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节气快到了,小寒节气这天是小寒的生日。今年是小寒六十岁生日,嘉聪、嘉敏姐妹俩都讲要回来祝寿。八四年的最后一天,嘉敏携四岁的儿子小名毛毛回来了。毛毛在美国出生,依照美国法律是美国公民,两位舅舅叫他美国佬。毛毛只会听懂一点点中文,他问妈妈“美国佬”是什么意思,嘉敏说是舅舅给你取的名字,好朋友的意思。毛毛信以为真,别人逗他叫什么名字,他就回答美国佬,大家哈哈不已。三天后,嘉聪也到家了,振华交代过俩儿子对姐姐要缄口,可当嘉聪把一架日本造的傻瓜照相机塞到嘉杰的手中后,嘉杰觉得应当回报一下大姐,他把嘉聪拉到后院。
“大姐,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跟二姐、三姐讲。”
“什么事啊?”嘉聪笑了笑,她很疼爱这小她一轮的弟弟。
嘉杰咳一声,把他看到的听到的再加上自己的揣测全倒了出来,嘉聪没有惊讶,淡淡地说:“大姐有点印象,个子高高的,其他记不起来了。妈妈反应很正常,几十年不知生死,有了下落当然激动,人尤其女人常常用泪水表达喜或悲,欢乐或痛苦,爸爸还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难道还有秘密没讲?”
嘉聪的嘴角松懈下来,“不是,我是问爸爸有没有回信?”
“怎么回,寄到台湾去?大姐,这一回我才明白为什么三姐的姓名跟咱们四个不同,为什么爸爸特别偏心三姐,三姐可怜,一生下来便没有亲爸。”
“所以不要让三姐知道,也别对二姐说,她嘴快。”
“我知道。还有哥可能要去菲律宾,这是爷爷生前决定的。”
“是应该出去一个,爷爷的公司爸爸也有份的。你也不小了,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我弟弟这么帅,怎么会没有女孩子喜欢,眼光太高了吗?”
“是我自己不想,我有一位中学好友一结婚便失去人身自由,卖身给老婆了,上哪儿都得汇报,‘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要快活自在几年再说。要找也要找个像大姐一样既漂亮又好脾气的女孩子。”嘉杰适时拍上一句马屁。
嘉聪笑。这时三个孩子嘻嘻哈哈跑进来,一个是美国佬,另二个是若男的双胞胎儿子,嘉敏跟在几步后。仨孩子中,毛毛讲英语,文洋、文宇则是中国话,彼此之间鸭对鸡讲,可却沟通得很融洽,也许孩子之间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见到嘉聪和嘉杰,文洋、文宇喊道“大姨、小舅”,毛毛也用发音含糊的中文叫了一声,仨孩子朝金鱼缸跑去。
“在这儿讲悄悄话?”嘉敏问。
“哪有,我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说还不想被人管。”
“要找一位心地善良能孝顺爸爸妈妈的,知道吗?”嘉杰点点头,“豪豪不是有女朋友了,叫他带回来让我们瞧一瞧。”
“可能要吹了。”
“为什么?”姐妹俩异口同声。
嘉杰摇头:“不知道。”
“我去盘问一下,老大不小了,还以为才十八,帮我看住毛毛。”嘉敏依旧心直口快。
“我也去。”
嘉聪跟着嘉敏走了,嘉杰耸耸肩,眼睛一扫叫道“美国佬,别抓鱼”边喊边走过去。
八一年晚月九十寿诞时,林宇带了妻子及一儿一女回国拜寿。振华请庆林做厨,在天井中摆了三桌寿酒,叫来了二妹、小桃以及街坊中凡是年满六十的全请上桌,很是热闹了一番,让林宇的美国妻子和儿女见识一回中国人是怎么给老人过生日。此次小寒生日,小寒要振华低调点只在酒店订了一桌。明日便是小寒节气,可这几天老天爷全是摆着阴沉的脸,吃晚饭时嘉敏说明日能出太阳就好了,振华胸有成竹地讲明日一定是晴天。
“为什么?”嘉杰问。
“朝霞主雨,晚霞主晴,傍晚时天边有一抹红,明日十有八九是晴。”
年轻人将信将疑,第二天太阳果真在天空笑着,这下全服了。当晚,包括若男的婆婆郝大妮在内共十三人欢欢喜喜地围着圆桌就坐,小寒穿着石榴红的天鹅绒高领毛衣,是嘉聪从加拿大带回来的。小寒觉得颜色太抢眼,不适合她这岁数,嘉聪说老要张狂少要稳,年纪越大越须穿得艳,“阿姨,你身材保持得这么好,看背影像年轻人一样。”振华也连声说可以穿,小寒才穿了出来。果然妩媚又端庄,儿女全夸漂亮,小寒倒不好意思了。年轻人唱起当前时髦的《祝你生日快乐》,小寒吹灭了蜡烛,大伙儿举杯祝生日快乐,振华切开蛋糕,一人一份,若男的婆婆头一回看到这洋式的过生日,觉得有趣,嘴巴直张着。若男恋家,逢年过节总是带着婆婆一块回娘家过,文铁柱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不便阻拦,能去他家过吗?大妮还是一副朴实巴交的模样,她叫儿女别怨恨文铁柱,“他毕竟是你们亲爹,村里人都讲,无论他又娶了谁,娘总是大,她是小。文家能传宗接代,是娘的功劳,爷爷、奶奶也是把娘当成文家媳妇的。”大妮很淡定。
