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亲率大军离开荥阳城,进抵成皋关下,择平地扎营,距离关隘约摸五里之遥。随即他便领着裴嶷、陶侃和一干营督,策马登山,来看关城。
成皋关所在是嵩山余脉,名叫大伾,附近山岭重叠,唯东西一道可通,蜿蜒曲折,渐行渐高,关北则山壁陡峭,下瞰黄河——所以从临河一面也是很难攀爬上去的。陶侃手搭凉篷,左右观望,不禁哂笑道:“胡人果不惯于守险也。”
他指点给裴该看:“左右山岭峻高,但自关上,当有小路可通,若能多筑营垒,互为犄角之势,则通关之路,都会被覆盖在弓箭射程之内,一步一尸,难以逾越。”随即笑笑:“只是若贼立营,山下也可望见,且我等至此,当已有箭射至……”
裴嶷并不甚通战阵搏杀,但盘外的谋划却并不在陶侃之下,闻言也不禁笑道:“或许并非胡人不惯守险,只是此关不守已久,岭上诸垒,当多废弃,而关中止数千败军,无力再分营而立了。”朝裴该一拱手:“故此嶷乃请使君速攻此关,若等胡军援至,艰难或加百倍。”
裴该点点头,随即说道:“既然岭上无营,至此无箭,我等可再前出一二里,抵近些观看。”他真恨这年月没有望远镜——不过仔细想想,若能找到些天然水晶,请名匠磨出两枚镜片来,应该难度不是很大吧,这玩意儿在本时代肯定无法量产,但起码自己能够配上一具,也就足够了。
此时成皋关内,果然只有刘乂、刘丹率领残部不足两千人马,见到东方漫山遍野的徐州军旗,几乎遮蔽了朝阳的光辉,众人无不心惊胆战。旋即见对面十数骑登上山道,缓缓行来,距离关口约两箭之地,在那里指指点点,刘光不禁手痒,便对刘丹说:“那执杖挥斥者,必裴该也——小人请令,率精骑出关,去取彼獠性命!”
刘丹摆手道:“阿光休要鲁莽,裴该既敢来窥我虚实,身旁岂无护卫?想来皆是精壮之士。贸然出击,恐徒损士卒,却于事无补啊……”
刘光笑道:“大人才经一败,如何便胆怯了?”伸手一指:“山道险狭,难容大队,故此裴该只带此十数骑来。我率精锐前出,即便不能取其性命,也当斩一二骑,以吓贼胆。裴该不过弱冠书生耳,若其胆破,或许不敢来攻成皋,亦未可知。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难道大人不知小人之勇健乎?”
刘丹沉吟良久,还是不肯放刘光出战,刘光气哼哼地便下关去了。时候不大,只听一声鼓响,随即见到关门大开,十数骑汹涌而出……
刘丹大惊道:“这孺子,越发跋扈难制了!”急令把精锐全都调集到关门口,随时准备增援和接应刘光。
再说裴该立马在众人之前,以竹杖指点,窥看关势,陶侃警告说:“使君略退几步,倘若胡贼开关来袭,恐伤使君。”裴该笑道:“陶君太过谨慎了。贼气已夺,岂敢出关?且山道险狭,一夫当之,万夫莫开,唯恃勇力——我身旁难道独无勇将么?”
话音才落,忽听对面鼓响,果然关门打开,有骑兵冲杀出来。裴该还是笑:“不幸而为陶君所言中,可见胡贼之中,也有勇夫。”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他还真不敢太过于托大,当即略一勒马,退后数步,就避到甄随侧面去了——山道狭处,只能两人并行,好在目前这个位置略微宽阔一些,不至于被彻底堵成“一字长蛇阵”。
甄随大喜,当即越过裴该,策马前出,高呼道:“甄随在此,哪个胡贼敢来与老爷对战?!”
对面刘光才出关隘,便从背上摘下弓来,引满一发,瞄准了裴该面门便是狠狠射去。甄随见了,当即举起手中长矛,觑准羽箭来势,矛头搭上,便是一搅,口中还叫:“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要说这句话还是裴该前世从武侠里看来的,此世随口道出,甄随就觉得这话给力,逼格十足,他又聪明,当即学会,动不动就拿出来现。只听“嗒”的一声,箭支堕地,距离最终目标裴该也不过短短三步之遥而已。
裴该忍不住就一闭眼,随即睁开,抖抖手中竹杖,笑问甄随:“还记得我与汝说过养叔的故事么?”
