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日历又翻过一年,七五年八月份,经过两年的申请与等待后,黄玫母子仨终于获准赴美了。九月初一个晴朗的秋日,母子三人乘车前往上海,再从上海飞往香港,陈至达在香港等他们。小寒从黄玫住处一直送到火车站,回到家时振华已下班回来。
“走了?”
“走了。”
“火车挤吗?”
“还好。”
小寒走进卧室,振华后脚跟进来。
“不舍得黄玫离开吗?”
“没有。一家人团圆是喜事,多少人梦寐以求能去美国。”
“脸上怎么如此表情?好象有很多感触。”
“我……我是担心表姐,人生地疏,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废话,至达兄不是一个说话的人。”
“表姐刚刚告诉我,姐夫在美国有女人。那女人是台湾人,跟丈夫离婚后开了一间小酒巴,跟姐夫同居已十来年。”
“有孩子了吗?”
“没有,那女人自己有两位女儿。”
“黄玫怎么想的?”
“表姐是一位为了理想不向现实低头的人,但生活教会了她必须学会妥协才能更好生存。她不怪姐夫,说姐夫是一位真实的男人,说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如果一味追求完美是很可笑的,不现实的。一位身体健康心理健康的单身男人和一位单身女人同居是很正常的,不是玩女人是过日子。到了美国后,若姐夫选择了那位女人,她会泰然置之,这二十多年没有男人不也过来了;如果姐夫想鱼和熊掌兼得享受齐人之福,那绝对不容许,这是她对婚姻的底线。无论姐夫选择了谁,她都要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保证经济上能独立是她的原则。”
振华点头:“黄玫确是一位豁达的女人,既通情达理又有自己的原则。”
“如果对换一下,姐夫能有表姐这么宽容与大度吗?”
振华哑了口。中国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确是宽容与大度,自己的母亲便是一例。而男人在这一点上是没有女人那样胸怀的,没有一位男人能容忍得下戴绿帽子,也许因为在占有欲上男人比女人来得自私吧。振华正发窘,还好泉妹救了他。泉妹探进头说“外婆叫你”,小寒出去了,振华也解了围。
两天后,小寒又到火车站送别小儿子嘉杰。中学的学制从六年改为五年,嘉杰变成今年毕业,听说明年起还要再缩短一年。依照政策,嘉杰可留城工作,可留城知青去的单位只能是集体所有制的单位。五六年公私合营后,老百姓全以为各行各业全姓“公”。其实不然,姓“公”的也分等级,省属和市属的行业是完完整整的姓公,属于全民所有的国营单位;而一些规模小的工厂、餐饮业、服装业、合作社、街道的小医院以及服务性的商铺划为区属行业,属于集体所有制单位,其中又分成大集体和小集体。在职时,无论哪一种所有制的职工,其待遇无多大差别,但退休后的福利就明显不同,全民制的好得多。当时尚无人在意退休不退休,只看到集体所有制的厂小店小,像庆林的二女儿建玉是留城的,分配到一家只有八、九个人的小吃店当服务员。嘉杰想去国营单位的大工厂,可国营单位只招收上山下乡的知青,故嘉杰执意要下乡去,还说或许能像三姐一样被推荐上大学。振华劝小寒别太坚持,“这个年龄段是最叛逆的时候,越逼越拧,不如放一放再说,反正还有退休补员这条路。”退休补员是刚出台的新政策,就是子女可以顶替退休的父母,到父母的原单位上班,老百姓把这政策简称为退休补员。许多父母为了儿女着想而提前退休,不过顶替的孩子也须是下乡过的知青。在振华劝说下,小寒点了头,让嘉杰去嘉豪所在的知青点插队,兄弟俩彼此有个照顾。
火车开了,小寒领着泉妹走出站台。嘉豪、嘉杰兄弟俩是泉妹帮着带大的,泉妹自然对二人很有感情。去年振华和小寒一起去送嘉豪,今年振华不方便请假,泉妹就跟着小寒一块到车站送行。她是头一回见到火车,很是新鲜,东张西望打量着,当火车载着嘉杰走了,她抹起泪珠,小寒反而安慰她:“过年时,兄弟俩就会回来的。”
二人坐公交车回到家,泉妹淘米烧午饭,晚月问有没有同伴一块走,小寒说车厢里全是他学校的同学,少年不知愁尽在说笑。
“一个还没上来,一个又下去了。兄弟俩都会念书,自古以来只有自己不愿念书的,没有不许念书的。”
晚月叹气,这时门外传来叩拍门环的当当声,小寒出去开门。哦,是文铁柱的妻子陈冰如,小寒很是意外。
“贵客啊,快请进。”