今年闰十月,春节很迟,要到下个月二十日才正月初一。嘉聪、嘉敏都惦着丈夫和孩子,住不到过年,今晚团聚就相当除夕年夜饭了,个个举杯相祝。小辈祝长辈健康长寿;长辈祝小辈更上一层楼;兄弟姐妹更是彼此祝福,一张张开心的脸,一句句吉祥话语,酒不醉人,人自醉。席间,嘉聪对晚月说:“外婆,对不起,九十大寿我没回来拜寿,我祝外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旁的嘉敏一听也急忙站起来说:
“外婆,对不起,我也不在,我祝外婆福如东海还东海,寿比南山还南山。”
大家哈哈笑,嘉豪向嘉敏翘起大姆指。嘉杰抬扛说:
“为什么一定要比成东海,南海、黄海、渤海不行吗?南山在哪儿?没听说过。”
振华笑道:“不是实指是比喻。南山指终南山即秦岭,在西安市南面。唐朝诗人王维在五言律诗《终南山》中描绘了终南山巍峨壮丽气象,另一首《终南别业》表达了随遇而安的恬淡心情,我很喜欢里面两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李白写过《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是一首五言古诗;还有一位唐代诗人祖咏写了一首五言绝句《终南望余雪》。这些全跟终南山有关,当然还有,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一阵啪啪鼓掌声,嘉敏叫道:“爸,你太有才了。”
振华不以为然,“这没什么,小时背的,故记得很牢,背不出来或结结巴巴的,太爷爷会打手心,一天还须写一百个大楷。”
“有没有被打过?”若男调皮地问。
“当然有。咱们家族的男童长到四岁就要开始识字,先从三字经入门,爸爸的启蒙老师是太爷爷,很严厉,爸爸三兄弟没有没挨过打的。太爷爷常用朱晦庵的一首诗来激励孩子,‘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建国问记得三字经吗?“记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振华一口气背诵下来,儿女们一脸敬佩神色,“爸,你好厉害,”嘉聪说,“那么多年还记得。”
“全是过气的东西,属于四旧,早被打入冷宫。”小寒说。
“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又开始时髦了。”建国说。
“除了《三字经》,还有《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等,全是学童蒙学的课本,小时候背得滚瓜烂熟。”
“《百家姓》中头一姓是什么?”嘉豪问。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头一姓是赵姓。《百家姓》是宋初一儒生所撰,当时大宋皇帝姓赵,自然就位列头一位。这些启蒙读物虽然合辙押韵,读来顺口,易于记诵,但对于孩童而言还是有难度,被打手心是难免的。妈,您应该见过小寒的大舅被打嘛。”
晚月笑着点头。
“太爷爷还不许哭,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世上事没有一帆风顺,总是有挫折之时,得意时须淡定,失意亦泰然,得失由之平淡处世。尤其男子汉的肩膀须能顶着天扛着地,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金科玉律。爸妈不求你们大富大贵,但对工作须有事业心,对家庭须有责任心,这才是好男儿应担当的。”振华的目光在儿子、女婿脸上扫过。
嘉敏叫起来,“爸,你性别歧视。”
“哎噢,爸忘了我闺女是巾帼不让须眉,跟男儿一样有担当。”
嘉敏笑了笑,她在学习会计课程,这趟回国书本也随身带着。
“但是,敏敏啊,爸爸要提醒你两句。你脾气有时易冲动,要知道枪打出头鸟,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为人处世,须处处低调。不仅敏敏,你们也要切记。”
小寒笑:“什么场合,白大教授都能施教。”
“爸讲的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我获益匪浅。”建国说。
“拍马屁。”若男呛一句,大家笑。若男又开口:“爸,‘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中的南山是终南山吗?”
