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对徐渝说:“吾闻秦代制兵,器勒工名,且标准甚严。即以弩机论,所须部件不下二十,若伤损其一,可及时拆卸别弩相同部件替换之,不废其用”
裴该所说的“器勒工名”,就是始见于吕氏春秋的“物勒工名”,即器物的制造者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以考其诚”,便于就产品质量问题落实责任人。而至于“标准甚严”,乃至同种弩机的部件都可相互替换,就不是古上的记载啦,而是后世对于出土秦代文物,尤其是兵器进行研究后,所得出的结论。
由此可知,秦之所以能够兼并六国,不仅仅是靠着士卒勇猛,“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还有着强大的军事工业为支撑标准化生产、严格责任体系,这样制作出来的武器有可能不精良吗?据说,这都是秦墨的功劳。
其实再往前,周礼考工记中就记载着青铜冶炼配方和三十项生产设计规范和制造工艺要求,古人对于标准化生产的好处早就有所了解。但问题知易行难,当时还并没有大工业产生,基本上都是家庭式小手工作坊,工匠们都是世代相继,口耳传承,做出合格的产品来全靠经验,对于具体参数的认知非常模糊工匠大多都不识字,怎么可能一板一眼按照规范流程来做?所以只有秦这种强力政府、严密体系下,才可能形成能够标准化作业的国家级工场。
此后历代政府,比之秦的严谨结构有所退步,对于标准化生产的认识也就仅仅停留在纸面上了,即便“物勒工名”都未必能够全然做到,遑论乱世之中,徐州只是一个新建不久的地方势力呢?
裴该初始对这个问题并没有怎么关注,虽然聚集了徐州各地的工匠,归拢在一起统一为州府生产兵器、农具,以及大到房屋、车辆,小到器皿、首饰等各类制品,但基本上还属于工匠们各干的,只是很多小作坊的聚合体,说不上是工场原因也很简单,裴使君事儿忙,压根儿管不过来啊。
直到徐子垠入幕,情况才略有改观,但也没能从根本上改变小作坊聚合体的模式。徐渝入幕后不久,便即跟随裴该北伐,这一路上,军中工匠主要负责对损坏武器、铠甲、帐幕等加以修理,而很少造新东西哪有边行军边现削木、打铁、糅革的道理呢?直到入驻成皋,裴该才始召来徐渝,为了将来在河南地区爆发激烈的攻城战做准备,要他尝试制造云梯。
徐渝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但很快的,裴该就发现了其中的不足。如今他便对徐渝说了:“日前我军云梯,或为贼焚毁上梯、下梯,或为贼设陷折断轮毂,或为大石砸碎前盾,倘若各梯部件可以混用,阵上稍加修缮,便又有二三具,不必拖营中重造。卿以为然否?”
这个道理很简单,徐渝自然一听就明白了,当即拱手道:“使君所言,的是正论,渝知之矣,然而此事说易而行难啊”
裴该笑笑:“我知其难,若不难,何以卿不知用?”
标准化生产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但在古代很难做到。首先是必须大工场配合作业,而不能由匠人分散打造这点对于裴该来说倒并不算什么问题,工匠营本来就以兵法部勒,由徐渝担任行政长官和总设计师,很容易改造工作模式,形成手工协作。
最主要是度量衡的问题,这年月标准度量工具很少,而且材质不过关,因为热胀冷缩等问题,造成四时差异很大,所以部件通用这码事儿,秦代可以勉强做到,这年月因为缺乏相关意识,再加上遭逢乱世,技术反而退步了。
裴该当然也搞不出什么高级的度量衡工具来,他只好引导徐渝,是否能够尝试着根据单一部件的尺寸来制造其余部件,让工匠形成流水线作业,初时可能效率会降低,速度会放慢,习惯之后就好了,而且对于军器的制造、修理也益处良多。
然后,他就下了一笔包括十二具云梯、十具砲车和五辆撞车的大订单。
云梯还是旧样,并且按照徐渝的新想法,在部分连接处以铁钉加固不再单用榫接。砲车则是全新形制,裴该取出所绘图样,以示徐渝,徐渝粗略一瞧,不禁喜上眉梢:“此非魏武所制‘霹雳车’乎?!”
官渡之战中,据说曹操曾经改良投石机,制造了“霹雳车”,以对付袁营的设垒放箭之计。据说这种“霹雳车”最大的优点,一是机下有轮,方便移动,二是砲杆可以三百六十度旋,指哪儿打哪儿。
裴该笑笑:“若止加轮毂与活动砲杆,有何难哉,卿其不能为乎?”若就这两个优点,你既然知道了,难道还造不出来吗,何必用我再重新画图给你瞧哪?
