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告诉明理母亲后天到家,明理哦了一声没说话。
“怎么啦,怪怪的。”
明理不自然一笑说:“我是盼望她回来又怕她回来。”
“担心我妈不同意?”明理点头,“不会的。”小寒自信地说,“我妈是很开明的,她看中的是人品。当初因陈至达是军人,我姑妈坚决反对,我妈劝我姑妈,强调国难当头能要求上前线报效国家的一定是个有为的好男儿。放心,我妈会赞成的。”
“万一……你可要坚持。
“那当然。”小寒回答得很干脆。
虽然有小寒坚定的允诺,但明理心情依然忐忑。这两晚他睡得很不踏实,他的担心有三:其一,家庭背景;其二,自己是靠薪水吃饭,经济不富裕;其三,无房。在父母生前的交谈中,他知道了在自己出生前,父亲就已作出决定,把饭店和房宅全给大姐,当时见母亲神色颇失落,但并没有同父亲争论。眼下自己要成家的话就得租房住,而是否有房也是一个很重要条件,天下父母总是希望闺女能攀上比自家强的婆家,所以秀秀嫁给庆林,美林嫁给振华。当母亲的为闺女找到个好归宿而高兴,小寒的母亲当然不会例外,今天上码头接人,他心虚得很。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是生,是死,总要面对面,也许就如小寒所言她母亲很开明,明理安慰着自己,载着小寒朝码头骑去。
码头上接船的人很多,喊叫声不绝于耳,明理踮起脚尖环顾“在那儿,”他拉着小寒绕过一堆一堆的人往前走。
晚月伸长脖子张望着,地上搁着一大纸箱,两大旅行袋,她手里还拎着一提包。“妈——”随着叫声,小寒欢天喜地冲过来,“妈,你总算回来了。”
“姨婆苦苦挽留过了中秋再走,所以又多住了十天。你也来了。”晚月招呼明理。
“姨婆身体好吗?”
“除了耳背外,其他还马马虎虎,不过也是风烛残年了。这纸箱里全是姨婆、表姨买的苏州土特产,那一袋是苏州丝绸布料。”
“伯母,走吧。”明理一手提起纸箱,一手提起旅行袋,小寒也提了一袋,三人往外走到马路边。一辆人力车靠过来,俩女人坐了上去,旅行袋放在脚下,纸箱则绑在明理脚踏车后架上。
当人力车到达灯笼巷时,明理同依全嫂已在门口等候,依全嫂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笑得如同一朵花。明理向晚月告辞,晚月摸出一盒苏州糕点,“带回去,辛苦你了。”
“哎呀伯母,不用。”明理紧忙开路。
晚月把纸箱里的东西掏出来,小寒说:“妈,不急,依全嫂已烧了水,你洗个澡,先去躺一躺吧。”
“你这一说,我真感到累,船上又脏又吵,睡得很不好。”“你拿衣服,我给你放热水去。”晚月点点头享受着女儿的温情。
傍晚,小寒从学校回来,见母亲已收拾好东西。晚饭后母女俩又说了会话,小寒催母亲休息去,晚月打着哈欠说好吧,刚躺下又把小寒叫到床前:“听依全嫂讲,近来明理常一个人来,振华呢?”
“你睡嘛,明天再说。”
“女儿的事对妈来讲是最大的事,说吧,不然睡不着。”小寒只得告诉晚月振华已有了妻儿。晚月“哦”一声:“真看不出,好了,忙你的去吧。”
早晨起来,晚月的气色好多了,她对小寒和依全嫂说今天要去找师傅洽谈房子扩建之事。小寒说刚回来歇两天再说吧。晚月说昨晚睡了一宿,今天舒服了,在苏州就是陪姨婆说说话或上戏园子,没动过一根指头,全是在船上累的,昨晚睡得很熟,今天缓过来了。这房子住了七八年,看习惯了也没觉得狭小,可在姨婆家一住,再看这房子就看不下去了,怪不得你哥看了难受。现在天气好,是盖房子的时机,趁早开工,快的话半个月便可完工。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去苏州前姑妈带我去过。”
晚月出门找师傅去了,小寒也往学校走去,今天上午有两节课。中午回到家,晚月告诉她师傅已来测量过,包工包料,后天就动工,这段时间房里房外会很脏,只能将就,要紧的东西要收好。
“须多少天?”
“师傅说加上粉刷十天足够。”
“那十天后房间就大啦。”
“嗯。”晚月点头。小寒笑,晚月也笑了
吃过午饭,小寒拿出一摞报纸:“妈,我订了份报纸,副刊上有小说《饭店春秋》连载,挺好看的。”晚月开了床头灯,“是吧,我看看。”她戴上花镜,拿起上面一张,小寒瞥了一眼嘴角上翘走进里屋。
晚饭前,小寒把晚月拉到里屋,“妈,那篇小说写得好不好?”晚月点头,“不错,我看了一下午。”小寒一笑:“你想知道小说的作者是谁?”“谁呀,你认识?”“你也认识。”
“我也认识?亲戚朋友中没有会写作的人。”
“你注意到作者名字没有?”