“是江西庐山,陶渊明是江西九江人。”
“爸,爸,很早就想问你,”嘉豪急急地说,“太爷爷在清庭为官,是从秀才、举人一路考上去的吗?”振华点头,“那科举制度跟现在的初考、中考、高考相似啰?”
“更严格点。首先是童子试,合格称秀才,而后是正试。正试分为三个等级:乡试、会试、殿试。每试三场考九天,乡试通过就是举人,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即是,乡试第一名称解元;举人方能参加会试,通过者称贡生,头一名称会元;贡生者再赴京殿试,能金榜题名就是中了进士,又分成一甲二甲和三甲,一甲前三名就是戏文里演的状元、榜眼、探花。这些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感兴趣的话,找个时间慢慢说给你听。瞧毛毛,演花脸不用化装了。”
就坐的仨孩子自然无兴趣参与大人的聊天,一味只顾着吃,尤其美国佬用调羹吃得不亦乐乎,嫌嘴巴不够用,鼻子也来帮忙。嘉敏用面巾纸给儿子擦干净,中文、英文齐用叫儿子悠着点吃,“没人抢你的”。没想到美国佬蹦出一句话把大伙儿全逗乐了,“不吃白不吃”。嘉杰问:“美国佬,谁教你说这句话的?”
“不用审,一定是跟这俩小子学的。”男男说。
大妮点着头:“这俩孩子常说这一句。”
“孩子的模仿力很强,好习惯、坏习惯很多都是从父母那儿潜移默化来的,父母的言行举止一定要注意。敏敏,别打毛毛的手心,教育孩子不能性急,孩子是教出来的。”小寒说。
“他不听话,讲了没用。”
“那也不能打。《三字经》说‘教之道,贵以专’,也就是说教育要讲方法,贵在始终一贯,打不是方法,孩子是懂得好歹的。你们小时候,爸爸打过骂过吗?”振华也规劝女儿。
“我改我改,别对我培训了。男男,你要说什么,看你嘴巴动了好几回了。”
“我有一个问题问爸爸、妈妈。”
“尽管说,爸爸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爸爸、妈妈非常恩爱,有什么秘诀?妈妈讲爸头一眼见到妈妈,就把妈妈装在心里。”
若男言一出,儿女们全兴趣地瞅着。
“去,去,没大没小。”小寒嗔道。
振华却嘿嘿一笑:“这个嘛,婚姻是神圣的,有人趋之若鹜;有人避而远之;有人不淡不咸;还有人尝过酸甜苦辣后,明白了婚姻的真谛,便能永葆婚姻的青春。爸爸、妈妈就是属于后者。”
振华瞥了妻子一眼,小寒报以会心的一笑。
席后,大伙儿一起上包间唱卡拉OK,这是当下最时髦的玩意,唱的多是台湾歌星邓丽君演唱的歌曲《甜蜜蜜》、《小城故事》、《月亮代表我的心》等等。小寒与年轻人恣意一展歌喉,晚月、振华、大妮靠在沙发上听着,眼睛开心地吗眯成一条线,三个孩子在外面走廊这间瞧瞧,那间看看跑来跑去着。
当夜,振华用疯狂的**作为送给妻子的生日礼物。
“怎么样?雄风依旧嘛。”振华不无得意地说。
小寒啐了一口,“我已是红颜迟暮,你也是廉颇老矣,鬓角全白了,岁月不饶人,任何人都赢不过时间。对于上了岁数的人过生日,我觉得没什么‘生日快乐’,又不是小孩子大了一岁,而是意味着老了一岁。老是可悲的,没什么好祝贺的,难道老了是值得高兴的事?”
