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尽冬来,转眼间已是腊月中旬。
水霄穿着一身劲装,正绕着寒香院中院的抄手游廊跑圈。
连日大雪。今日初晴,竟比下雪时还冷几分。屋外侍立的太监宫女们都换上了厚厚的冬装,还缩手缩脚地偷偷呵气。水霄那身劲装的上衣,不过是一件薄夹袄,他却觉得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从内而外地生发出来,比穿多少件棉袄裘衣都顶用。
这八年多以来,他头一次觉得冬天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虽然他跑步的速度并不快,也觉得很累了,但跑步时这种弥漫全身的温暖感觉,却让他爱上了“跑步”这件看上去有些傻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一直跑下去,直到彻底跑不动了为止。但贾尚医说:他需要循序渐进,不可以操之过急。所以他每天的跑步时间也是贾尚医定好了的,刚开始是每天半柱香时间,如今是每天一柱香时间,不能超过,也不能不足。
他现在仍然清瘦,但除了手脚还有些偏凉、不跑步时有些畏寒以外,已与常人无异了。
“殿下,香燃尽了!”卢紫烟恭敬地禀报。
水霄有些遗憾地慢慢停下脚步,开始做元春规定的十个俯卧撑。
做俯卧撑水霄也喜欢,因为这种“运动”能给他一种力量感。病了那么多年,一直都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现在这种有力量的感觉,给他一种浓烈的生之喜悦,让他深深地迷恋!
刚开始做俯卧撑的时候,他一个也做不了,能勉强撑直身体、不让自己的腰腹塌下去就算不错了。但他一天天做下来,一点点进步,现在做十个虽然仍感吃力,但已可以轻松地做两三个了。
做完了今天的运动,水霄沐浴更衣,然后便听到禀报:“殿下,贾尚医来了。”
水霄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饰,匆匆出迎,刚好在垂花门前迎到了元春。从他能够走动时,每一次元春来寒香院,他都会亲自迎接。这不是一种虚伪的礼仪,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尊重。
“有劳尚医踏雪而来。里面请!”他脸上带着笑,彬彬有礼地向元春拱了拱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殿下客气了!”元春向他福了福,以作还礼。
“听闻尚医笔录医书,正进行到一个叫‘外科’的部分,有如何开肠剖肚的内容,可是真的?”两人一边往寒香院的正房寸心堂走去,一边随口寒暄。
元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是真的。”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这是笔录医书最困难的一部分了,因为内容太挑战这时代人们的心理承受底线。
但元春又不想把这部分内容隐下来,总觉得社会的进步,是需要有人迈出第一步的。她现在是“遇仙之人”“仙人记名弟子”,有众多护身符和医疗系统这个金手指在身。她若不迈出这一步,难道要让后人冒着流血流泪的风险,来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吗?那她也太没有担当了!
可这件事着实不容易!文字部分还好说,她念,宋芊和四名笔录女官轮流写。图画部分她没有办法通过描述说清楚,只能找些猪肉或者猪内脏之类的,用手术器具把手术步骤和方法给她们一一演示出来,再让她们画。
这办法挺有效的!就是把四名负责画画的女官恶心得不行,现在是天天吃素。
因为图画任务挺艰巨的,元春后来又向皇后要了两名擅画的女官。如今是五名女官笔录文字,四名女官负责绘画,加上元春,一共有十名女官在忙这件事。
有这么多人,效率当然也挺高的。现在,九卷医书她们已经笔录完了前五卷,“外科”卷是第六卷。这项浩大的工程,已经完成了将近三分之二。
尤其值得高兴的是,她救的那个小宫奴徐飞萤非常有潜质,不仅脑子好,胆子大,对医术也很有兴趣。这段时间,都是徐飞萤在打理保养元春的那些手术器具,收拾她演示“手术”后的烂摊子。元春打算找个机会消除徐飞萤的宫奴身份,再试试看能不能把她培养成真正的手术助手。
“听说那四名负责画画的女官,已经吃了很久的素了?”水霄略微有些好笑地问。
“是!只能等此事结束后,再为她们请功了。”元春有些歉意地想:不知她们要多久才能适应过来,不再一直吃素?这些女官都是心理性的恶心,不是生理性的恶心,也没办法用药物帮她们缓解。
“真是辛苦她们了!”水霄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又好奇地看着元春,“尚医难道不怕?不觉得恶心?若真有一个病人需要开肠破肚,尚医真敢做吗?”