“打电话到学校,接电话的人回说你上午没课,没来学校。”
冰如随小寒步入厅堂,小寒对晚月介绍:
“妈,这位是文局长的爱人。”
“哎呀,贵客啊,快请坐。男男能回城,能上学,全托了文局长的福,这恩德,我们会记一辈子。我不防碍你们,失陪了。”
晚月朝后厅走去,小寒倒上一杯茉莉花茶,冰如喝了两口说:
“阿姨看来还挺康健。”
“八十多了,风前残烛。”
冰如又喝了两口:“啊,真香。”
小寒思忖冰如的来意,莫非为了男男和建国的事?她是男男未来的婆婆,可不能得罪。
“大驾莅临,应该有事嘛,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办到的。”
“嗯……是有一点事。建国分到化工研究所,你肯定知道了,建国已老大不小该成家了,嘿嘿。”
小寒未注意到冰如笑得很勉强,她只想保护女儿:“若男明年才毕业再急也不差一年。”
“我记得若男小时候的模样,是位漂亮的小女孩,现在准是更出落得花容月貌,不愁找不到好夫婿。建国对若男有深厚的同学情谊,我和铁柱都不反对,但只能限于同学情谊。文铁柱有一老战友的女儿叫任兰,比建国小一岁,也是今年毕业,是学日语的,分配到外贸公司。老战友嘛,两家常有来往,俩孩子也打小认识。不仅是战友还是老乡,两家有意要结为秦晋之好,老战友的级别比铁柱高,以后对建国的前途会大有裨益,听铁柱说白振华还是位……虽说是继父,但总会有影响。我家的事全是铁柱做主,他让我来,嗯……”冰如有意打住口,一脸坏笑瞅着。
小寒脸上那待客的微笑僵硬住了。她又臊又气,懊恼自己出口太快,自作多情,自取其辱,当下须沉住气,别再大嘴巴了。
小寒的神情自然落入冰如的眼帘,她甚感痛快。干笑两声又说:
“本来铁柱要我直接去学校找若男面谈,但我认为这不是若男的错,那个女孩不想顺竽往上爬,尤其现在这年代政治是头等重要,女儿家脸皮薄,当面直白太伤人了。我同铁柱商量后,他叫我来找你,他讲你很通情达理,一定会明白我们的一番好意,由你出面劝说若男主动开口向建国说清道明,岂不是一举两得?刚才阿姨也说了,感激铁柱的恩德,若男能回城能上学,铁柱真的费了不少气力,他回报你在他落难时没有落井下石,所以这一回拜托也帮帮忙,当父母的全是为孩子着想,我想你不会不理解的。”
“建国知道这事吗?”
“他不是孩子,应该懂得婚姻和前途二者间孰轻孰重,只要若男先主动退出就不会有问题。他和任兰也是有说有笑,相处很融洽的,何况两家又门当户对。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该喜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小寒淡然一笑说:“我女儿是个很自重的女孩,打小到大她从未伸手要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倒是建国来的勤,左邻右舍全认识他。我会说服若男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待她礼拜六回来我就对她说,若男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她一定会照您的用意开口,这一点您请放心。不过您们也要同建国沟通一下,相互配合才能一拍两散,干净了断。您说呢?”
“对,对,铁柱会找他好好谈一谈,让你费心了。这是两块做衬衫布料,是我送给若男的。”冰如从手提包拿出两块“的确良”,一块是格子,一块是小碎花,花色都不错。
冰如走了,晚月问起来意听后沉默了半晌说:
“将心比心,不怪文局长,他的想法没错,天下好男人很多,男男会找到更好的。文局长的爱人好像很面善,在哪儿见过记不起来了。”
“她是陈冰如,我也是在六六年一场大会上才知道。”
“哦!是她。”晚月吃惊,“你们俩换了位,老天爷啊!”晚月划着十字。
振华下班回来得知后蹙起眉头:“只能委屈男男了,咱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为儿子着想无可厚非,都是当父母的,何况如今政治前途是第一位。文局长不仅对男男有恩,对我也施以援手,不然五七年我也不会留在资料室,而今他有求于咱们,咱们不能不回报他,只能尽力劝男男放弃这份感情,男男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明白咱们的难处。”
“建国不同意呢?”