“那是生理岁月,自然法则谁也躲不过。可在我眼中,你风采依旧,而我心态也不苍老。你我一路走到今天,可谓关关难过关关过,处处无情处处情。我很感激老天爷对我的厚爱,用妈的话来讲就是主庇佑。古人写的白话小说中常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愿你我能如此。”
小寒没有吭声,只是紧紧地偎着丈夫。
这一趟回国,嘉聪从月娇口中得知生父过世的消息,她哦了一声无动于衷,不过有去探望了小满还给了一些钱。告别时轻声说“妈,你多保重”,听到嘉聪叫出“妈”,小满热泪盈眶,拉着嘉聪的手点着头。嘉聪微微一笑也点点头没有迟疑地走了。
回家后她对小寒说:“我好像还了一笔债,无债一身轻。”
“不,不,”小寒摇头说,“债可用钱来还,骨肉亲情不能用金钱衡量,无论你给了多少钱,你不叫一声妈,你本能地总觉得欠了亲娘什么,叫出来后,疙瘩消失了,气也顺畅了。你亲娘这一辈子也够苦的,外婆讲她命不好,要她常去烧香拜佛求个来生。”
“没有外婆抱走我,我哪有今天,也许这就是外婆说的命好。”嘉聪眨了眨眼又说,“我本来不信什么命,现在有点信了。那一晚我请在东洲的大学同学吃饭,他们说了同学的一些情况,当初分配到矿山、林场、水利工地、山区中学的同学于七七年后一个个都离开了。有六位去了美国、加拿大、英国和法国,有两位考回母校念研究生,其他的全调回了城里,不是在政府部门,便是在研究所或学校。而当年在我们眼里算是好单位的比如铁路局、大工厂等的同学则满足于现状都没挪窝,现在反不如我们,人算不如天算。秦始皇以为从他开始为皇帝,以后子子孙孙延续下去,他绝不会料到到第二代就结束了。阿姨,你相信命吗?”
小寒静默一下说:“我想是有命运的,不过自己也得努力。听什么人说过,上帝是一视同仁的,人人皆有机会,命运就是当机会来时,你能否抓住,机会是不等人的,你想再等一等,那就为时已晚了。
嘉聪点头说:“没错,是要抓住机会,我和德明都在学日语,他一、三、五,我二、四、六,晚上轮流去语言学校听课。日本是仅次于美国的经济大国,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打交道。那位詹俊山,你记得吗?他就是没抓住机会。七八年、七九年,不少六六年前的学生去念研究生,同学写信动员他报考,而那时铁路局欲提拔他当科长,可能权衡后认为科长更重要。当上科长后又想搞出点成绩,一直拖到八二年想去报考时,七七级、七八级大学生已毕业,学校当然收应届生,谁还要你,他后悔得很。”
“还惦着他?”
“自己同学呗。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六六年时班上同学没怎么内讧,相处得比较和睦。”
“有联系吗?”
