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綝索巨秀与客将罗尧他们不同,家眷也都在长安城中当然是在本城他日常前往尚台办公,偶尔巡查城防,然后便会返家,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不过自从裴该吞并了麴允一支兵马的消息传来以后,索巨秀就轻易不敢家了,几乎每天都值宿于尚台内,让梁芬这个起急啊。
尚台其实是旧称,晋武帝改名为尚省,不过大家伙儿还是习惯名之为“台”省本禁中之称,容易引起讹误。
晋制上继汉、魏,以尚总政事,中、门下(晋武帝新设,且并秘)相与协助和制衡。不过如今的长安小朝廷官员缺额很严重还有一部分是流散于各方,比如在司马睿手下,在司马保手下不可能三省并存。中省首先就放空了,然后是门下省,只剩几名空头侍中在撑着门面。
好比说裴该就是空头侍中,理论上应该负责门下之事,参与朝政,实际上压根儿就不在长安城内。此外还有侍中梁浚,备员而已;侍中宋敞,整天呆在尚省,协助索綝办公。
尚省首脑尚令空缺,理论上最高负责人是左仆射、录尚事索綝;其次为右仆射,荀崧任之,但因为跟索綝不对路,干脆三天两头地称病请假;第三则是以散骑常侍得平尚事的梁纬也就是那位弘农太守梁肃的哥哥。
尚本当有六人,分曹理事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和左民实际上只任命了三位:华恒为吏部尚、梁允为殿中尚、宋哲为度支尚。
宋哲前弃华阴,逃归长安,被索綝罢职下狱,但很快便得到赦免,命入尚省理事。
三位尚,轮流值班。最近一段时间,因为索巨秀觉得周边空气有些凝重,台中不稳,故此横插一脚。他不放心华恒,更不放心梁允那家伙是梁芬的族侄,乌氏梁姓出身唯独亲睐宋哲,因为宋哲当日为了免罪,不知道给他送了多少财货,更指天划地,发下了多少忠诚誓言啊。故此只有宋哲当值之时,索綝才会偶尔归宿。
宋敞、宋哲同出于京兆宋氏,乃是东汉初年大司空宋弘之后。无论乌氏梁还是陇西李,都跟宋家扯不上关系,很难加以拉拢。故此李容一开始把希望寄托在梁允身上,希望他可以暗拟诏,然后荀崧用印,以罢免索綝,可惜索巨秀看得实在太牢了,根本无隙可乘。
他已经说服了自家族弟李义,此外王贡也表示,罗尧业已反正。但问题无论罗尧还是李义,都表态要见了诏命才肯动手,那这制要待如何到手呢?
三省既然独存尚,那么如今的制就都是由尚草拟,然后左右仆射或录尚事、平尚事加印,才能具备法律效力。理论上还得天子批示,曰:“制可。”只是司马邺尚且年幼,垂拱罢了,基本上不怎么管事,故此除非相关朝廷大政,这步都可以省了即便不省,光天子“制可”也没用啊。
为此李容也不禁急得团团转,他去向梁芬问计,梁芬却道:“不知卿所言何事啊?我素信卿,卿可自为,不须来问我。”李容只好再去找李义,问他,你就一定得见着诏命才肯行事吗?“卿无须过虑,有司徒公在,必不使卿日后无下场。此事若成,将军可为,公卿可致;若失此机会,待裴公挥师入京,我等恐怕都要为索綝殉葬了。”
李义连连摇头,说诏命是不可少的,否则我也不方便调动士卒不是?随即问道:“兄请天子写几个字,也算诏了,有何难哉?”李容苦笑道:“若非尚所拟,令、仆加印,即不为制,哪怕天子亲笔,那也是做不得数的。”
李义疑惑地挤挤眼睛:“天子之言,如何做不得数?难道天子不如尚为大么?”
李容正想详细给他解释朝廷制度,话未出口,突然间就愣住了他想起来前事,当年汝南王司马亮是怎么死的?楚王司马玮假称诏命,直接就发兵把他给杀了,士卒们哪里知道诏命是真是假?
于是笑一笑:“我知之矣,当为卿求诏命来。但不知若有诏,几时可以发动?”
李义答道:“今我四人轮番值宿宫中,若我与罗尧同值之日得诏,便可急发。”随即把最近一个月的排班表交给李容。李容细细一瞧,不行啊,你们俩一直就不挨着,这可如何是好?看起来,还得从长计议才成
这一年的五月廿三日午前,司徒梁芬密召李容前来,对他说:“适才王贡来说,裴文约已率兵入万年,驱逐了麴忠克。”
李容吃了一惊,忙问:“此前并未得到相关消息,如何麴公败得如此之速?”
梁芬苦笑道:“据称裴文约率兵而南,进抵万年城下,请与麴忠克一晤,然而麴某畏惧其势,既不敢出城与会,又不敢开门相迎,反于当夜率家眷、部曲弃城西遁,往依南阳王去了”
李容心说真是废柴啊!他想了一想,就问梁芬:“可惜了,裴公未能生致麴公,不知何以不封锁道路,而任由他逸去呢?”