“那是建国的事,咱们管得了自己闺女,哪能管得了建国。”
小寒心里叹息。
周六下午,天都黑了男男尚未回来。小寒说不等了吃饭吧,才吃了几口男男回来了。她容光换发,漂亮的丹凤眼忽闪着亮光,这是热恋中女孩子的共性,小寒正要问怎么这么迟,她兴冲冲地开了口:
“建国的姐姐又生了一个孩子,这回是儿子。下午建国带我上医院看他姐姐去,孩子脸红红的,姐姐叫建国写信告诉她亲娘。建国的爹托建国带了钱给她,她不要,建国说不要白不要,不要便宜了那女人。”
泉妹给男男盛了粥,男男端起扒了一大口:“哇,肚子真的饿了。”
“怎么不请建国进来吃一点?”晚月说。
“他还在医院,我先走了。他明天不会来,他爹的一位老战友过生日,请了他全家,也请了你学校的曹校长。建国讲这位老战友跟他亲娘还沾点亲。”
小寒心想这也好,明天告诉她状况,她有时间冷静考虑一下。
“你是学生,学习须放在第一位。”振华开口道,“没有文局长,你是没有这个机会的,饮水要思源。”
“我知道,我有劝建国要对他爹好一点。”
“建国住在家里还是住在单位宿舍?”小寒问。
“在家住,是我劝他回家住的。妈,国庆晚会我要独唱《十送红军》,待会儿你给我指导一下。”
“行。”
第二天早饭后,男男挑了一担水在天井中洗着衣服。现在井水已不清澈,只能拿来冲洗地板,吃的和洗衣服全用自来水。小寒拿了张小竹凳坐在她旁边。
“男男,妈有事跟你讲。”
“什么事?”
“文局长有一位老战友的女儿叫任兰,你认识吗?”
“见过面,有一回建国带我去看内部电影见到她,运动员的身材,建国说是健康的美。是蓝色那个蓝,不是兰花那个兰。去年五一节,我和几个同学在西湖拍照,看到建国和几个人也在按着照相机,里面也有任蓝,建国介绍说全是山东老乡,今天建国就是去她家。你也认识她?”
“前天,曹校长来找妈妈,她说……”
小寒隐去陈冰如,张冠李戴到曹校长头上,她想万一建国不肯的话,那还要顾忌到婆媳关系。
若男的脸阴了下来,较着嘴唇使劲刷着衣服,像有仇似的。
“妈对曹校长说我闺女是懂得感恩的……写封信吧,信上不许提曹校长,她不过是捎话人而已。”
若男闷声不响,小寒站起,摸了摸闺女的头走了。接下来的一整天中,若男的脸都是臭臭的,晚饭也不吃便回学校去了,小寒等人面面相觑。
在担心中又到了周六,傍晚时分,男男回来了,见女儿脸色晴朗小寒反而不安,睡前走进女儿房间,尚未启口,男男已抢先说:
“我照你的意思办了,听不听就不关我的事了。”
“写了信?”男男点头,“哦,去睡吧。”
小寒缓缓下楼,她心情并未轻松,一边是道义,一边是亲情。若建国顺从了父亲的安排,她觉得亏欠了自己的女儿;若建国不答应,则负了文局长,她告诉振华自己左右为难。振华说他也有同感,顾此则失彼,甘蔗没有两头甜。
而若男似乎心情不错,早上起来后有说有笑,还弹了一个钟头的琴,对着母亲狐疑的目光,莞尔一笑说:
“干嘛呀,怪怪的,还在担心建国的事?我想通了,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我不要。”
“真的想通了?”