养叔就是养由基,乃春秋时代的楚国神箭手。晋、楚鄢陵之战,晋将吕锜一箭正中楚共王之眼,共王忍着疼痛,唤来养由基,给他两支箭,要他为自己报仇。养由基只开一弓,用一箭,便中吕锜咽喉,将其射死,然后把剩下的那支箭奉还给了楚共王。
裴该的意思,有混蛋射我嘿,虽然没中。甄蛮子你不是平常自诩箭术无双无对吗?你何不学养叔射杀此獠,为我报仇?
谁想甄随闻言,却一撇嘴:“都督此为乱命!”
若是换了一个人,说不定不过脑子便即从命,下场多半不会很好……甄随貌似粗豪,其实是有脑子的,压根儿就不肯听从裴该所言。因为这里距关门也不过就两箭多点儿距离,两百来步,对方已发一箭,快马瞬息便至,你要我再拉弓跟他对射?恐怕我弓还没拉开,他的长矛就要戳到我心口啦,这不是作死么?再说了,我擅长步射,所带长弓在马上很难拉满,总不成再跳下马去,把后边儿的你给暴露出来?
甄随不从“乱命”,根本不摘弓,而是狠狠一矛,便朝着当先冲来的刘光胸腹间捅去。这时候刘光所带十数胡骑也纷纷拉弓放箭,裴该身后的刘夜堂等人取弓对射,但因为山路狭窄,自己人堵在前面,所以都瞄不准,所射无一中的。
裴嶷慌了,率先拨马而走——好在他本来就在最后;陶侃也执弓在手,却只是严加戒备,却不还射。裴该好歹也习练了数年的弓马,倒不胆怯,还装模作样挥舞竹杖格箭——可惜没能抽中一支,当然也没一支箭能够射中他。
眨眼之间,甄随和刘光就交上了手。因为路狭,二人无法错马对冲,刘光在驰近的时候,本能地放慢了速度,结果两匹马就对堵在山路中间,二将以矛对刺,都连躲都没地方躲,全都本能地腾出左手来,一把攥住了对方的矛身。就这么着跟拔河似的,各自一捅、一顶,都不禁心中暗惊:这贼人好生力大!
不过也就只有力大罢了,甄随本不娴熟于马战,刘光趁手的又是长刀,所以被迫都只能徒逞蛮力而已。刘光心生一计,右手拧腕,朝侧面一掰,打算等对方重心不稳时,便松脱双矛,将敌将搡落马下,然后他好抽刀去砍后面的裴该。裴贼你是真胆大啊,还是吓慌了哪?到这会儿还不取兵刃,就手里那三尺竹枝,怎能当我快刀斫下?