“那倒没有。”晚月走回自己床头,戴上花镜拿起报纸,“哦,叫欧阳,你认识?”
“昨天还同我一起到码头接你。”
“噢,是明理。明理姓欧阳,他就用欧阳作笔名,想不到他还有写小说的才华,可谓年轻有为。”
“他今晚会来,他,”顿了一下,“他想同你谈谈。”
晚月盯着女儿,小寒垂下头,“同我谈,要谈小说吗?”
“不是,要谈我的事。”
晚月心里了然了,但她装糊涂:“你的事为什么要他来谈,你自己不能说?”
“他要谈……妈,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装糊涂?噢,我知道了趁我不在,你们学起莺莺和张生?”
“妈——”小寒又羞又急。
晚月忍住笑:“妈什么?昨日我就有点奇怪,怎么好麻烦外人呢,后来听依全嫂一讲,下午又凭白无故推荐他的小说连载,原来是为他打前站。我闺女貌美如花可不能轻易给人的。”小寒恼怒地又喊一声,晚月呵呵笑,“妈逗你的,姨婆还给妈一金手镯,说是给你当嫁妆的。人品嘛,妈认为还行,你给妈讲讲他的家庭情况吧。”小寒笑了,晚月心里叹息女大不中留。
收拾好厨房后,依全嫂回去了。小寒坐在饭厅里,眼睛看着天井那扇门,不时朝墙上的钟瞟一眼,她怀疑钟是否出了毛病,走得如此之慢。当听到叩门声时,她似弹簧般跳起来出去开了门。
明理身着白衬衫黑西裤,打着宝蓝色领带,一米八的个头更显得俊朗挺秀,他左手捧着一束月季花,神色有点慌乱。他把花递给小寒,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小寒拍拍他的手背耳语说别紧张,我已经讲了,我妈没说不行。她朝房里叫道:“妈,明理来了,”
晚月站到房门口,“进来吧。”声音很温和。小寒示意明理进去,明理点点头,脱下皮鞋,套上摆在门口的拖鞋,拉一下领带,又看了小寒一眼迈了进去,晚月随之关上门。
小寒在隔壁等候着,她认为事情已明了,明理只不过是正式表明一下,母亲一定点头应允,然后叮咛几句无非是彼此坦诚、相敬如宾等等,当然还会谦逊说我闺女任性,你让她一点。她支起耳朵听着动静,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咦,快半个钟头了,明理还不出来,她有点不安了,“莫非……莫非……不会的,没什么令妈不满意的。”三十五分钟了,她焦灼起来,连钟摆的滴答声都觉得剌耳。四十二分钟了,哦,终于出来了。她一把拽住明理,悄声问怎么讲了这么久?明理神色沮丧地说伯母讲要考虑考虑。小寒感到意外,问还说了什么,“没说什么,只说要考虑,我能理解,儿女婚姻是大事,当然要慎重行之。伯母讲泥瓦匠师傅后天来开工,屋里会很脏很乱,我明白伯母言下之意,咱们只能在外头见面。”小寒点头没吭声,她仍然迷惘,“妈为什么不同意呢?”
明理依旧礼貌地向晚月告辞,晚月礼节性地说“走好”,小寒送了出来,明理想拥抱一下,又怕被晚月瞅见,只能紧紧地攥着小寒的手,俩人默默对视,片刻后明理转身走了。今晚他没骑车,小寒望着他直到消失在夜色中,才木然关上门,进厨房洗嗽后,一声不响地走向自己房间,晚月叫住她:
“你为什么要隐瞒他家情况呢?”晚月脸带愠色质问。
“哪有?我不都讲了,一位老娘,一位大姐,还有一位二姐在美国。”
“哼,你说得轻巧,幸亏明理还算坦诚,关系太复杂了。没钱没房还算其次,开饭店的文化层次低,能相处得来吗?”
“又没打算住在一块,相什么处?逢年过节见上一面,大家客客气气的。”
“不一块住,那住哪儿?”
小寒说了明理住在报社之事,“那宅子就是他大姐一家住,明理讲他绝对不可能再搬回去了。”
晚月沉吟道:“也只能他离开,庶出矮人一头。亲朋知道了背后会怎么说?同学、同事也会议论的。”
小寒瞪眼:“各人自扫门前雪,谁有闲管这些破事。”她忿忿地走进里间。晚月跟起来,“你以为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知道就知道呗,爱怎么说随他们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我才不在乎。再说这是父辈的事,明理有选择的权利吗?”
“你这孩子,人生山高水深全不知,舌头是软刀子,最能伤人。”
“我坐得直走得正,怕什么?”