“偶尔通个电话,学生时他跟德明关系也很好。他同一位青梅竹马的农村姑娘结了婚,有仨孩子,头两个是女儿,最小的是儿子,因为超生被记过处分,工资也降了。去年圣诞节我寄了一张贺卡给他,凭良心讲,他待我很好,书也念得好,也有组织能力,不然不会首先挑中他。那一年从他家回来,我并未决心同他分手,返校后,他责备我闹大小姐脾气,还说别看乡下人脏,但灵魂深处是干净的,无论工作分配或是找对象,都须把政治放在第一位。我本来尚在犹豫,一听这话当即决断,我说‘谢谢你的教诲,大小姐脾气是爹妈给的,改不了,我能做到的就是不妨碍你走阳光大道。’后来我就没搭理他了,不过离校时还是有交换了相片。”嘉聪转了转眼珠子看着小寒说:“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我把以前跟他相好的日子作为一段美好的往事记在心中,即使是不愉快的事,若干年后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有趣。普希金就说过:如果生活欺骗了你,不要难过不要悲伤……”
嘉聪娓娓说着,小寒不时地点着头。
小寒生日那天,在酒楼吃喝玩乐的人中少了一位,她就是谢泉妹。她一人在家就着豆腐、白菜喝着粥,她已决心出家为尼,不能去那灯红酒绿的场所。泉妹从民国三十六年来白家为佣,至今已三十八载。她手脚勤快,言语不多,四个嘉字辈的孩子全是她帮着带大的。小寒过门后对她说她的病是下身一个部位堵塞了,可以通过手术恢复正常。她一听说动手术要裸着下身便摇头,后来见她对嘉豪、嘉杰非常耐心、细心照看,小寒又用生儿育女之满足感来劝她上医院动手术,她依然摇头。她说别的女人全是好好的,唯有她如此,准是上辈子造了孽,今世遭到报应。她在白家几十年,白家老少对她皆很尊重,她对白家也有感情,尤其一手带大的孩子。孩子上学后无须她照看了,慧芬过世后,她更是轻闲了很多,好端端的为什么想出家为尼呢?
泉妹儿时常跟着母亲去南禅寺烧香拜佛,慈眉善目的佛祖,千手千脚的观世音菩萨,威武的四大金刚等皆在她心灵里留下深刻印象,母亲的虔诚叩拜又令她产生了对佛祖的深深敬畏。后来爹娘发现她是石女,找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汤药全无效,亲戚劝说送她到庵堂为尼,爹娘不舍。父母过世后,她跟着哥嫂过日子,两位嫂子把她当丫环使唤,而兄长闭一眼睁一眼由之任之,她全默默地忍下来。她记着母亲病重时的叮咛:爹娘疼你可能反害了你,娘走后,嫂子对你好,那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对你不好,则是前世欠下的债,你须忍着,佛祖啊、菩萨啊会看到的。她起早摸黑地干活不仅换不来一句好话,两位嫂子还常拿她的身子说事取乐。有一回她忍不下去跑到一庵堂去,半个月后二哥找到她拽了回来,她只能继续给兄嫂当牛作马。有一天下午,她无意中看见二哥闪进大嫂房间,一时好奇她从门缝中窥视,这一眼吓得她目瞪口呆,大哥同二嫂抱在一起,她双腿发软回到自己房间,决心要离开这丑陋的家。能上哪儿呢?只有上别人家当佣人去,在这家里她不也是佣人,她悄悄地托了街坊邻里。有一邻里在街上遇到二妹便对二妹说了此事,由于二妹的引荐,她来到了白家为佣,头一回拿到工钱时,她泪水盈眶。在白家干的活没家里多,吃得比家里好,东家老少皆是和颜悦色。更舒心的是她能自由地说话,在家里她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耳边听到的只有嫂子的呵斥声、嘲笑声,她像一头两条腿的畜牲,只管低头做事不能开口说话。她跟二妹很谈得来,二妹说跟儿媳准是前生冤家,这一世才如此不孝,你和嫂子也是冤家,欠了她们的债,所以如此折磨你。她听了有点疑云,若前生欠了嫂子的债,为何能离开来到白家?
“这……你娘走时你多大?”
“十七”
二妹一拍大腿:“这不得了,你当了十年牛马,把欠的债还清了,所以才能离开,老天爷全算好了。”
泉妹点点头,心想跟嫂子不仅是前世冤家,自己还造了孽,佛祖才惩罚自己成为石女。娘说过做错了事,只有向佛祖向菩萨诚心忤悔,多捐些香油钱便会有好报的,不报在今生也会报在来世。
“你有没有去南禅寺烧香?”
