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峻于东莞郡内的所作所为,是在温峤离开后不久,密报传到长安来的。
上奏的并非卞壸,也非郗鉴那二位都觉得这不算太大的事儿,不必要惊动大司马,况且我等都在徐州,却不能加以约束和匡正,反而打小报告,这岂是君子所为啊?
再者说了,苏峻密遣部众下山抢掠之事,终无实证因为是假冒的盗匪,而且来去如风,不留痕迹,郗道徽并没能擒住一个。当然啦,身在局中,是个人就能猜到是“公来营”干的土匪的手法哪会有这么干净利落?而且只抢钱财、粮食,很少奸淫杀戮?
这就是裴该在军中严行军法的结果了,无论强奸妇女还是擅杀晋人,同样都是斩罪,苏峻受其影响,也终究不敢太过放肆喽。
当然最重要的,既是盗匪,你蒙什么面哪?是生怕被人瞧出底细来吧?
既无实证,卞、郗便不肯将此事上报朝廷或者裴该,以免被人怀疑是同僚间的污蔑、倾轧,有损自家令名。
但于此同时,却有另一个人躲藏在阴影中,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全了苏峻的罪证,遣人密报长安。此人非他,正乃王贡王子赐是也。
王贡在青、徐之间密布眼线,正在谋划着把情报网朝黄河以北撒过去这当然得自己来,不能靠程遐所以苏峻的所作所为,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裴该得报,不禁大怒,心说苏子高这是想干什么?这是土匪啊,是军阀啊!果然跋扈放纵,与史所载一般无二。我还当历史改变了,他的秉性也会有所更易呢,不想才刚撒出不去到半年,就原形毕露啦。
便欲严惩苏峻。不过他也考虑到,终究相隔数千里之遥,行事很难稳妥,若是不慎逼反了苏峻,就怕徐州将瞬间糜烂卞壸、郗鉴都没什么兵啊,而且论打仗,他们也远不是苏峻的对手。
于是便召裴嶷来商议。裴嶷道:“些须小过,文约何必如此震怒?且方命苏峻出征青州,若急惩处,是逼其反也,不可不慎啊。”
裴该瞠目道:“苏峻犯我军法,岂可不惩?倘若有罪不罚,军纪如何整肃?况峻之所为,一如割据,岂可放任不理?!”
裴嶷原本的想法跟卞壸、郗鉴他们是一样的,觉得不算太大的事儿。这年月武将领兵在外,别说抢掠百姓以充军实了,就算侵犯长吏、凌辱朝臣,那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嘛,苏峻才做到哪儿啊。可是听了裴该后一句话,他也不禁悚然而惊,心说原来如此
文约说得对啊,如今我家在东方,只有苏峻的“公来营”,因为悬远,所以很难控制得住,则若不能加以约束,一旦他势成割据,那可如何是好?徐州就完啦,我家在东方失去了立足点事小,动摇军中士气人心事大!
于是忙道:“王贡所奏,貌似为真,然而正如文约昔日所言:尧舜有德,为不偏听,桀纣无道,专信小人。倘若苏峻恶行是实,为何卞望之、郗道徽等皆无所奏啊?诚恐尚有内情,或有误会。今若不加甄别,不允分辩,即罪苏峻,实非正道。”
裴该听了这话,才略略消了点儿气,心说有理王贡终是小人,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意诬告苏峻呢?对于特务系统的汇报,我若是不假思索,一律信以为真,那可真要酿成大错啦。
“如此,是否先将王贡所奏,传于苏峻,使其自辩?”
裴嶷说不可“苏峻方征青州之际,遽得此奏,若所奏为实,必然惶恐,若所奏为虚,必然羞怒,无论是恐是怒,皆于军行不利。”顿了一顿,便道:“我意当急命司马,以探查并约束之。”
裴该于各营都设司马一职,作为情报官和军法官,同时也是他个人的耳目,并且在此之上,更要求营司马能够宣讲自己的理念,协助主将鼓舞士气,说白了,有点儿类似后世的政委。原本苏峻率两千徐州老兵东行,既然给了他一个营的编制,营中也是置有司马的,只是到徐州后不久,那位司马就因为水土不服(他本身不是徐州人,而出身关中),一病不起了。苏峻上报,请求自己在徐州老兵中自命司马,被裴该当场否决。
你挑上来的人,那肯定跟你穿同一条裤子啊,则置司马的意义何在?
