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东城,虽然已天光大亮,但因着冬日里天气严寒,因此往日里已经开了角门有人声活动的勋贵人家仍旧是一片寂静。
长安公主府亦是如此,虽然已有粗实的婆子起来打扫院子,但因着前一夜在地面上撒了盐,积雪并不多,且又因着主人未起来,只听得见扫把划过地面的积雪发出的“刷刷”声。
原本公主与驸马常年居住在公主府,并无高堂在侧,素日里就不需要晨昏定省,自长安公主被诊出孕信已来更是如此。
二人结缡十年膝下无一子息,如今好不容易传来喜讯,贤妃大喜,随着报喜的丫头回来的除了满满两车的衣裳药材,还有两个精通产妇照料的嬷嬷。
这两个嬷嬷往日里就在贤妃手底下过活自然知晓这位宠冠后宫的主子是怎样的性子,且她们亦知长安公主的受宠程度,因此并不敢依仗身份,如今见公主早上还未起身也不敢吵嚷,只恭恭敬敬得早起在院子里候着。
好在长安公主身旁的琼莹甚是会做人,早早命小丫头煮了茶,请两位嬷嬷在茶房中暂且坐着,但两个人今日第一天当值说什么也不肯,因此只搬了两个小杌子,便在屋檐下端坐着等长安公主起身。
她们昨日进府来只拜见了公主便被带下去安置行礼,因此并不知谢驸马昨日是歇在公主的院子里。
当见到一身藏青色夹棉出风立领袍的玄参带着一众小厮过来,这些小厮手中端着玄色绣仙鹤纹披风、白底绣草书直裰,一看就是郎君的装束,方才知晓谢驸马昨日竟然留宿在公主院子中,二人不由面色一变,暗自嘀咕几句又想着皇家的驸马终究是不能纳妾有通房的,她们一时又觉得对方可惜,要知道当年谢探花的风采引得长安女眷无数为之倾倒,纵然她们身处深宫之中也不曾听过对方的名声。
“劳烦琼莹姐姐通传,不知郎君可醒了?”玄参见院子里多了两个眼生的婆子也不好奇,反而笑眯眯朝着琼莹拱了拱手,后者今日穿着苹果绿五彩花卉纹样缎面交领长夹袄,手中提着食盒,身后跟着一众穿红袄绿裙梳着双鬟的小丫鬟。
“都这个时辰了,自是起身了。”琼莹见他进来不由抿齿一笑,作为长安公主身边得宠的大宫女,她自然是无比清楚自家主子的心思:如她这样的丫鬟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嫁给公主府中外院得力的管事,可这些个管事又有哪个及得上驸马身边最得力的玄参,后者可是被主人辞姓为谢的,自心底存了这样一个念头,她在遇上玄参的时候难免就多了几分与旁人不同,好在她心思敏慧,至今还无人看出来,“倒是公主这边还存着驸马不少衣裳,你又何必专门走一趟?”
“这是前几日才从平州寄过来的,说是老夫人心里头挂念着郎君特地命人坐着,连花样都是专门挑的郎君喜欢的,这不浆洗过了我就给郎君送过来。”玄参面上挂着笑,语气却是不疾不徐得,“还劳烦姐姐呈进去才是哩!”
