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勒从没有当过父亲,终于有一天尝到了血脉延续的甜头,这份感受是极陌生也极美妙的。
他是真心期盼着这个孩子降生到世上。
他已想好,淑妃孕子有功,位份该升一升,往后也该对她好些;他也想好,若这一胎是个儿子,往后定不会再生第二个,一定好好教他做人,努力当个好皇帝——他幼时吃够了手足相残的苦,自不能再教自己的骨肉重来一次;若是女儿也不要紧,他会疼她宠她,给她这世间最好的东西。
这是他的亲生骨肉,他是真心期盼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
然而,他没想到这份期待仅仅只持续了十天不到。
淑妃仰面睡在床上泪流不止,露出一截儿裙摆竟叫鲜血染上刺目的红,底下太医太监宫女胡乱跪了一地,努勒看着,身上的煞气撞得人的脊背生疼。
疼得浑身冰凉。
“给朕查,给朕好好儿地查!”
皇帝真正想查一件事时效率是惊人的,所有线索迅速罗列开来,零碎散乱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方向也逐渐清晰。
矛头,直指兰桂宫。
所有证据都是他最忠实可靠的暗卫呈上来的,简单明了,容不得人不信。
“王富财,你带人去查。”
拉住疯狂如鬼魅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找纹斛拼命的淑妃,努勒强压住心中的悲伤,冷着一张脸一字一句地对王富财交代。
“仔仔细细地查,朕不希望有半丝疏漏。”
王富财心领神会,皇帝知道他偏着薛相公还叫他插手查此事,想来应当也是不想冤枉了那位相公。
圣上到底是不信的。
“奴才遵旨。”
王富财领了口谕想过去,却不想步子还未移开便叫淑妃那尖利刺耳的声音止住了——
“孩子是我的,我要亲自派人去查!”
如今的淑妃凄厉如鬼半分端庄也无,可正是这份绝望的恨意叫努勒打从心底觉着对不起她,是他的疏忽害死了一位母亲的孩子,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都是罪无可恕的。
“依你,派一个人同去罢。”
最终王富财领着淑妃身边新近提拔上来的陈公公带了不少人手去了兰桂宫,努勒相信纹斛为人,虽说如今的证据多指向他,可这其中定是有误会,派人去查也不过是想宽淑妃的心,他始终不信纹斛与这些会有牵扯。
那是一个连他这个皇帝都不怎看重的人,怎会为了争宠伤害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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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相公放心,圣上也相信您与这事儿没关系,只是还得叫咱家讨嫌走这一遭堵了那些人的嘴,您且宽心,我们马上就走。”
王富财笑着与纹斛寒暄,特意提高了嗓子叫手底下的人仔细些手脚莫弄坏了兰桂宫的东西。这些人从前少有进来并不知晓,如今偶然借着搜查的机会才发现,这兰桂宫当真奢华得叫人震惊。
乍看上去没甚特别之处,没有珠宝,没有玉器,没有古董,简单至极,可是细细看来却满目精品,尤其桌椅板凳被褥床帷这些平日里惯用的东西,无论料子还是做工都叫他们这些见惯了好物的人不得不大呼见识浅薄。
圣上当真是想将这位薛相公捧上天际。
“到底是旧朝余孽,主子如此行事未免有些太掉以轻心。”
领头的人听身边的人说了这么句话,抿了抿唇,仍旧低头仔细翻查,没做任何回应。
心里,到底还是拧了个疙瘩。
亡国的心结不是简单的荣华富贵能解开的,这位薛相公颇有手段,只怕是……
此次王富财带来搜查的人多是努勒得用的心腹,虽然不常在前朝露面,却是行走在帝王身侧最得天子信赖之人,他们的忠诚度也在征战四方之时得到了考验,努勒相信他们每一个人,所以才会放心大胆地将搜查的任务交给他们来做,自己则在荣喜宫守着淑妃。
他信他们,也信纹斛,他从不怀疑这次的事会出现第二个结果。
王富财也知道这些人的来历,所以他放心地叫他们去搜,自己只需在这儿站着,安抚好薛相公,顺带看住淑妃派来的那个陈公公别叫他捣乱就行。
他们都知道纹斛不可能做这些事,这人眼里没有争斗,但凡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清楚,所以主仆两人都没怀疑过纹斛。
“薛相公且坐着等,咱家替您沏杯茶权当赔罪了。”
纹斛看着王富财这模样,也不说什么,认认真真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喝茶,吃点心,不与任何人说话。
陈公公不屑地哼了一声。
“王公公此时上赶着讨好不嫌早了点儿,别到时候马屁拍到马腿上,没得叫人不好看。”
王富财在旧朝建立之前就跟着努勒,地位已然超越一般奴才,连淑妃都不敢得罪狠了他,这陈公公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底气竟敢当面给他难堪。
王富财听了不生气,纹斛听了自然也不生气,只一边喝茶一边盯着陈公公的脸看。
王富财顺着纹斛的眼神一起看。