不过派谁去“公来营”担任司马为好呢?裴该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其后又碰上天子还洛、关中变法,以及儿子降生等大事,就把这事儿给耽搁下来了。
如今裴嶷提议,此事不可再缓,必须得赶紧往“公来营”中派驻司马,并且这位司马还不能空身上任,你得给他几百可靠的兵卒护卫,以免被苏峻轻易架空喽。
裴该不禁捻须沉吟:“命谁为好?”
他考虑了两三天,才刚有点儿想法,王贡又一封密报传到了。报中首先说苏峻奉了卞壸之命,已然挥师东去,基本上拿下了整个城阳郡,进而青州大儒郑林奉东莱郡守鞠彭之命前来联络,可是郑林离开“公来营”后不久就失踪了怀疑为苏峻所害。
裴该又召裴嶷来商议,裴嶷不禁大吃一惊,说:“苏峻怎敢如此跋扈,竟害名儒!此事确实否?可命王贡查实了来报!”
裴该瞥一眼裴嶷,心道前天听说苏峻抢掠百姓,你貌似并不当一事儿嘛,怎么如今他只是“可能”杀了一名儒者,你就这么吃惊,甚至于相当的恼怒?果然是屁股决定了脑袋。
郑林何许人也?晋儒林传里有他吗?实在没啥印象了
于是便道:“苏峻本籍东莱,则于青州之儒,岂有不礼敬之理啊?且郑林为鞠彭奉于峻,若有旧仇,必不敢来,若无宿怨,苏峻何故要谋害之?王贡前报,似颇可信,此报则纯出臆测了”想一想,又说:“不如行文苏峻,言我欲召郑林入关,教学兴儒,命其访察,且看他如何答复。若果为彼所害,言辞中或可窥见端倪。”
裴嶷点头:“此计甚好。”随即就说:“则往‘公来营’委派司马之事,不可再缓了。”
裴该心说我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只好先试用一段时间再说,且看那人是否能够孚我之望吧。便即下令:“唤钟声来。”
钟声钟艾华自从在龙首原劝谏过裴该,裴该赞赏其人“忠直”,便即召入幕中为宾。这人能力如何,可以考察,但他敢以卑微之身,直陈“裴公不忠”,这份胆气是值得肯定的。关键这件事儿很快就传了开去钟艾华本身自然不会隐瞒,而且圈外还有大群同来的士人在等消息呢若于此时任用钟声,则必示人为裴公事君以忠、待士以诚,而且善纳谏言不是?
结果钟声入幕,做了几个月的低位令史,通过观察,裴该发现他不仅仅贼大胆而已,也不是光会种地,本身的见识和实务能力也都可圈可点。尤其钟声对于裴该各种新政,起码表面上是举双手赞成的,也在自己工作范畴内,不遗余力地加以推进,就此很快得到晋升,任为舍人。
裴该想往“公来营”派司马,考虑幕中人选,要么能力未足,要么自己舍不得撒手,或者出身太低,恐怕压不住苏峻。只有这个钟艾华,能力也够了,也没有必须留在长安的必要,加上虽是庶流,终究出身颍川钟氏,倒勉强可以备选。
本来还打算多研究研究,再仔细考察一下钟艾华的,可惜时间不等人,苏峻都已经杀到青州去了,若不赶紧加以约束,说不定他就真在青徐间割据称雄啦!故此,只好让钟艾华先试一试了。
于是召来钟声,说明事委,询问他的意向。钟声一口答应,说:“明公若有所命,即千万里,声必不辞!”裴该便问:“卿于我军法,可熟稔否?”钟声说我熟啊“曩日奉命屯田,虽为民屯,亦以兵法勒束,故明公之令,声皆可背诵。”
就此一口气不停顿的,把军法条目背诵了一遍,裴该挑几条问他,也都答得头头是道看起来是吃透了。裴该这才把王贡先后两奏递给钟声,对他说:“卿此去任营司马,当勒束苏峻,严明军纪,勿犯我法,且就此二事,可徐徐探访之,以辨真伪。”
钟声领命之后,带着三百健卒,匆匆离开长安,启程东向这三百兵大多出身司、兖之间,没有一个徐州人,方便往“公来营”里掺沙子。