“有,一年三、四回。”
“我跟你一块去。”
二妹点头。她看着泉妹白净的脸,叹息好端端的女孩子怎么会是石女,连嫁人都不行,求个来生吧。
从此后每个月一般固定农历十九,二人便结伴去南禅寺烧香。南禅寺一进门便是南无护法韦驮尊天菩萨,其背后是大肚能容、笑容可掬的弥勒佛。穿过一亩见方的庭院便是大雄宝殿,再往后是供观世音菩萨的殿堂。二人从韦驮开始,一尊尊秉香叩拜,凡是香炉都插上三支香,当然从不忘往功德箱投进一片心意。她们去的时间总是在午后,此时寺庙较清静,泉妹望着高高端坐的佛祖及各尊菩萨,闻着寺庙特有的香味,胸口便升起一股宁静安详之感觉。由于月月去、年年去,几乎没间断过,僧人跟她俩都熟悉了起来。二妹回到自己家后,泉妹则继续着。wenhuageming中,宗教场所是hongweibing破四旧的重要目标,无论西洋教堂还是中国僧道的庙宇毁的毁,关的关,泉妹跟其他信徒一样依然在南禅寺山门外焚香行礼。七六年后,各种宗教活动得以恢复,且发扬得比wenhuagem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洋教、佛教、道教等等各式宗教的善男信女人数倍增,泉妹又能堂堂正正地敬佛了。随着物质供应的好转,南禅寺恢复了吃斋饭活动,泉妹从未漏过一次。来吃斋饭的全是中老年人,以女性居多,在交谈中个个表白要持善心、存善念、行善事。你一言我一句难免扯到生老病死、儿女琐事等:“某某平地会摔一跤,然后就胡言乱语,喊着死去人的名字,准是做了亏心事被鬼缠上了。”“某某的儿子很不孝,前世欠他的,这一世来讨债。”“某某前生准是做了很多善事,这一世无论儿子、儿媳全很孝顺,连死都好死,是睡死的。”“某某……”泉妹听着益发笃信佛家的因果报应。她从不跟人搭讪,怕人问起丈夫啊子女啊的话语,自己无言以对。唉,自己前世罪孽深重,今生才落个石女身,该到青灯下念诵经文,吃得今生苦,修得来生福。东家老少全平平安安的,自己没什么好牵挂了,皈依佛门才是自己的归宿,她对南禅寺住持透露了出家的意愿,住持跟她交谈后确认她是诚心向佛,推荐去找净庵堂的庵主月明师太。净庵堂位于南禅寺背后的一山丘上,归属南禅寺管辖,是一所两开间两进的小庵堂,同南禅寺直线距离只有五、六百米,但中间隔着一座山。正是这座山峰挡住了尘世的喧闹与繁华,相伴的只有鸟声、风声和松涛声,庵里供的是地藏王菩萨,诵的是《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庵堂最旺时有六位师太,全是半路出家的。遁入空门的原因各式各样,已圆寂了五位,只有庵主月明师太健在,但也七十有五了。庵堂周围茂林修竹,一条羊肠小道缓缓而上到庵前。庵堂右边十来米处有一泉眼,水量不大,无论旱涝长流不息。泉妹走了个把钟头才找到这庵堂,打量后立马喜欢上了这环境。月明师太端详了片刻,问清她能识字后拿出两本经书,一本《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一本《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让她带回去诵读一个月后再来。一个月又一个月再一个月,每趟去月明师太都要问上几句,最终同意泉妹皈依佛门,日子订在年后的正月十二。月明师太应允了,泉妹眼中放出光彩,从庵堂回来对小寒说了自己的决定。
小寒震惊:“泉妹,是不是我和振华哪里怠慢了你,还是孩子不懂事什么地方冲撞了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有什么不是,我们一定改。咱们是一家子,不能少了你。”
“你想到哪儿去了,老老少少全是好人,我在这儿过得很好。你还教我读书写字,我这辈子不会忘记你们的恩德,我会在菩萨面前为你们祈福。”
“泉妹,佛在心中,向佛不一定要出家修行,在家吃斋诵经也一样。二妹的房间还空着,把它腾出来作为你诵经的经堂,其它事都不须管,我会雇一位保姆来,决不打扰你。”