可谁想到才一拧腕,还没等松手呢,敌将朝侧面一翻,就下马去了。刘光心说,果然南人是不惯骑马的,压根儿坐不稳鞍桥,倒省了我的事啦。
可惜他想岔了,甄随固然马术不及他,但有马镫为辅,还不至于中这么一个小花招就翻身跌落,其实他是趁势主动跳下马的。甄随心说对面这家伙力气挺大,在马背上我不易借力,还真斗不败他——关键是战马跑不起来,招术也很难施展——所以干脆,老爷先下马吧,马上我只能发挥出七成功力,马下就是十二分了。
因为并非失足,而是故意为之,所以甄随一下马,便即稳稳站定,并且当即双膝一曲,足蹬大地,借力运作于双膀之上,同时吐气开口,“哈”的一声怒喝。刘光没见过这种打法,反应略慢了半拍,就觉得一股大力从两支矛上同时传来,他虽松手,却不够及时,仍然被扯得身子朝前一倾。本是骑将,平衡不稳时,便本能地双腿夹紧马腹,谁想连坐骑也无法抵御甄随的巨力,竟然连人带马,“轰”的一声,如同一座小山似的当即倾塌下来。
甄随下马,刘光翻倒,双方视野当即开阔。陶侃出手如电,急捻一箭,拉弓半满,“嗖”的一声,便将刘光身后第二名胡骑射落尘埃。其实这时候胡骑若再放箭,恐怕裴该性命堪虞,问题既已驰近,他们都习惯性地弃弓箭而取刀矛,准备肉搏了,没人再想着放箭——不仅仅他们,裴该身后刘夜堂等人也是一样,仍然执弓在手的,便只有陶士行一人而已。
一边甄随把刘光连人带马扯翻在地,刘光长矛既已脱手,倒在地上,一条腿被坐骑压着,一时间难以挣脱,正待去抽腰间长刀——就他这个姿势,估计也不是那么容易拔得出来的——甄随早就迈前一步,踩着马肚子,高举起矛杆来,朝着刘光脑侧就是狠狠一记。抽得刘光眼前金星乱冒,脑袋“嗡”的一声,便即人事不省了。
另一边,陶侃连发三箭,连毙三敌,其余的胡骑吓得赶紧掉转马头,朝着关上落荒而逃。
裴该举起竹杖,朝着成皋关狠狠一挥:“速速下山,即刻攻关——哪一营集结最快,我便使哪一营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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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光开关来冲裴该,正如刘丹所说,山路险狭,而裴该身旁又必有勇夫护卫,想要促起不意,得建奇勋,可能性并不大。刘光的本意,是趁机袭杀一两名敌军勇士,把裴该撵下山去,如此则大挫敌势,也能振发本军士气,对于守关多少能够起到一定辅助作用——否则他还真是没什么信心守住成皋关。
可惜他运气实在太差,遇见了甄随,竟然一照面便为甄随所俘,估计关上同袍见了,士气只有再跌三分……裴该也想到了这一层,知道此刻攻关,正其时也——这年月的战争,拼的主要就是士气——所以匆匆下山,命将往攻。
结果拔得头筹的还是甄随。
还在荥阳的时候,甄随就憋着劲儿要请令攻取成皋关——此番北伐,首战之功竟然被废物高乐的“武林营”给拿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本来以为他们做先锋,若遇小寇,难建大功,若遇大敌,还得老爷赶去相助,首功是跑不掉的……则若第二战之功仍不能落到我“劫火营”手中,老爷今后还有脸跟高乐他们面前吆五喝六,横着走么?!故此他早就挑选出了百余名精锐步卒,准备好了快刀、大盾,只等都督一声令下,就打算亲自领着冲上成皋关去。
所以刘夜堂等人还忙着挑选敢战之卒呢,甄随这边敢死队的队列都已经排齐了,于是随着裴该令下,他便身先士卒,一手执刀,一手举盾,直冲上山。本拟一场血战,所部或将折没半数,可谁想一口气冲到关上,竟然未遇丝毫抵抗……
刘光本是刘丹义子,麾下骁将,统领他的亲信部曲,而目前成皋关中稍微还有点儿士气的,也就这支刘丹部曲了,因此刘光出战被擒,刘丹当即胆丧,士卒也皆惊惶。刘乂见此情状,知道成皋难守,率先乘马出关而逃,刘丹等人也即刻打马跟上,眨眼之间,成皋关就变成了一座空垒……
甄随这个郁闷啊,也不守关——反正后面必有大军跟进——撒开两条腿就从后猛追,所获数十败兵,全被他一刀一个,尽数砍死。再多就砍不到了,胡军泰半有马——没有马就不可能跟着刘乂、刘丹从阴沟水畔一口气逃到这里来啊——甄随虽然自称只要撒开了欢儿,竞逐有若奔马,终究只是夸口罢了,两条腿的始终还是跑不过四条腿的。
裴该率军登山,过关不停,会合了正在大喘气的甄随,直接追杀十多里地,攻入了成皋城。刘乂他们没敢进成皋,城中守军不足千人,当即撤下汉旗,改打晋旗,开城反正——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
裴该进入城中,不禁仰天大笑,顾谓郭默道:“果然如卿所言,攻取成皋,易如反掌!”郭默拱手恭维:“甄督之勇,实不下于汉之关、张也!”
等到在城中坐定之后,裴该就下令:“将那被俘的贼将押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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