“我又不丑,还怕没人要。你看你,苦大仇深似的,笑一笑嘛,笑一笑,十年少。”
若男嬉皮笑脸的,小寒越觉得不对劲,这丫头肯定掖着什么,到了下午谜底解开了。两点多时,若男下楼来,走到天井时响起了叩门声,是建国,看来二人是约好的。建国打了招呼后,若男就开口说:
“建国搬到单位集体宿舍住,他带我去宿舍瞧一瞧。”声音很是欢快。
若男带上门走了,小寒顿时了然于心,这……这怎么面对文局长啊!晚月点头说男男没有看错人,振华也颌首说是一个性情中人。
若男丝毫没有考虑母亲的感受,跟建国快快乐乐交往着、恋爱着。七六年七月份,她毕业了,分配到东洲一家银行当会计,八月十一日报到。振华高兴地说总算有一位闺女留在爸的身边了。小寒说让建国告诉文局长一声,若男说我跟建国讲了,建国说他不会不知道的。
“妈,你跟招生的老师说了豪豪的事没有?”若男关心起弟弟的前途。
小寒苦笑说:“豪豪不愿意当小学老师,妈不管他了。”
上月底,小寒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对曹校长谈了儿子的招生之事。曹校长爽快答应了,还说:“没什么了不得的事,胡风的儿子不都上了大学。我会跟去招生的伍老师打个招呼。”小寒很感激,却没料到儿子不领情,不愿意当小学老师想招工进工厂,小寒看着信很生气。振华也认为儿子还是不晓得世事艰难,当教师是一条不错的出路,还挑挑拣拣什么。见小寒气鼓鼓的,他不能再火上浇油,遂说:
“现在当教师的社会地位低下,当工人阶级光荣,豪豪不愿意是可以理解的。”
“总比种田强,去了两年了还不怕,先干着再骑驴找马岂不好?太不知好歹了。咱们这样的家庭好比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王,除非能出现一位唐僧,不然永远姓农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天下之事往往物极必反,月满则亏,日出东海必落西山,假以时日,会有转机的。”
“要到什么时候?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载?等到猴年马月,等得脖子都长了。”
“我也说不准,但一定会有那个时候的。”
小寒嗤一声:“作梦去嘛,明年我就打报告申请退休补员。”这时楼上传来婴儿啼哭声,小寒赶忙上楼。
白家哪来的婴儿啼哭声呢?原来上月十日嘉敏挺着大肚子回夫家待产,二十日在医院顺产下一位女儿,出院后回娘家做月子。这下泉妹和小寒有得忙了,泉妹负责月子里吃的,小寒则照看小的。月娇也隔三差五来看望嫡亲的曾外孙女,每回来总要数落嘉敏不听话,“做月子不能受风,三十天易过,三十年难过”边唠叨边动手关上窗户关上房门,再拿走嘉敏手上的扇子。嘉敏笑了笑听之任之,她一离开就起来开窗开门,大热天的,不通点风谁受得了。若男也笑月娇太古板,医院里窗户全开着。
在家住了两个月,嘉敏养得肤白脸圆体丰腴,人也慵懒了,真不愿再回江川去,可那能由得了自己。二十一日上午,她抱着女儿随着特地回来接妻儿的江涛回江川去了,还带去了婆婆给她带孩子。没了婴儿的啼哭声,白家宅子里似乎显得特别安静,小寒收拾一下嘉敏的房间,而后整理上课的教案。近三点时传来了敲门声,小寒开了门打量着来客迟疑着。
“阿姨,我是石头的姐姐妞妞,我们见过面的。”
“哦,多少年了,快请进。”
“阿姨,你没什么变,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哪能,你都当妈了,阿姨能不变?老了。”
“叔叔不在?”
“他学校已经开学,他上班去了。你很像你娘,你娘身体好吗?”
“还行。他知道了石头的女朋友是你闺女很欢喜,叫石头一定要带媳妇回老家一趟让她瞧一瞧。阿姨,我是来商量石头婚事的,俩人岁数都够大了,我娘很急,催着石头尽快办喜事,我意思是就定在国庆好了,阿姨你看会不会太仓促?”
“噢,男男都没讲起这事。”
“她不好意思说。”
“文局长同意吗?”
“不关他的事,由我娘做主。”
“那俩人住哪儿?是跟文局长一块住?”
“就是这一点伤脑筋,石头单位有说要盖宿舍楼,可只听雷声不见下雨,房子一定会盖,可远水救不了近渴。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办法,不知行不行,不行的话,就当我没说。”
“什么办法?”
“嗯……暂时先住在娘家。阿姨,成不成?”
“阿姨当然欢迎,可文局长能答应吗?”