泉妹以微笑表示心意已决,小寒赶紧告诉振华,振华甚感意外,他以为泉妹烧香拜佛只不过是一种精神寄托而已,万万未料到她会动真格。她在白家头尾快四十载,他早已当她是白家一分子,怎么可以让她在青灯古佛旁度过余生呢,即使虔诚佛门在家也行,侍奉在于心不必拘谨外在形式。小寒讲她也是这样劝说的,可说服不了泉妹,振华找泉妹说了好久,同样动摇不了泉妹的决定。嘉豪兄弟俩是坚决反对,骂泉妹是走火入魔,泉妹只是慈祥地看着他俩缄默不语;若男及嘉聪、嘉敏得知后也轮番劝阻,但一个个诅丧出来。只有晚月很平静,说人各有志,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事已至此只能遂了泉妹心意,小寒给她购置了新的被褥、蚊帐,请了会做僧衣的裁缝赶制四季穿的僧袍;振华去庵堂及周边看了看,回来告诉小寒环境清静,曲径通幽处,是一处修行的好去所,只是太偏僻交通不便。
正月十二这天,泉妹照常起来做早饭,吃过早饭后她不慌不忙地洗刷了碗筷,而后进房门换上一套崭新的蓝衫黑裤,出来向晚月告辞:“外婆,你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我在这儿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了。”
“哪儿的话,你言重了,请多保重。”
泉妹跨出门槛,目光坚定朝前走,没有回头望一眼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振华、小寒送她去,到了庵堂门前,正门紧闭,泉妹轻叩几下侧旁的小门,片刻后门开了,月明师太站在门槛里。月明师太头戴僧帽,身穿青衣直裰,她念了声“阿弥陀佛”,面容肃穆看着泉妹的眼睛说:
“谢施主,贫尼再问一遍,看破一切放下一切了吗?”
振华、小寒站在泉妹身后,看不见泉妹的神情,只见她点了点头。
“迈过这门槛更是方外之人,六根清静四大皆空,你能做到吗?”泉妹又点头,“阿弥陀佛普渡众生,跟我来吧。”月明师太转过身时又扔出一句:闲杂人不得入内。
振华、小寒相看一眼,默默解下捆在脚踏车后架上的床上用品及装着衣服的藤箱放在门槛内,泉妹抬脚跨入,回过身点点头便关上了门,似乎把红尘关在了门外。
小寒很难过,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犹如亲人的泉妹就这样与她门里门外两个世界了,薄薄的一扇门便能堵断了七情六欲吗?她也很感慨,芸芸众生谁也不希冀天伦之乐家庭温暖,只有万不得已才皈依佛门,泉妹的万不得已可能是她的石女之身。当初几回回动员她动手术,她全坚决拒绝,说“一个姑娘家怎可在外人前赤身裸体”,再三解释,她反而说“这是我的命,前世造孽,报应在今生,动手术是忤逆老天爷,会带来更大的惩罚。”二妹也说这是她的命。父母是正常健康的,生出来的孩子却有先天性缺陷,小寒认为应该是生命孕育的过程中发生了差错,这差错落到她或他的身上,可为什么偏偏是她(他)呢?只能用命来解释了。这是先天的,再说后天吧,有的一生一帆风顺,有的则坎坷潦倒,像朱元璋,当他是放牛娃时能想到将来是明朝的开国皇帝吗?而宋钦宗赵桓,当他是锦衣玉食的皇子时,哪能料到自己会食不果腹,衣不挡寒,最终还惨死在金人的马蹄下呢,一声叹息,命啊。命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命是有形的,体现在方方面面,大千世界,谁在主宰着这个命呢?谁也无法道个明白,所以产生了各式各样的宗教信仰,小寒边走边沉思着。
振华也是默默地推着脚踏车,快到家时才开口说庵堂一、五、八开门,供信徒烧香祈愿,到时便能见到她,不过还是别去打搅为好。
一个礼拜后,嘉豪、嘉杰便找上门,持香叩拜的女人们奇怪怎么会有年轻的男子来庵堂。哥俩不理会异样的眼光径直往后走,在里处东张西望搜索着,终于透过一间窄小房间的窗棂看见泉妹双目微闭,嘴唇翕动敲着木鱼。
哥俩压低嗓门叫道:“妹姨,过得好不好?跟我们回家吧。”
泉妹的眼皮动了动,但始终没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