“说什么劳烦的,咱们可不都是替主人们分忧的。”琼莹将食盒递给一旁的丫鬟,又指着旁边站着得两个婆子道,“这是昨日贤妃娘娘辞下来的嬷嬷,左边这位是苏嬷嬷,右边那位是马嬷嬷,还要劳烦两位嬷嬷与我一道接了衣裳进去。”
“如此劳动两位嬷嬷了。”玄参好脾气的朝着站在一旁的两人拱了拱手。
二人皆推说不敢,一时这院子中倒显得分外热闹。
而玄参送了衣裳示意身边跟着得小厮散了,他自己却未走,就在远在外等候着。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才见谢端穿着他送来的衣裳从里头走了出来,面上还带着笑容,竟是这些年来难得得开怀,而公主则披着大红色绣青鸾图案的斗篷站在门口送他,夫妻两个言笑晏晏,竟真有几分举案齐眉的意味。
玄参心中一沉,只觉得自己收到的消息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自家郎君说。
“定是外头有事,星轩你且休息,我处理了外事便来陪你。”当年错过了自己与芳蕤的孩子的成长,如今时隔十年再次有了子息,饶是谢端心头原本对妻子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隔阂这几日也都散了,一时面对着对方语气说不出的柔软。
“若是什么事,夫君不妨吩咐下人们去做,再过两个月便要过年了,我等夫君一道商量今年往平州送的年礼。”长安公主眼见丈夫对自己越发体贴,心中柔软不由点点头道。
“你身边有娘娘赐下来的嬷嬷,一应不懂得只听她们的便是,便有什么觉得不舒畅的只等我回来说。”谢端忍不住又嘱咐了几句方才带着玄参一道走了。
主仆二人沿着回廊慢慢朝空山居走去,沿路里面是的积雪都教丫鬟婆子们打扫了,露出干净的青石板来,只还带着几分雪后的湿意罢了。
空山居内玄参只嘱咐小厮将道路扫出来,因此竹叶上、地面上、茅屋上……都还堆积着残雪,整个院子也就越发显得清净,不沾一丝烟火的味道。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草堂书房,早有小厮燃着地暖,因此并不觉得寒冷,谢端顺手便将肩头的斗篷脱下来递给玄参,后者放在一旁的箱笼上熏着,仍旧是清单的百花香。
“说吧,有什么事情竟然忍不住一早便来唤我。”谢端过了鞋子在上首跪坐下来,他每日都有练字的习惯,自从他幼时开蒙如今二十余年,几乎没有一日停歇。
“郎君还记得韩秋小公子么?”知晓谢端开始每日要做的功课,玄参忙凑到他身边替他磨墨,“前些日子姬刺史新丧,因公主不喜素日里两家也就是派小的们送年礼节礼,这回也是小的前去祭奠,因此听得一个消息。”
“你可是我瞧着长大的,还在我跟前耍心眼子。”谢端笑骂,虽然天气严寒但好在屋子里地龙烧的暖和,墨加了水并未结冰。
“小的不敢。”玄参“噗通”一声跪下来。
“无论是什么我都经得住,你且说罢。”谢端看了他半晌,面上的笑容消失了。
“奴听姬府的小人说道韩秋小公子原本叫韩秋,可是文襄公出殡那几日仿佛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还惊动了王小太医上门问诊,醒来之后不知道与那平陵先生谈论了些什么,自那日之后姬家郎君便吩咐下人唤他蒋家郎君,只说他如今叫蒋修。”玄参并不敢抬眼看自家郎君的颜色,只一股脑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悉数告知,“奴因此又寻了王家伺候王小太医的下奴一道说话,却原来那韩秋小郎君幼年时候曾大病一场前尘尽忘,如今病了一回又想起来了。”
“前尘尽往?”谢端手中的笔“啪嗒”落在纸面上,好好的一幅字从中一笔折断,但他此时全然顾不上,只踉跄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语气急促,“你是说他上次与我见面之时却是前尘尽忘,连自己是甚么来历都不晓得么?”
“郎君!”玄参忙上前扶着他。
“那他如今是甚么都知道了么?”谢端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他不知道那个孩子知道多少,上一回见面他见对方全忘了一时还觉得庆幸,哪怕他们不能以父子相见但他终究还是能够以长辈的身份照料对方,可如今这个孩子给自己取名姓将!他是知道当年的事了么?
“因着平陵郎君一行都是姬家郎君的客人,食宿都在姬家郎君院子且又不使唤仆役,身份甚是神秘,旁的再多的却打听不出来了。”玄参见他面露沧颓之色,一时只觉得自己是否是做错了。
“你说……当年若是我强硬些,是否芳蕤便不会少年夭折,而我父子也无今日隔阂?”谢端惨然一笑,“你今日见我定不止这些,还有甚么一并说吧。”
“郎君自与公主成婚之后并未入超任职,昨日大朝会石侍郎并江中丞联合朝姬家发难,参文襄公谋反,而小公子如今跟着他家先生都一道还在姬府中。”玄参顿了顿,“且圣人下了旨意命禁军先围了姬府,只等着案子查明便处置,如今长安城中穿的沸沸扬扬,众人皆不信姬家谋反,但传言说人证已备,只差物证——姬家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你先寻一个与阿、阿修身量相仿的孩子准备着。”谢端闭了闭眼眸,再次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我谢家在禁军中有人,你先与之联系,若是姬家能熬过自然是好,若是熬不过,便寻个时候将人换了,再重新准备一份路引,置办些田地送他回平州,只说是夫子当年家族中旁支的族人。幸好他还年幼,再过些年参加科考亦不会有人记得今年之事。”
“郎君不与小公子见一面么?”玄参一时为主人心痛不已。
“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徒添伤感罢了。”谢端苦笑一声,伸手将那写了几笔便毁了的帖子顺手撕掉,“这事你做的隐秘些,莫要让旁人知道了,甚至送阿修回平州的奴仆也一应新买了先调教着罢。”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