裴该所绘砲车,最重要的,也是划时代的改良点,是变人力投石为配重投石,也就是砲杆的短头不再牵系无数条长索,到时候由士卒合力牵拉,把砲石投掷到远处去,而改成了可加重物的木斗。作战时,先由士卒并力将砲杆长端拽下,以绳索绑缚,置入投石,然后只要斩断绳索,则短头因为木斗中重物的作用自然垂下,长端扬起,便可将砲石掷出了。
其实这颇近似于宋元时候的“襄阳砲”。旧式砲车的好处,是理论上能够建造得很大,只要牵拉绳索的士卒足够多,多大的砲石都能发出去;弱点是因为多人牵拉之力难以完美配合,所以准头很差。裴该设计这种新砲车,则主要是为了增强准确性。
至于撞车就很简单了,并无新意,是把攻城椎至于车上,方便推动,同时上搭“介”字型木蓬,蒙以皮革和沾湿的茅草,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为城上投石或纵火所破。
徐渝仔细查看裴该随手绘制的图样其实很粗陋,也就一张示意图罢了,根本不可能据此开工制造,但这年月所谓的设计图也大抵就如此水平了,不见裴使君之短一挑就毛病一大堆。但他也不问因为知道问了也未必能够得到解答,说不定上官还会羞恼觉得以自己的水平,足够加以细化和完善了,便即点头应命而出。
十日之期未至,攻城器械还在加紧打造之中,各路晋军倒是齐聚在了偃师城下刘粲既然跑了,而刘敷困守偃师,刘雅困守平县,则洛阳盆地内再无可以威胁到晋军的胡军机动兵力了,成皋、缑氏等地,不必要安排太多人马防守。徐州方面,谢风、王贡率东路军顺利抵达,征剿陈川的“蓬山左营”和裴嶷带着留守成皋的兵马,同样归到了裴该身边。
裴该嘉王贡说降曹嶷之功,正式向长安而非建康行文,请求赦免他此前从逆之罪,收于麾下为录事。
跟着谢风和王贡过来的,自然还有那位自称掖县令的苏峻苏子高。出乎裴该意料之外,这个未来的“叛臣”相貌很是清秀,就不象是个带兵的将领,反似文士,而且出口成章,文辞典雅虽说貌不甚美,加之体格康健,却竟有三分卫玠卫叔宝的风采。
苏峻姿态摆得很低,一口一个“明公”,叫得很亲热,实在让裴该对他难以产生恶感。仔细想想,貌似史上确实记载,说苏子高“少为生,有才学”那么既然如此,且不使其将兵,而是带在身边做文吏吧。
把自己的打算一说,苏峻虽然不大乐意,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是俯首恳请道:“若当太平之世,峻自愿归入明公幕下,为一刀笔小吏。然今胡虏肆虐,社稷陵替,峻志在恢复,雅不愿久事笔砚之间。峻虽东夷寒门,素无才略,难效定远之功,亦怀投笔之志还望明公俯允,峻铭感五内,自当竭诚效命。”
裴该手指轻叩案,心说我手下将领其实已经不少啦,欠缺的就是行政人才,转念再一琢磨,终究苏峻以能战得名,治政未必见长,不是说文人就都能做合格官僚的
“今吾幕中,欠缺如椽之笔,卿若应聘,主簿、功曹史不难得;而若从军,乃止百人长而已卿且熟思之。”
裴该特意把个“聘”字加重了语气。要知道晋制基本上还是延续了汉魏制度,州郡佐官,或者将军幕府属吏,除了州别驾和军长史、司马等重要职位需要朝廷首肯外,一般都由主官自行征辟,就有点儿仿佛后世的师爷。就此属吏与主官之间,就属于一种类似西席与东翁的临时雇佣关系,合则留,不合则去,相当自由,而且也完整保留了士人的尊严。而将军与其麾下将吏就不同了,尤其是乱世中的军阀队伍里,那距离主仆也仅仅一步之遥罢了,几无尊严可言。
当然啦,你若完全把麾下兵将当奴做仆,那兵变乃至造反也肯定是常事。
而且若裴该聘用苏峻为幕府主簿或者功曹史,秩六百石,跟他原本自称的掖县令等级差不多;而若仅用之为百人之将,也就是队长苏峻品位太低,河东太守郭默才做营督,总不可能让他也自领一营吧那明显就是降级啊。
所以裴该才说,你仔细考虑一下吧。
苏峻拱手道:“峻初归明公,寸功未立,自当充为营中小校,岂敢奢望?便百人将也有立功机会,甘愿为之。”
裴该心说这小子真识相!或者也说明了他足够奸猾?那好吧,从汝所愿,便即将苏峻拨在谢风麾下听命是驴子是马,先拉出去遛遛,至于将来是否难以驾驭,到时候再说吧。
这时候徐州军各营营督,就只剩下陆衍率一营正兵和两千辅兵驻守在平县南侧,监视刘雅;陆和率“武林左营”和一个新营封锁孟津渡口,其余皆已会聚。
计点徐州军不下两万,豫州军在四万上下,将偃师城围困得如同铁桶一般。
这一日,陆和忽然遣人传信,说才刚得着了郭默的消息“郭将军在河内探听得胡军动向,将欲南渡而归,他亲身来见使君。”
裴该心说究竟什么大事儿啊,你要亲自跑来跟我说,而不肯先派人送信过来?难道说刘聪真的挂了,或者重病逝卧床,即将要挂?耐着性子等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傍晚时分,郭思道才始快马入营,并且还带了一名降将来,名叫北宫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