梁芬冷笑一声:“恐怕不是疏忽,而是别有所图。麴忠克本无能为,既罢其车骑之号,且失其军,便往依南阳王,又成何患?”要是索綝,就不能放他轻易逃走啦“若擒麴某,生杀难断;而若纵之,待得裴文约执政之时,即可发兵追讨之,胆敢藏匿者,正好一一剪除!”
李容不禁略略打了个冷战,心说裴该好狠,而且谋划得真远我这尝试发动政变,必不容许失败,否则的话,即便索綝饶过我,裴该怕也不会饶过我不对,应该说不会饶过梁司徒
就听梁芬问道:“前日与卿所言之事,不知筹划得如何了?万年之信,难以久匿,恐怕明日一早,索巨秀便会得着消息”你可赶紧啊,一旦索綝听说此事,警惕心必然更强,那你就更不容易下手了!
李容沉吟少顷,最终一咬牙关:“只有寄望于今夜了,若然错失,恐怕再无机会!”
尚台中,这一日是华恒值班,故此索綝不肯归宿,肯定会在省里睡下。按照排班,守护小城的乃是罗尧和另一名督将,李义则率部值守本城。可以说,今晚是东风也没有,火船也欠奉,硬要发动政变难度相当之大,只是李容担心,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若不起而一搏,必然功亏一篑而且说不定拖的时间长了,要么事机泄露的可能性增大,要么裴该等得不耐烦,会自己动手
虽说原本是打算让裴该自己动手的,终究时势已变。就好比自己不往上凑也就罢了,一旦梁芬口出“此计甚好,卿可去办来”之语,那还容得自己再往后缩吗?
索綝在尚台值班,高踞上首,看着下面曹诸尚和尚郎、左右丞往来奔忙,个个都表现出无比忠勤的姿态来。其实压根儿就没有那么多公务可以处理,长安城内军政自有索綝总统,尚们是很少插手的,财政多供军用,也不干三位尚的事儿故此不设度支尚剩下点点儿民事,其实两名郎官就能搞定啦。
只是长官在上,谁又敢闲着打瞌睡呢?
其实尚们也挺郁闷,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索公见天儿入值,而且还留宿,每时每刻都把我们纳入到你的眼皮底下,那我们想要偷个懒也不敢啊。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众人陆续辞去,光留下轮值的尚华恒、尚郎辛宾和左丞臧振。索綝正打算叫厨下置办膳食,忽见李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索綝问他:“今日非汝当值,为何不在城中巡逻,而要入省来?”李义单膝跪地,朝上一拱手:“有人谋反!”
索綝和旁边儿的华恒等全都吃了一惊,忙问:“何人谋反?!”
李义答道:“臣今日巡察城中,见一人恍惚面熟,自旁门进入了司徒府邸。于是暗中等候,待其出来,便秘密将之拿下”
“究竟是何人?”
李义答道:“此人姓王名贡,本是裴公幕中主簿,年前随裴公入城时,臣曾远远地望见过一面”
索綝就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头涌起,不禁皱眉追问道:“既是裴文约主簿,为何秘密潜入长安,究竟有何图谋?”
“臣已拷掠得实,王贡承认秘密潜入长安,联络党羽,并煽动司徒公,欲请尚草诏,罢免明公,而使裴公归来执政!”李义说着话,便将一块牍版双手奉上:“此为王贡招认的叛贼名单,司徒公赫然列于上首,其下姓名,臣读少,不能尽识,亦不敢拿捕,故急来禀报明公知道。”
索綝接过牍版来一瞧,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长串的名字,当先是司徒梁芬,其下是右仆射荀崧、侍中梁浚、尚梁允、散骑常侍梁纬、华辑最后是裴该的族弟裴通,而且自家两名亲信督将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请明公令,版上之人,可要尽数捕拿么?”
索綝当即一拍桌案:“自当”可是随即皱了一下眉头,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且慢,只恐有诈,此是欲乱长安也。”旁人还则罢了,司徒梁芬是轻易动不得的还有散骑常侍梁纬,那是自家外甥啊,怎么可能党同裴该?即便他跟梁芬是同族,跟裴该是同乡至于自家两名亲信督将,若是错拿,怕会白白地乱了军心,损了实力
这会儿华恒也已经凑过来了关心则乱,他也不敢再在乎礼仪和等级高下就着索綝的手瞟了一眼牍版,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就听索綝冷笑一声:“此王贡恐怕是为裴该做死间来的。”
华恒点点头,拱手道:“索公所见甚是,此际且不可贸然相信,使得人心紊乱。”随即转过头去问李义:“王贡何在?可押来请索公亲自审问。”
李义忙道:“臣秘密拘执王贡,不敢遽押来献于明公,是恐怕宫禁中尚有同党,一旦走漏消息,怕彼等会铤而走险。不若明公随臣前往,去提审王贡吧。”
索綝点点头,便欲起身站起,嘴里对华恒说:“禁中事,一以委卿。”可是随即眼角瞥见华恒的面色,不禁起疑:“敬则因何而如此恐慌啊?”
华恒闻言愣了一下,但随即就反应过来了,急忙退后半步,屈膝拜倒:“索公得非疑我乎?恒实未参与逆谋,更不曾见过王贡其人。唯因事起仓促,故此五内沸腾,无法安坐而已。”
索綝紧盯着华恒的表情,面色越来越是凝重,最终摇一摇头,吩咐李义:“还是将那王贡押来省中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