“你这孩子,等你当了妈,你就理解当母亲的心了。天下的母亲总是竭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到任何伤害的,世上最想让女儿找到一位好丈夫的就是母亲。”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即使你是我妈,也不能把你的判断强加于我。”
女儿如此顶撞,晚月想数落几句,张了张口还是咽了下去,叹一声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餐时,依全嫂觉得这母女俩不对劲,她瞅了瞅晚月,又瞅了瞅小寒,一脸不惑。小寒扑哧笑出声:“转来转去,不怕扭了脖子?”
依全嫂讪讪地笑:“爷俩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要说的昨晚都说了,所以现在没得说了,好比今天要花销的钱昨天用了,今天自然没钱了。”
依全嫂嘿嘿发笑:“怎么能同钱比,说话又不用花钱,张口就来永远不会说完,那有昨天说了,今天就没了话?果真像钱一样掐着指头盘算今天说什么,明天说什么,后天该说什么,大后天哩,大大后天哩,哎哟,不把人憋死才怪。”
小寒咯咯笑:“依全嫂,想不到你这么有趣。”她睨了母亲一眼,见她也在笑便放下心来。昨晚躺在床上,细细思量一番后便消了气,当母亲的对于女儿的终身大事自然会考虑很多,即使想法迂腐了点,也是为自己着想。就像这回扩建房子,便是为了让房间大一些,能摆下一架风琴。父亲不在了,全靠母亲一人供自己吃,供自己穿,供自己念书,多不容易,自己知道明理的身世时不也惊讶,自己真不该顶撞她,小寒反省着。今早,她想向母亲示好,可不知怎么开口,现在正是时候,“妈,依全嫂像不像在说单口相声,吃饭都不用菜了。”晚月点头,母女一笑释嫌。
九点左右,来了两位泥瓦匠,依全嫂又倒茶又递烟。过了一会儿,砖头、瓦片、木头、沙土、青灰等盖房材料也运到了门口,两位师傅商量后决定先从厨房这一间破墙动工。晚月客气地问要不要帮忙,回答不用,晚月遂叮咛了依全嫂几句,自己回房换了一件旗袍带了几盒苏州土特产出门找大姑林瑛去了。
林瑛的南货店离灯笼巷走快的话只有一刻钟的脚程,同许多小本生意一样,临街的房间是店面,后面是饭店兼厨房,楼上两间是卧室,林瑛还雇了一位女孩帮忙招呼顾客。无论住房或是生意本钱,大多都是弟弟林斌资助的,林瑛很感激弟弟,自然把晚月当亲妹妹一样看待。看到晚月她很高兴,俩人上了二楼,晚月把土特产搁在柜子上。
“哎呀,自己留着吧,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林瑛冲了一杯茶放在晚月跟前。
“吃不了就给玫玫,玫玫肚子很大了吗?”
林瑛点头:“很大了,大夫说是双胞胎,亲家母欢喜得不得了,一日送三回点心,缝制了许多婴儿衣服,打了好几副银手镯,亲家母疼爱小儿子。哎呀,我光顾说话,你难得来一趟,是不是有什么事?”
晚月呷了几口茶后说了明理求婚的事,“人品还不错,也有一点才华,穷嘛我倒不计较,可家世……晚月摇摇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个嘛,中秋节那晚我见过他,鼻梁很直,肩膀也很宽,个头有个头,长相有长相,我问了玫玫才知道寒儿跟他好上了。我认为他配不上小寒,可后来一琢磨,嗨,这是老天爷给你送上门女婿来了。”晚月没听懂:“什么上门女婿?”“我是这样想的……”尽管房里无他人,林瑛还是压低嗓子侃侃而说,晚月听着眼睛发亮了。“还有我给寒儿求了一签,签上画着一条河,我猜不出什么意思,你读得书多,你推测一下什么意思。”“我是信主的,不信算命卜卦之类。”“哎呀,你蛮说说看。”晚月沉思片刻:“大概是顺其自然嘛。”林瑛一拍大腿:“对了,就是顺其自然,玫玫的事我是死硬死硬地反对,最后还得依了她。你成全了他们,不仅人没少还多了一个,真正是半个儿子了。”
晚月点点头,心想多亏林瑛的点拨,自己怎么没往这方面考虑呢?不过现在不能应允,晾一晾才会更珍惜。
一礼拜后,房间盖好,然后平整地面,小寒后面这一间铺上木板作为小寒的卧室,另一间铺上红色方砖作为厨房兼饭厅,接着粉刷墙壁,头尾正好十天。晚月又请了电工来拉电线装电灯,请了油漆工把地板漆成天蓝色,所有的琐事都完工后,晚月同依全嫂站在小寒的新卧室里打量着,依全嫂啧啧说真好看,可以当新娘房。晚月瞥了一眼,嘴角浮起暧昧的笑容。
这一段时间,只要没轮到厨房当值,且手头又无紧迫的事,傍晚时明理便去校门口接小寒回家,当然只能载到灯笼巷口。由于心情忐忑,寝食自然不妥,明理消瘦了,小寒几乎天天见面看不出变化,但她清楚明理的感受,总是安慰他别担心,母亲会接受的。明理说他有心理准备,反而叫小寒别顶撞母亲,二人互诉衷肠,心贴得更紧了。小寒其实很着急,可又不敢催促,怕母亲说她急着嫁出去离开她,她只能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晚月,而晚月似乎没看懂她的眼神,丝毫不动声色,小寒干瞪眼。
这一天又到了礼拜六,晚上明理回到福井弄时饭店刚打烊,月娇一见就说瘦了,明理矢口否认,月娇拉上小鹏,小鹏点头说是瘦了点。明理笑道:“你说一,姐夫敢讲二吗?”小鹏咧嘴一笑,月娇嗔道:“胡说什么啊,就是瘦了,你等着,我去煮两粒荷包蛋,吃了再睡。”明理拦住:“不要,晚上吃得很饱。”说罢上楼去了,月娇在背后说:“吃得再饱,也是没什么油水的。”小鹏说:“你心疼他,明天熬些排骨汤给他喝。”月娇点点头。