“他能变出房子吗?回那边住,石头不干,那女人也不会点头,还是河水不犯井水为好,就是给阿姨添麻烦了。”
“别说这见外的话,我带你上楼瞧一瞧男男的房间。”
二人上楼,妞妞打量着若男的卧室:一张单人床;一个镶着镜子的衣柜;一张罩着蓝色纱巾的小圆桌,桌面上还压着同样大小的玻璃;两把靠背椅;床边还有一床头柜。妞妞甚为满意,连声说挺宽敞的,可以作新房。“阿姨,我代石头谢谢了。”
“阿姨”,妞妞从手提包中掏出一沓钞票放在圆桌上,“这是三百元,不好意思太少了点。”
小寒把钱搁到妞妞手中,“快收起来,赚工资的有多少钱,阿姨能不清楚,快收起来,我和她爸爸会准备妥当的。”
“阿姨,收下嘛。”妞妞把钱又放到桌子上,“这是我娘交待的,就算给若男添置几件衣服嘛。我本来是拿给石头,石头叫我直接拿过来,不收的话,我娘会不安的。”
“有你这样大姑子是我女儿的福气。要不要对文局长讲一声?他毕竟是你们姐弟的亲爹。”
妞妞摇头:“没必要去打搅他,我已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也许相见已不相识。他从未疼过我和石头,我孩子也不知道有一位姥爷。”
见妞妞提起孩子,小寒趁机岔开话题,“孩子断奶了吗?”
“断了,满周岁的第二天断的。”
“孩子很可爱嘛。”
“嗯,有时我下班迟了点,没有准时回家喂奶,奶奶怎么哄,他就是哭个不停,可只要听到我声音便咯咯笑了。有一回,奶奶弄了糖水喂他,他吃一口就把奶嘴顶出来……”说起孩子,妞妞眉飞色舞。
送走妞妞后,小寒收起笑容,她心里非常恼怒女儿,一辈子大事也不跟家里吭一声就擅自决定,真是女心外向。晚月也觉得外孙女过分了些。男男下班回来见母亲拉着一张马脸,便问怎么哪?
“怎么哪,你怎么哪?你眼里有没有爸爸、妈妈?有没有外婆?你了不起了,翅膀硬了。”
男男不知所措:“外婆,什么事哪?”
“刚才建国姐姐来了,她讲你和建国打算国庆结婚。”
“没有,没有的事,他姐姐是催着,我没同意。”小寒哼了一声,“真的,我没同意。外婆,你相信我,真的没有,我发誓。”
若男急得泪花隐隐,梨花即带雨,晚月拍着她胳膊,“外婆相信,我外孙女不会不晓得轻重。嗨,小脸都急红了。”这末一句是说给小寒听的。
“妈——”
小寒扭过头不理睬,这时振华推着脚踏车进来,一边说好热喔。站在后厅门口的泉妹赶忙说:“振华回来了,吃饭吃饭。”
饭桌上,一个个闷声不响,振华扫了一眼,问:“有吃过什么?”
“没吃什么啊。”泉妹回答,她是老实人。
“嗨,我以为你们吃了哑药。嘴巴的功能一是进食,二是说话,我来讲个笑话嘛。过去是没有邮局的,送个文书或信函全靠驿差骑马传递。有一天,驿站的头见一驿差有马不骑便问何故,驿差答道马有四条腿,故比两条腿的人走得快,我拉着它走,加起来有六条腿岂不更快?驿站的头差点背过去。怎么,不好笑啊?嗨!一点面子也不给。”
若男放下筷子,怯生生地开口:“妈,晚上跟建国约好了看电影,朝鲜片《一个护士的故事》。”
“去嘛。”晚月说。
若男看着小寒,小寒低头吃着,振华在桌下踢了一下小寒,小寒才应了声:知道了。但依然低着头。
七点半时,若男看电影去了,振华方问小寒何事跟男男怄气?小寒一五一十讲了。振华背手踱了几步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全被‘wenhuageming’耽误了,国庆太急了些,男男也才上班不久,我看十一月嘛。”
婚期定在十一月十四。本来定在十一月七日,月娇查看了一下,那天是阴历九月十六,大事不宜,遂坚决反对,只得延迟一礼拜改为十四日,那天是宜嫁娶,也是礼拜日。接下来自然是装饰新房:墙壁粉刷,地板油漆、添置新家具等,白家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小寒觉得于情于理都该告诉文局长结婚之事,眼下父子失和,自己不方便上门,能请谁去通个风报个讯呢?眉头一皱想到曹校长,她同文铁柱是老乡,串个门很正常,学生尚未到校,但教职工全已上班,曹校长准在办公室,小寒朝校长办公室走去。
定下婚期后,文建国频繁在白家进出,午饭、晚饭也常在白家就餐,俨然已是白家一分子。泉妹对晚月说:“咱们不仅人没少,还多了半个儿子。”晚月很感慨,当年林瑛不也这样说!咳,又一代了。八月份的最后一天,若男在天井中洗着建国的衣服。她穿着无袖的白色圆领衫,蓝色方格的三角裙,脚丫上夹着人字拖鞋,一边搓着衣服的领头,一边朝在浇花的建国说:
“洗一件两角钱,一共八件,须给我一元六角。”
“太贵了嘛,洗几件衣服就要我一天的工资,水可是我挑的。”
“你看这领头多脏,我看你从来没认真洗过,我要多费肥皂,多费力气,代价当然高。”
“知道什么叫河东狮吼吗?”
