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里的消息传得实在很快,尤其是这种官场里的龃龉,更是人们所喜闻乐见,最愿意传播的,所以只半日工夫不到,大兴县令当众驳了刑部郎中李固的托请,硬是将他儿子扣在县衙门外枷锁示众的消息就如长了翅膀般传遍了整个四九城。
这一消息传开的直接后果,就是次一早,县衙门前就多了无数看西洋景的闲汉,以及一些京城里的王孙公子。这些人你来我去地在大兴县衙门前走马灯般转了好久,不时对着衙门口颓靡在地的李环指指点点,笑话不止,这一回李公子在京城是彻底的出了大名了,恐怕很难再在相关圈子里再抬起头来。
县衙对众人的这一反应却很是平静,只任他们在外看着议论,只要这些看客们不上前接触人犯,便只作不见。毕竟县衙把李环二人枷锁示众就是为了给人看的,同时也是把自家的态度亮了出来,无论任何人,是什么身份,只要触犯了法令的,都将严惩不贷!现在这么多人在县衙前看到这一幕,自然也就更起到了一个推广的作用。
而当半个京城的人都对大兴县的这一举动有所关注的时候,陆缜又趁热打铁,连续把之前的几起小案子也给做出了了结。那些或是在街上惹是生非,或是仗势欺人的家伙也被依照法令作出了相应的惩戒。
这一回,这些人背后的靠山都没了话说。毕竟陆县令连刑部郎中的面子都不肯卖,其他人他自然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靠着这一连串的判决,终于让满京城的人都相信了大兴县的决心,这让县治内的治安顿时好了许多,就连街上的混混痞子,短时间里也都不见了,显然他们也怕县衙拿自己下手,只能暂时躲起来,又或是去别处寻活。
这杀一儆百的效果固然很是不错,但很多人都知道其副作用也将是惊人的。陆缜这个县令这回如此不给李固面子,必然会大大地得罪了他,等儿子一离开县衙,这位刑部郎中势必会想尽办法来进行回击。而一个刑部掌握有实权的郎中欲对付一个小小县令,自然是有太多的手段可以拿出来用了。
当三日示众的时间一过,李家派了马车把李环接走,并立刻送出京城——李环这次在京城是彻底灾了,名声大损,几成天下笑柄的李公子是再不可能留在此地丢人现眼,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家乡——见他们的马车一走,岳离秋便紧紧地蹙起了眉头来,看着身边同样愁眉不展的曾光道:“这一回咱们县尊大人的麻烦就要来了,而且一定不小哪。”
“只希望他背后的靠山肯帮他渡过这一场吧。”曾光轻轻地说道。他还清楚地记得之前陆缜随手就把自己几个提拔起来的实力,这可不是寻常官员能做到的。
“只是暗箭难防哪。这回那李郎中实在吃了太大的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怕的什么,既然我选择了这么做,就不必去怕他们随后会有什么报复。”陆缜的声音突然自两人身后响起,这让两名佐贰官的腰背猛地就是一挺,随即忙转过身来,拱手拜见。
陆缜的目光在二人的面上一扫,笑道:“你们不必如此,这事都是我这个县令做主办下的,他们即便要怪,也怪不到你们头上。”
“大人这话就言重了,下官二人并不是在为自己感到担心。其实我们也是打从心里希望如大人你这么做的,这些纨绔也罢,恶奴也罢在京城里是越来越放肆了,就是我们大兴县也是深受其害哪。今日能让他们有所忌惮而变得规矩些,我们自然也是乐于见到的。不过大人,这事很可能引来不小的后患哪。”曾光正色地说道:“所以必须有所准备才是。”
“我知道你们是真的关心我,怕那李固一旦没了顾虑就会对我下手。不过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这儿可是北京城,他纵然官职比我高,但终究不是我大兴县的顶头上司衙门,想要对我下手可没这么容易。若是硬来,他就得拿自己的前程来和我拼了,我不认为他李郎中有这个气魄。
“我县衙这次做的事情完全有法可依,就是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也是不落下风的。而且这事现已传得满城皆知,他就是想报复也不能急于一时,不然也会很被动,甚至我县衙这时候出了什么状况,都会有人联系到他身上。所以如今看上去危机不小,其实却是稳入泰山。”