第二天振华见到明理也讲他瘦了,明理把求婚受挫告诉了他,振华一听反而有点喜悦之感,他跟明理一样爱上了小寒,但只能藏在心里。人是自私的动物,自己得不到,则希望他人即使是好朋友也得不到。人,谁没有私心杂念,即使是孔圣人也不例外,只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不过振华很快又为自己的心态感到羞愧,吞口唾液说是否要请黄玫出面?明理摇头:“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外人出面说不定反弄巧成拙。眼下也正忙着扩房,家中没有男人,里里外外全靠她操劳,够辛苦了,要忙过这一阵才有精力考虑,我想她会答应的,小寒也这样说。”
“万一情况不妙呢?”
“我想不会有万一,小寒讲她是位很开明的母亲,当然得给她点时间。我相信最终她一定会接受我,因为小寒和我一条心,这才是关键。”
“心里堵嘛。”
明理苦笑点点头。
“好事多磨,也许她在考验你,别皱着眉头像遭霜打过的茄子,一切都会圆满的,吴悦的事不就顺利解决了。”
“吴悦”明理摇头,振华奇怪:“怎么,又旁生枝节?”明理说了情况“我真是发愁,这边虽然心里堵,但因为有小寒,我信心满满的。那边才是发愁,因为尚无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这样不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不想伤害她,也许伤害更深。”
“我只是觉得她并没有做错事,爱是没有罪的,不是理智能控制的,有了小寒后,我能理解她。不过我已决定,待她从英国回来,我祈祷最好别回来,我就直截了当告诉她,决不再遮遮捂捂了。”
振华笑:“我不信你真能忍心。”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更怕伤了小寒。”
振华略有所思点点头,三年前自己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以孝道为重,自个儿终身大事为轻,才结下了没有爱的婚姻。如今一切悔之莫及,自作自受怪谁呢。
月娇从美林口中得知女方的母亲没有点头,她也发愁了:“喜欢他的,他看不上;他看上的,对方大人又不喜欢他,考虑就是推辞的话,讲得好听点而已,到底嫌什么呢?若是嫌我们家穷,那就言尽了。”
“又没有摇头,”凤英说:“还是有希望的。”
“没摇头也没点头,这才最难熬,索性摇头,也就死了这条心另做打算。现在是吊在半空中,怪不得瘦了,吃饭不香,睡觉不安呗,闺女自个儿看上了,何必横插一杠,就像爹当年一样。”
月娇的话勾起凤英的辛酸,“是啊,当年若不是来富硬要拆散月娇和济民,自己是不会瘫的,虽然女儿孝顺,但瘫的滋味只有当事人才知。自己半死不活的也过了快三十年了,丈夫本来多强壮,却比她先走,李云珠比自己年轻得多,也走在她前头,老天爷对自己算是好还是不好呢?算了,别想了,全是命。”凤英的眼眶有点湿了,她抽一下鼻子抬头见月娇在连声叹气,遂说:“你急也没用,我们又使不上劲,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给珠姨和你爹上柱香吧。”
月娇点点头。
今天上午没课,小寒慵懒地坐在房里瞧着自己的新卧室,已睡了两晚了,心情依然兴奋。秋日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天蓝色的地板映着雪白的墙壁,房间愈加明亮,新卧室的面积几乎是原先卧室的两倍,有了对比才明白宽敝是多么舒服。小寒看了一下时间,九点五分,心想应该快来了。她在等什么呢?原来昨日她和明理去选购了一架风琴,叫店家九点左右送来。果然没过多久,外面传来重重的敲门声,依全嫂走去开门,很快又回来对晚月说有人送什么琴来。晚月诧异赶忙出去,见两位伙计模样的人从板车上抬下一架风琴。晚月问谁买的,伙计说他们不知道,是老板叫送到这儿灯笼巷18号。晚月心想女儿性急,刚住进新房就迫不急待地买了琴,她指挥伙计把风琴抬到小寒原先的卧室中。
小寒原先的卧室现作为书房,隔壁的原厨房则改为一客房,以备来客时可以住宿。两间之间的墙上又开了扇小门,小寒进出可不必再经过晚月住的外间,晚月如此布局自有她的用意,不过她没有告诉小寒。小寒在里间听到动静走了出来,看见风琴,笑容绽放,抚摸着琴盖。伙计离开后,她便喜孜孜地在琴凳上坐下,打开琴盖,深吸了一口,脚踩踏板弹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在崭新的黑白琴键上自若地滑动着,美妙的音符从指尖流淌出来,依全嫂站在门旁两眼发直,她压根不知风琴这乐器。晚月一脸疼爱地瞅着女儿弹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小寒停了下来才开口说:
“看把你高兴的,琴是赊账的吗?”小寒不置可否“嗯”一声,“明天把钱还上,做生意也不易。”
见母亲心情不错,小寒赶忙趁机问:“妈,考虑怎么样了?”