可是等钟声气喘吁吁的,终于跑到东莞的时候,却听说苏峻已经撤兵返,退驻城阳了。
且说苏峻在广固以南逡巡了将近十日,始终找不到曹嶷的漏洞可钻,又没有决心用手头这并不充足的兵力去硬撼城防,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曹嶷倒主动派来了求和的使者。
苏峻就坡下驴,要求和曹嶷划巨洋水为界,水西属曹嶷,水东属苏峻。使者往来,反复讨价还价,最终把界限东移,商定以潍水做界线。
也就是说,苏峻得把才攻下不久的剧县吐出来,同时曹嶷不但承认苏峻对城阳、东莱两郡的统治,还交出来半个北海郡。
于是苏峻留兵助守临朐,以防曹嶷破盟南下,自己也不公来山了那终究是郗鉴的地盘儿啊而东退到城阳郡内的姑幕。这座县城距离广固和东莱郡的最西端距离差不太多,可进可退,皆有凭依。
随即苏峻就写奏报捷,并且请求大司马命其为东莱郡守,并暂摄城阳郡事。
奏报才刚送出,钟声便带兵来会,呈上公文和裴该的信。苏峻表现得相当欣喜,还拉着钟声的手说:“我营中无司马,军政冗事,一身当之,何等的疲惫。天幸大都督遣艾华来,则我可息一肩,专心于戎事矣。”其实心里在说,这就是派来监视我的我得小心周旋,不可落人把柄啊。
他不启公文,却先展开裴该的信。信很短,不过是鼓励苏峻精忠为国,奋勇作战,提醒他曹嶷在青州根基深厚,不可轻敌罢了;但在末尾,却突然提到了郑林,要苏峻寻访此老,礼送到长安去任职。
苏峻心里不禁打开了鼓,心说大都督怎么会问我要郑林呢?郑林是青州人,并非徐方人氏,计算时日,写就这封信的时候,大都督未必知道我已经拿下了东莱郡再者说了,这种访贤求儒之事,应该委派郗鉴等文官办理啊,怎么会想到托付我一名武将?
就因为我是东莱出身,可能跟郑林熟悉吗?真的没有别的原因?
暂且按下此事,摆设宴席,款待钟声。等到晚间,苏峻独自一人于内室徘徊,越想就越是心惊胆战,乃至浑身都透出了冷汗来。他想起来了,大都督向来最注重情报的收集,而且对于天下大事,全都了若指掌,去岁我还仿佛听闻,他派王贡到东方来,以探查曹嶷和石勒的动向
王子赐那货神龙见首不见尾,目前恐怕没人知道他究竟居于何处,他会不会不仅仅探查外敌,还同时负责探查同僚的隐微之事啊?则我杀死郑林这么秘密的事儿,难道不慎落在了他的耳中吗?
于是逐一秘召昔日使杀郑林的亲信过来,询问他们可有泄露消息,却也丝毫不得端倪。苏峻把心一横,就想要将彼等尽数杀掉灭口,可是再一琢磨,终究不是一人两人,而有三人之多同时干掉三个,会不会启人疑窦啊?钟声可是已经入了营了!若是逐一除去,又怕后死者产生警觉,会故意泄露自己的隐私
越想越是后怕,总觉得大都督无所不知,而且军中那些徐州老卒,也不知道有多少其实就是暗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这人一犯疑心病,就看谁都象是奸细,杯弓蛇影,苏峻一连数日茶饭不思,精神日渐恍惚。这一日干脆连日常训练都不主持了,自己一个人散敞着衣襟,箕坐在屋中发愣。突然门外有亲信禀报说:“适才于城门口擒得两人,其一辨貌为胡,怀疑是奸细,特来禀报将军。”
苏峻闻言,略略愣了一下,随即双眼大睁,急忙吩咐道:“速速押来,由我亲审!”
钟声是我老朋友了,其人相貌颇类罗帅,唯身短耳。那好吧,就让他做政委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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