听他把话这么一说,手下两人都不觉用力地点下头去,这确实在理,看来自己刚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见二人轻松会了各自的公房,陆缜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他说的虽然不错,但官场上的报复可比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哪。
就在昨日,他便从胡濙那儿得到了一个消息,李固这两日里不断和朝中言官有所接触,显然是打算要借言官御史之手来对自己下手了。
言官在设立之初自然是为了监察百官,但在这百来年的变迁之后,原来的一腔热血早已被现实的利益所腐蚀。这些掌握了喉舌的家伙早些年就已被朝中势力所收买,成为他们用来排除异己,打击政敌最犀利的一种手段和兵器。一般朝争,往往都是由地位最低下的言官打口水仗开始,然后才会波及到上层的官员,最终图穷匕见。
而除了为上面的高官做马前卒外,言官还有帮人收拾仇人的业务,就跟江湖里的杀手似的,只要你出得起钱,就有言官为你发声,找到敌对者的问题,从而弹劾他,让他在朝中无法立足。
若是地位够高的官员,即便被言官弹劾几下也无关痛痒。像内阁辅臣和六部堂官这一级的存在,哪个月不被人弹劾几本都会让人感到不自在了。可像陆缜这样的县令就不一样了,一旦让某个言官抓住把柄,据实弹上一本,恐怕这位置就要动摇了。
所以李固要对付陆缜完全不用自己想太多手段,只消请言官找出破绽来弹劾一番,就够他头疼好久了。
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没有什么疏漏把柄落在外边,毕竟言官弹劾自己也是需要像样证据的,不然其虽然不会因言获罪,却也会影响了他的声望。言官在朝中立足靠的就是一个名声,若是受损代价可是不小,所以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办。
当陆缜有些提心吊胆的当口,李固也是恼火不已。他确实找了几名有些交情的言官,希望他们能出手把陆缜给弹劾下去。
可是前日还满口答应的他们刚才却陆续传了话回来,说是事情不好办,陆缜在京城所做的一切那都是有法可依的,他所颁布的三十条法令也全在大明律令的范围之中,他秉公执法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而除了这些外,陆缜在京城里又实在太低调,几乎都不怎么出门,如此就更难找到其问题破绽加以弹劾了。总之,所有人的话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事情难办,根本没可能弹劾陆缜!
唯有一人给了李固一个建议,那就是去查陆缜在来京城之前的履历,或许能在之前的为官生涯里找出其问题进行弹劾。不过这却需要派人前往广灵搜集证据,这可不是他们当言官的可以办到,只有李郎中自己出钱找人去发掘了。
自己费尽心思,甚至花了不少钱请他们帮手对付一个小小县令,却得来这么个结果,这如何能叫李固不恼火异常呢?
“都是一群只懂耍嘴皮子的废物,连这么个县令都对付不了,难怪在京里混不出头来!”在暗暗骂了这些家伙一句后,李固只能在自己的公房中生着闷气。
或许请顺天府的人出面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这么一来把柄就太也明显了些,实在得不偿失。其他的,他实在是想不出更合适的对策来了。
就在李固烦躁地在房中不断踱步时,门被人小声敲响。他一愣,方才坐回到了位置上,沉声道:“进来。”
“郎中,这是今年三月间发生的几起案子,都快半年了依然没有头绪,照规矩是不是该封存起来。”一名文吏把几份卷宗陈了过来,小声问道。
这时候的刑侦手段远不如后世,再加上京城这儿水实在太深,所以很多案子最终都是不了了之的。刑部经常隔一段时间就会把一些长期破不了的案子封存起来,如此就再也没有人去查它了。
李固对此自然是很熟悉的,点了点头说道:“就照规矩办吧。”说着拿过那几个卷宗便欲盖上自己的官印。
就在他随意翻动这些卷宗时,突然手上的动作便是一顿,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其中一份上面,看到这案子的发生地后,一抹笑容浮了出来:“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陆缜,想不到你还是会落到咱手上!”
这本要封存的案子,赫然是发生在大兴县境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