小寒问得没头没脑,晚月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考虑怎么样?”
“哎呀,妈——”
嗲声中带着不满,晚月醒悟过来,见依全嫂已离开,她严肃地看着女儿:“这是大事,妈问你,你真的喜欢他?”小寒的脸红了,但毫不迟疑地点着头。“一辈子和他过日子,”点头。“不嫌弃他的家境?”摇头。“不后悔?”摇头。“妈不答应,你会抛下妈和他走吗?”
小寒扬起头:“不会的,我们会等到你同意为止。妈,你永远是第一位,男朋友可以再找,而妈只有一个。”
女儿的话温暖着晚月的心,“你叫他明晚来吧,妈有话对他说。”
“那就今晚,何必拖到明天。”
“行,就今晚。”
从母亲的口气中,小寒明白母亲同意了,她笑意跃然而出,站起来搂着晚月嗲声叫着。晚月怜惜地摇着头说女大真的不中留,小寒没吭声只是笑着。
晚月能接受明理除了林瑛所说是主要原因外,还因为林瑛托人到福井弄暗查过,得知月娇为人口碑很好。
翌日上午第二节打了下课钟后,振华从教室出来看到明理站在门外。
“有事吗?”明理没吭声,这不符合他的个性,振华注意到明理眉头拧着。他放低嗓子:“是不是小寒母亲把话说死了?”明理仍然无语,学生三三两两从身旁走过,“走,到那边去。”
明理随振华走到一僻静处,看着熟悉的校园,他还是缄口着。振华拍拍他的肩膀:
“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不要这样丧气,你不是有心理准备吗?再说还有小寒,只要她坚持一定会有转机。”
明理默默听着,忽然扑哧一声笑起来,振华立马明白了:“好小子,装模作样糊弄人,小寒母亲同意了是吗?”
明理洋洋得色打了个响指:“昨晚才点的头,今天我就跑来告诉你,这回我够朋友嘛。”
振华点点头,心里却有些怅然,他控制住自己情绪,拍下明理的肩膀,“飘零的船儿有了避风的港湾,祝贺你。小寒母亲怎么说的?”
明理欢快地说起来:“昨晚我走进她母亲房间时仍然很紧张,虽然小寒讲她的态度已转变了。她招呼我坐下,又走到门口叫小寒了过来,我和小寒交换一下目光,小寒挨着母亲在床沿坐下来。她母亲看着我大约有1秒钟,我觉得长极了。而后她讲‘那一晚你发誓一辈子会对我女儿好,你当面再说一遍.’一听此言,我悬着的心落了地,我站起来举起右手一字一顿地说了。她看了小寒一眼又说‘居家过日子除了卿卿你我,更多的是柴米油盐一日三餐生活琐事,世事无常,几十年的光阴不可能永远一马平川风平浪静,难免会遇到挫折、打击甚至艰难,在节骨眼时,你会一如既往呵护着林小寒吗?’我回答八个字:患难与共,至死不渝。她终于点了点头,把我俩的手叠在一起,说了句‘主会保佑你们’便出去了。后来我载着小寒去报社宿舍,介绍黑白无常跟她认识,他俩直了眼,白无常没了平日的嘴皮子。我们俩还绕着东洲城兜了一圈,我现在悟到苦和甜是相反相成的,没有痛苦,哪懂得甜蜜,你是体会不到这种美妙感觉的。”
“看你得意的,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下你大姐可要高兴死了,她就盼着这一天。”
“你别对她说,也别告诉美林。”
“为什么?”
“她知道了准定三天两头催着把婚事办了,可小寒不想这么快,至少要到明年再说,她信得过你,不反对告诉你,可见你在她心中的地位不一般,我都有点吃醋了。”
“这么快就吃醋了,要不要对小寒约法三章?”