元春逐一回答:“不怕。不觉得恶心。臣一向胆子很大,肯定是敢做的。”
贾珠肚子里还有一个大瘤子呢,她不敢也得敢啊!再说,若真有病人需要开肠破肚,自己肯定会用医疗系统全程辅助,以确保万无一失。
水霄看了看她,十分敬佩:“尚医真是女中豪杰!”
“殿下过奖了!”
寒香院的梅花是极好的,元春嗅了嗅空气中那浮动的暗香,笑着道谢:“倒是要感谢殿下的梅花,为尚医局增加了不少文雅的气息。”这段时间,水霄隔几日就送几枝梅花到尚医局来。
“几枝花儿值什么?这寒香院中别的没有,梅花倒有不少。”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寸心堂。
元春为水霄诊了诊脉,心里十分满意。
十七皇子真是一个很合作的病人,她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绝无二话,也绝不偷奸耍滑,所以他恢复的情况比她预估的更好。
随着十七皇子的渐渐好转,太阳和药物所能起的作用正在逐步减弱。他要想彻底恢复,只能通过大量的运动和健身,完全激发自身的先天元阳之气,才能彻底驱除体内阴邪。这也是他在彻底痊愈之前不能近女色的原因——元阳之气不能泄。泄了,这病就断不了根儿了。
稍稍调整了一下水霄的药方和锻炼计划,元春就从寒香院辞了出来,往南容宫而去。
自从那日“传道”,皇帝就把照顾婉贵人的任务也交给了元春。所以现在,元春也会定期来给婉贵人诊脉。已经怀孕八个多月的婉贵人,就住在南容宫的东配殿里。
元春到的时候,婉贵人正扶着宫女,在廊下散步。
给婉贵人扫描诊脉之后,元春笑道:“贵人脉象平稳,胎儿也十分安好。”
“有劳尚医了!”婉贵人微笑着说。
元春觉得:婉贵人的笑容里有几分淡淡的苦涩。便问:“贵人是否有什么为难之事?”孕妇心情不好,对孩子可不利。
婉贵人也是十分合作的病人,元春让怎样她就怎样。她今日这样,很可能是遇到什么重大的事了!
婉贵人脸上的苦意更明显了,她无声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睛也盯着肚子。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有一事相求,只不知尚医肯不肯答应……”
“贵人请讲。”
“若我和这个孩子不能共存,请尚医一定要先保孩子!”婉贵人看着元春,满脸的恳求之色,“只要这个孩子能活下来,纵然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感激尚医的大恩大德!”
元春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心中思索:婉贵人这话何意?然后她试探着问:“婉贵人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是因为临驿公主被放出来了吗?”
快过年了,被禁足了将近四个月的临驿公主,前几天被放出来了。
婉贵人极其吃惊地看着她:“尚医知道?!”知道临驿公主与我的过节?
“我到宫中也有些日子了。听过一点临驿公主与贵人、与徐飞萤的旧事。”
“是飞萤告诉你的吗?”婉贵人刹那间泪如泉涌,声音压抑而悲凉,“我贪生怕死,自己富贵了,却对结义妹妹的处境视而不见,任由她在浣衣局受尽苦楚……我这样的人,死何足惜?!”
元春心中想着:婉贵人这是在跟我演戏呢?还是没有救助徐飞萤这件事,一直在折磨着她的良心?
只得安慰孕妇:“徐飞萤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我只是听到了一点传闻。再说,贪生怕死有什么错?我向你保证,我也是贪生怕死的人!若我瞧不起你,又怎么瞧得起我自己?”
“尚医是在取笑我么?尚医福缘匪浅,又怎么会是贪生怕死之人?”
元春不知道婉贵人的逻辑是里,是怎么把“福缘匪浅”与“不会贪生怕死”连接上因果关系的,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只得说:“贵人若想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就不要在这时候想这些有的没的!”
婉贵人摇了摇头,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尚医有所不知。今天早上临驿公主来找过我。虽然她什么出格的话也没有说,但是她的语气……还有她看着我、看着我肚子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婉贵人的身体微微颤抖,没有焦距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你不知道!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恨我入骨,不会让我顺利生下孩子的!就算我生下来,她也会千方百计地害了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