陈公公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怎的,薛相公还对相术有研究不成。”
纹斛笑,
“我看你印堂发黑——估计最近要发一笔凶财。”
陈公公被纹斛这么神棍地看着,突然有种脚底板踩在热炭上的错觉。
“薛,薛相公可真会玩笑。”
纹斛不言,仍旧神棍地看着,王富财看纹斛这模样也越发确信他心里没鬼,好似隐隐的竟还在期待什么东西发生。
他从来都看不透这位主子,他只知道有他在,万岁爷才有了个人样。
有他镇守兰桂宫,挺好。
他一直这样想着,直到稍显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听得王富财心里一沉。
“王公公,咱们打个商量。”
背对着来势汹汹的侍卫,纹斛笑得一团和气。
“等会儿压我下去的时候,轻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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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地牢之中,蛇虫鼠倒是没有,蚂蚁却是不缺的,纹斛伸手弹晕了一只蚂蚁,等它醒了过来,又弹晕了它。
身后响起铁链滑动的声音,纹斛对这个并不陌生,他之前被锁过很多次,绕铁链的声音与解铁链的声音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来。
眼下,约摸是有人来看热闹了。
“朕不明白。”
努勒立在牢房之中,这是宫内私牢,关押过许多见不得人的犯人,当初大军破城之时这里头的人多被杀了个干净,如今空捞捞,只剩了纹斛一个。
努勒神色复杂地立着,明黄色的身影与这阴暗潮湿的一方天地格格不入,他不该来这儿,却仍固执地赖在了这儿。
“你根本不喜欢朕,也不曾讨好过朕,为何偏偏容不得朕的妃子为朕孕育子嗣。”
这根本说不通,他到现在仍旧不信,哪怕是他的心腹从纹斛房里搜出剩下的药粉他仍旧不信。
淑妃在没透露出有孕的消息之前一直好好儿的,那时的努勒还将她冷在一旁未曾细心照料,那时的他还在挖空心思讨好纹斛。
偏偏在他常去荣喜宫之后出了事。
“太医从朕的身上闻到了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对一般人无碍,可有孕之人一旦经常嗅见必定……小产。”
这种气味必须长期服用某种药物才会透过皮肉散发出来,与汗味没有太大差别,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甚至于不会有任何不适之感。而这段时间,除了上朝,他只去过兰桂宫,兰桂宫中,也确实搜出了那种药。
“朕不明白,你根本没有理由这样做。”
“你说一句,只要你看着朕说一句你是被人冤枉的,朕马上放你出去!”
努勒近乎哀求地看着纹斛,仿佛犯错的人不是纹斛,需要得到救赎的反是他自己。
而纹斛,始终背对着他,专心地弹蚂蚁。
弹晕一只,接着弹另一只。
“圣上请回罢,铁证如山,我无从辩驳。”
“——我不信!”
纹斛为再次被丢弃的自称哀悼了会儿,转头起身,脚镣上的铁链稀里哗啦响得乱七八糟。
昏暗的囚室之中,他身着单薄的囚衣,眼神被冻得冰冷,亦或是冻掉了最后一层伪装,回归了最初的铁石心肠。
“圣上莫不是忘了我姓薛——你害我家人,又让我绝了后,还想将我囚禁在宫墙之中一辈子做你的娈宠——这些,难道不是原因?”
不是因为嫉妒,更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恨。
他薛氏终不能有后,他努勒凭什么有子嗣。
紧绷的最后一根弦断裂,努勒双眼开始泛红,他止不住地回想,想纹斛进宫之初对他的不理不睬,想他利用自己对卫诚的喜欢拒绝侍寝,甚至以此为挟把他当傻子耍。
从前的他喜欢卫诚,苦求不得。
幸而甚之,失意伤心之际有了纹斛。
他曾想过,哪怕他永远都不喜欢他呢,起码这个人他可以控制,关起来,叫人守着,总能关出个白头偕老,等到死了,往棺材里一扔,照样是生同衾死同穴。
这人是他的,谁都抢不得,也逃不走,哪怕他不喜欢自己呢,自己贵为天子,怎就能由着他来。
大不了别的事上多纵容他些,叫他出出气。
没准儿哪天,他突然想通了呢。
“我怎就忘了,你不仅是纹斛,你还姓薛。”
纹斛不看努勒,只缩在地上抱成个球,他冷,哪怕这里吹不进来风也照样冷,虽然被抓进来之前他一直在吃东西,可如今仍扛不过。
——死也要扛过去。
也不知想到了谁,纹斛冷沁沁的眸子里又浮起一丝暖光,整个人也不似先前那般冷,又或许是靠近了别的热源——
纹斛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正好撞进努勒那双通红的眼睛。
“你不是恨朕将你囚禁在后宫之中当娈宠么?你可曾伺候过朕一回!”
巨大的身子就这样砸了下来,明黄色的袍服被地上的灰尘沾染,再不复初时光鲜。蒲扇一般大的手穿过纹斛双手之间的铁链狠狠地往头顶上一拉,纹斛本就比他瘦小,如今整个人被迫伸得笔直。
“朕至少不能让你白恨一场。”
声落,另一只手狠狠地撕开了单薄的囚服,露出一片没半丝遮掩的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