明理嘻皮笑脸:“什么三章?愿闻其详。”
“第一,在公共场合不许看男人,正视斜视都不行;第二,男性朋友朝你打招呼,你要装瞎作聋;第三,在学堂里不要和男性同事交谈;每四,最好像阿拉伯女人出门要从头蒙到脚;第五……我还没想好,你自己补充吧。”
“我自己补充,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小寒还不休了我。”明理乐着。
“说笑了,今晚我请客,把小寒叫出来,咱们三人小饮几杯,庆贺你当上准附马。”
“行。”
“瞧你,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了。”振华调侃一句,明理笑嘻嘻的任由振华取笑。
从此明理同小寒公开交往了,电影院、公园、寺庙、道观无一不留下俩人成双成对的足迹,二人也有陪着晚月闲聊。晚月是从晚清过来的人,又在上海十里洋场生活了二十来年,她常讲起晚清时官场与民间的习俗以及十里洋场的奇闻佚事,小寒和明理听得津津有味,明理还记下来,讲这都是写小说的素材,晚月很欣慰。林瑛说得对,自己不仅没失去闺女,还多了一位儿子。
这天晚上,三人又在客厅里攀谈着,明理说起今天去小学的母校采访老校长时,看到有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揪着一位男孩子的胳膊从教室里出来,嘴里训斥那学生不好好听课尽作怪叫,“你是猪还是狗,要叫站在外面叫。”那学生也够有胆量,真的犬叫几声。那位老师看起来是刚出校门的新老师,气得满脸通红,不过那学生的口技倒真是惟妙惟肖。小寒接过话题说有的学生是会让老师哭笑不得,昨天有一学生从开始上课就一直在讲话,我介绍了切分音和反复记号后把她叫起来,她当然回答不出我讲了什么内容。我指着歌谱上的休止符问代表什么符号,她回答零,我说数字上是零,但在歌曲中代表什么,她看了看左右同学,心虚地嘀咕一句:我看像汤圆。全班哄堂大笑,我也是使劲忍住,真服了她想像力。还有一回在哼唱(HM)练习时,一位学生偷偷在吃水果糖,还申辩说‘你不是讲口腔内像含半口水,我这样才能感觉到像含半口水。’女生不像男生打架、搞怪什么,但尖牙利齿也够你受。
明理笑道:“学生也是各式各样,有的安静,有的顽皮,有的聪明,有的悟性差。以前有一私塾先生授业很认真,学生中有一位很聪明但常迟到,迟到了就得留下来给他补课,这当然影响先生的休息。这一天该学生又迟来,看着其他学生放学回去,他露出羡慕的目光。先生看在眼里便吟了一句:早来早走,迟来迟走,为恐迟走为何迟来?学生看着先生眸子转了几转,淘气地回了一句:先生先死,后生后死,为恐先死为何先生?怎么样,对得好嘛,双关语。”晚月点头,小寒则问后来呢?“老先生被噎住了,似笑非笑睨着,肚里说,小子,老夫吃得盐比你吃得米还多,老夫跟你斗一斗,测试一下究竟是璞玉浑金或是一块普通的货色。学生也毫无惧色迎着老师的目光暗暗思量,尽管放马过来,对不上,我是学生没啥丢脸。老先生眨眨眼,低头看到身上穿的蓝布长衫,心想有了,摇头晃脑地说:三尺天蓝缎。学生愣了,紧抿嘴唇,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先生的书桌上,恰好桌面上搁着一瓶中药丸,老先生正暗自高兴把学生镇住了,学生却开口道:六味地黄丸。对得恰如其分,先生心里赞许这小子有两下子。他翻翻眼白,瞧见窗外天井中有两盆鸡冠花,眼睛一亮大声说:鸡冠花。那学生赶紧搜肠刮肚,可实在没词,他走到房门外,先生庆幸自己占了上风,没料到学生转头响亮说:狗尾草。先生先是一怔接着笑了,捋着山羊须思索了会儿,吐出三个字:鸡毛掸。这下学生哑了口,先生见他半晌未吭声,宽容一笑坐下要他给讲课,可学生突然喊道:猪鬃刷。这下轮到先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踱着方步思忖着,眼角扫到书桌上的四书五经,眉头松下来,张口说出夏禹二字。学生听成下雨遂说这容易,我对放晴,先生矫正是夏朝的夏禹,学生难为情一笑,反反复复念叼着‘夏禹’二字。先生心想这回没招了嘛,学生念着念着猛然一拍桌子说,先生,我有了,‘商汤’。先生颇有气量地点了点头,拍一拍学生的肩膀说孺子可教矣,学生一揖说先生可敬矣,从此师生成了忘年交。”
“对得太妙了。”晚月赞道。小寒则动笔记在笔记本上,还问有没有再对,“这是故事而已。”明理说。“我再讲一对师生,学生要告别老师上省城乡试也就是考举人,老师想测试一下学生才思的敏捷度,便出了一上联,叫学生对下联,老师的上联是:除夕月无光,点数盏灯为乾坤增色。学生走了几步吟道:新春雷未动,击一声鼓替天地扬威。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说去吧,学生作揖而别。”
小寒放下笔追问:“后来有没有金榜题名?”
