我把岳飞拿下。搜他身上!一会儿再搜他军营!没有叛国通敌的证据,再放了!”
十几个梁山好汉举刀怒喝:“谁敢动他!”
三十余个亲兵见了这等阵势,连连叫道:“造反!造反!”却也不敢上前一步了。
“——一群乌合之众,能干什么大事?我看天兵天将派去,一个月就能给平喽!”
“——话不能这么说。据说那方腊是什么教主,妖术高深,能撒豆成兵,已经夺了好几个州县了!诶,我说李员外,咱们是不是得该屯粮食了?”
“——哼,他再厉害,咱们朝廷里也不是没有能人,治不了他?我看哪,用不着派兵,过几天,他们自己就得乱起来……”
“——乱不起来!人家上应天象!你们去书店里买本《推背图》看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哩:‘自是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那十千,不就是万,头加一点,不就是方!冬尽,不就是腊!正应“方腊”二字,称尊便是南面为君……”
“——嘘,嘘,各位别多嘴!小心让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
反倒是岳飞十分平静,劝道:“既是要搜我,任他们去搜好了。大哥们不必拦阻。”
说着朝南面使个眼色。前来接管幽州的二十万大军已在视野之内了。这十几个梁山好汉就算个个都是三头六臂,要是真敢抗旨伤人,也得立刻被收拾了。
武松忿忿瞪了一眼那“天使”,命令兄弟们:“刀先收回去!”
五六个亲兵这才敢上前,喝令岳飞:“举起手来!衣带解开!”
岳飞笑道:“我本无罪。”坦然照做。
梁山人众几十只眼睛狠狠盯着那几个亲兵,防止他们暗中下黑手。
颈间一把金锁,腰间一个羊皮水囊,怀中油布包儿里几块沉甸甸的“切糕”——通通给搜出来丢在草地上。腰带上的兵牌一把扯下来,验过了,交给“天使”收了。
岳飞也礼貌提议:“大哥们稍安勿躁。且听圣旨下面还有些什么。”
岳飞听到第二句话,就落得一张脸煞白,难以置信。而随行的梁山众好汉直接气炸了肺,刷刷刷几声响,没等那“天使”读完,地上一堆腰刀已经全都只剩了空鞘,一排雪亮刀刃挥了出来。
指着岳飞鼻子,惊喝一声:“大胆岳飞!还说无罪,竟敢勾结敌首,公然通敌!”
岳飞瞠目结舌。时迁给他带来的情报,这会子没头没尾念出来,倒好像是金国元帅给他的指示了!
立刻分辨:“这不是……”
可随即看到,一把刀已架在岳飞颈间。“天使”冷哼一声:“怎的,难不成你们都是同党!”
梁山众人不敢贸然轻举妄动,纷纷叫道:“岳飞要是金国奸细,如何会拼死守城!这是哪个朝廷狗官下的令!”
那扮假方貌的小兵一直默默无言,也终于忍不住喊一句:“荒唐!糊涂!你们只会算计自己人!”
一帮土匪都给气笑了:“x你娘个蛋……”
亲兵们齐声吼道:“都让开,回城收拾东西解散!再不滾,就算抗旨!”
他头发衣衫还有些凌乱,是方才“抢亲”时,混乱中被扯散的。玩闹了一下午,大伙跟他的感情更上一层楼,对他在守门时展现出的军事素养更是刮目相看。因此眼下岳飞说话,分量仅次于武松方貌卢俊义,没理由反驳。
大伙气哼哼的不说话。那“天使”也有些瘆得慌,不强求他们跪拜谢恩了,飞快将圣旨再展开些。
“第四,幽州戍将敢队长武翼郎岳飞……”
岳飞没想到圣旨里出现了自己的名,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跨出一步,单膝跪下,用手把鬓角抿抿整齐,神色忐忑中混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