若男向建国泼水,建国躲闪,二人嬉闹着,门外的门环声不识趣地响起来。建国放下浇水壶去开门,门才开巴掌宽,建国摁住门,门外是陈冰如。陈冰如很意外,今天不是礼拜天,建国怎么不上班而在这儿,全身还湿漉漉的。四目对视了两秒钟建国“嘭”地关上门。今天是非休息日,但建国出差了几天,昨晚才回来,打算下午去上班;而若男因月底结帐,昨晚加班到十二点,今天上午补休半天,故二人全在家。若男问是谁,建国说敲错门的。
中午吃过饭后,建国走了。两点十分,若男也骑着脚踏车上班去。三点左右,一同事探进头叫道“若男,有人找你”,若男放下手头的帐本走了出去。同事指着楼梯口,“喏,在那儿”,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噢,自己不认识,她慢悠悠走过去。
“您好,我是林若男。”
“文铁柱。”
噢!建国的父亲,自己的公爹,小时候见过,可一点都记不得了。若男不由心慌,口齿结巴起来:
“伯……伯父,不好意思。”
文铁柱从手提包中掏出一大信封,“拿着”,若男接过去正欲问是什么,文铁柱已转身下楼,若男瞅着背影发愣。文铁柱下到楼梯拐弯处,她才回过神追了下去,“伯父,这里面”,“结婚费用”,“伯父,建国他,他……他”,若男一直“他”着,她实在说不出口“他不要”这三个字。转眼走到街上,在明亮的阳光下,若男看清公爹的眉眼很像建国。文铁柱坐上小车走了,若男呆呆地站着,好一会儿后她打开信封,她估摸有一千元钱。“哦,他同意了”,若男一阵欣喜。下班回到家,立马告诉了小寒和晚月,俩人异口同声直说“好、好”,两张脸笑逐颜开。
九月三日这天是礼拜五,下午小寒上了两节课后回到办公室,见曹校长在等她。曹校长是来传话的,小寒听后立即表态:本来就该如此,娶媳妇娶进,嫁女儿嫁出,我一定会照文局长所讲的办。那天让建国把新娘接到婆家,当晚的喜宴听从文局长的安排,洞房花烛夜自然也在婆家,放心,我会说服建国的。”
小寒信誓旦旦,曹校长夸她通情达理,岂不知小寒也是希望能符合中国的传统礼仪,以免建国被人说成是上门女婿,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上门女婿不是光彩的。晚月得知后喃喃说:“主啊,名正言顺了。”
若男的终身大事应该算是很圆满了,当晚小寒很是喜悦,可很快又堵心了,她想到在农村的俩儿子。嘉聪、嘉敏是文革前凭高考成绩上了大学,若男则是靠了文局长之力,没有有权势的人相助,俩儿子想被推荐上大学铁定无望。通过招工回城嘛也是很渺茫,看来只有退休补员这一着棋了,振华满腹经纶退休闲置在家实在可惜了,唉!
听到小寒的叹声,振华便知了妻子的心事。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才跨过一道坎,歇几天再操心嘛。我说过月满则亏,会有转机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不定明早醒来金光灿灿,一切遂你所愿,睡吧。”
又讲这不着边际的话,小寒懒得搭理。入睡后却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两儿子冲着她笑嘻嘻,她被自己笑醒了,窗外并无金光灿灿。可谁料几天后,她和全国百姓都有了意外的惊喜——wenhuageming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