“茶余饭后的说笑而已,谁去追究。”
“她从小就这样,缠着要听故事,老问后来呢后来呢。”晚月说。
小寒讪讪一笑。
明理沉浸在谈情说爱的甜蜜中,丝毫不知家里的两位女人在眼巴巴地等待着。月娇认为只有给明理娶了媳妇,才算对爹对珠姨有了交待;凤英则认为成了家生下孙子,叫一声奶奶,自己这一生才算圆满。甜蜜的日子过得快,等待的日子则觉得慢,天气一天冷一天,月娇心里也是一天沉一天,看一下黄历,十一月初八,她问美林:“对方还不点头?”
美林漫不经心回答:“应该没有嘛,没听振华说。”
“你呀,从没上心过。”
“我怎么上心?又不是火不旺加一把柴。”
“能见一见对方大人就好了。”
“又不知道住哪儿?”
“振华肯定知道,这得靠你从振华嘴中套出她家地址,娘想你可能办不到。”
“娘,你也太小看我了。”
“你若办得成,娘奖励你一块大洋。”月娇进一步激道。
“行。娘,说话要算数。”
美林拨腿走了,月娇笑,同时在后面喊道。“走慢点。”美林肚子已显现了。
今天冬至,早晨起床,振华感到比昨日冷了些,他叮咛美林多穿件衣服“得了风寒会影响胎儿健康。”美林说家里不冷,路上风大,你才要多穿点。振华说一骑车就热了,他亲了亲孩子,又跟父母打了招呼,推出脚踏车走了。二妹收拾好厨房后和小桃也走了,二妹是带小桃去菜市场见习如何挑拣,如何讨价还价,“所买东西好坏以及价格,便知会不会过日子。”二妹如此说。慧芬夸二妹在尽一位母亲的责任,美林庆幸自己不必为一日三餐操劳,她讨厌菜市场那味道。九点左右,修瑞也出去了,美林抱着聪聪对慧芬说:
“妈,我觉得爹胖了点。”
“何止胖了点,下巴都没了,天天泡在澡堂里闲聊,自然上膘。”
美林听了咯咯笑,“爹在南洋很辛苦,在家里当然得享享清福。”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不说随他的意去,他那肚子,怀孕六七月都没他大。”
美林又笑,“妈,你这样说,爹听到会生气的。”
“他才不在乎,说这叫将军肚,像弥勒佛一样,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
“为什么不叫宰相肚呢?不是说宰相肚里能撑船。”
“这我也不清楚,也许当将军的全是大腹便便嘛。”
婆媳正在说笑,外面传来铜环的撞击声,美林把孩子交给婆婆,出去开了门。哦,是唐媒婆。
“哎呀孙少奶,愈发年轻漂亮了,哪儿像一个孩子的娘,倒似十八岁的姑娘。”唐媒婆奉承道,面颊两旁的赘肉随着嘴巴的张合颤抖着。美林嘲讽一笑没搭理,睁着眼睛讲瞎话,自己的小肚已明显隆起来了。
听到声音,慧芬抱着聪聪出来,唐媒婆急走几步上前道了个万福:“二少奶,奴家给您请安。”她还是沿用以前的旧称呼。
慧芬冷着脸说:“不敢当,不糊弄我就谢天谢地了。”
“哎呀呀,二少奶,奴家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奴家真的不知道他有羊角风,谁家的父母会坦言相告自己儿子患有这种病呢?”唐媒婆弓身低首辩白,一边窥视慧芬。见慧芬毫无表情,也没让进厅堂,遂又换上一副献媚的笑容:“本来奴家是没有脸来府上,可昨日有一户人家请奴保媒,我一看那后生斯斯文文……”唐媒婆细声细语喋喋不休。
慧芬不屑地瞟一眼没吭气,唐媒婆诅嘴:“奴家说的全是事实,您尽可明查暗访去,若有半句不实天打五雷轰。”
慧芬沉吟片刻说:“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再信一回吧,过几天给你回话。”
唐媒婆点头哈腰:“好,好,奴家等着,这一回保证错不了。”
媒婆走后,二妹和小桃拎着菜篮子也回来了,美林抱着孩子去了娘家对月娇诉说媒婆的胡言乱语。月娇心想十多年前自己对上门来为小丽提亲的媒婆的信口雌黄不也是气愤不已,现在年过半百,见的事情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要混口饭吃不容易,媒婆这一行当也是如此。她对闺女说:“何必同媒婆较真呢,当媒婆的要保媒成功,自然要言过其实,十句中有一半是实话就算有良心了,当父母的也是清楚媒婆的话靠不住,一般总会托人去查访,你婆婆这样的主子真真难得,为了一位丫环还如此费心。”
“你什么时候去灯笼巷?”美林问。她已从振华嘴中套出小寒家住址告诉了母亲。”
“我心中还没底,总觉得冒然前去实在太唐突太皮厚了。”
“那姑娘叫小寒,是不是小寒节气生的?”凤英问。
美林摇头:“不知道,没问。”
这时秀秀从楼上下来,朝美林打个招呼,对月娇说我去煮饭,便进厨房去了。
“秀秀吃胖了,下巴圆了起来。”美林说道。
“又叫秀秀,老是没记性,讲了多少回了,要叫嫂子。”月娇说着闺女。
美林不服气:“忘了呗,再说她比我小,叫名字也没大碍。”
“她是比你小,可她是你哥媳妇,辈份上你就得称嫂子。就像明理,书林打小就喊小舅,秀秀一过门也是叫小舅,只有你和庆林改不了口。外人听见了还以为你们平辈,长幼有序,这一点你不如秀秀,嘴别撅得那么高,秀秀就是比你懂得礼数。”
“哼,又说这,我就是改不了。叫小舅,外人听了说不定会好奇地问明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外甥女,还要解释半天,你以为光彩啊?”美林顶撞两句。只有当女儿的才敢用这样口气同母亲说话,不过月娇听了顾不上生气,而是心里一颤,“莫非对方嫌弃明理是庶出?”她神色凝重了。厨房里,秀秀听着婆婆责备美林心里很舒坦。
阳历新年前三天,二叔过世了,月娇带着明理去送葬,回来时日头已偏斜,明理倒了杯热水给月娇,“累了嘛,上床躺一躺去吧。”月娇喝了几口水说:“大姐心里难过。”明理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叔活到八十二,算是喜丧。”月娇点点头:“是啊,有几个人能活到这样岁数。”“姐,你能活到一百岁,活到庆林的孙子结婚。”月娇笑了:“别耍嘴皮子了,你忙你的去吧。”“那我走了,手头还有些事没做完。”明理推出脚踏车走了,望着弟弟背影,月娇不由得又忧虑起其亲事。
而明理回到报社赶了一篇稿子,吃了晚饭后,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对着小镜子梳理着头发。今晚手头没啥事,他要去灯笼巷,后天是元旦,当晚有一场音乐会,他托人搞到两张票,要送给老婆和丈母娘作为新年礼物,虽未结婚,但他心里就是这样称呼了。他往头上抹着发蜡,别人羡慕他一头天然虬发,他自己觉得像个乱草堆。头发终于梳成他想要的发式,他满意地点点头,一转身他差点吓一跳,一个人影无声无息站在门口,是吴悦。她穿着一件宝蓝色长大衣,双臂叉在胸前冷嗖嗖地望着,明理心里有点发慌。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坐吧。”吴悦走进来,可并没有坐下,依然恨恨地怒视着,“怎么啦?”明理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上。
“你要去同女朋友约会吗?”明理一惊,脸上肌肉绷紧了,“昨天傍晚你在文德女中校门口等候的那位女教师是你的女朋友?”吴悦紧盯着明理的脸,她的语气中似乎尚有一丝期盼。
明理倒吸了一口冷气,噢,被她撞见了,心里闪过不安随之又镇静下来,这样也好,无须再遮遮掩掩了,坦诚相告是上策。他轻声说:“我本想等你回国后介绍她同你相识。”才说一句便见吴悦脸色煞白咬着嘴唇,他移开目光,事已至此不能再犹豫了,咬着牙也要快刀斩乱麻。“吴悦,你对我好,我心里全明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我……我……”明理把没有感觉几个字咽下,“我没有勇气高攀,是我辜负了你,枉费了你一片心意,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全是我不是,是我不知好歹……”话未讲完,吴悦已掉转头拂袖而走,明理赶忙提脚追上,“我送你。”“谢谢,不用。”声音冰冷得如同隆冬的寒气。
吴悦僵硬地迈着步,明理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把她那颗炽热的情感浇个透心凉,不仅凉还淌着血,她不是他心中的那位,他却是她心中的最爱。她身心似乎麻木了,周围的空间全无感觉,机械地行走着。终于到了家门口,她再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把脸埋在膝盖处。一路跟着的明理只看到她双肩不停地耸动着,心里明白她在痛哭,想到她的种种好处,鼻子不由地发酸,他警告自己,决不能再于心不忍,否则永远剪不断害人又害己。当吴悦抬起头时看到了站在远处的明理,“无情无义的家伙,不能让他看扁了。”她拭干泪水起身摁响门铃,佣人开了门,她进去后透过猫眼见明理仍站在原处望着,泪水又滚了下来。
洗了个澡,向父母道过晚安后,吴悦躺在床上,心中悲愤澎湃,一哭再哭几至天明,头又胀又痛,打个电话请假后,借口上医院来到教堂。她不是虔诚的教徒,但今天她须要有人听她倾诉,倾诉的最好对象莫过于天国的上帝。硕大的教堂里空无一人,高高的穹顶更显得空旷冷寂,吴悦跪倒在十字架前喃喃地自语着,泪珠像断线的珍珠顺着脸颊滑落到地上。她昏昏沉沉地感到自己长出翅膀随着可爱的天使飞向天国,飞呀飞,祥云萦绕金壁辉煌的天堂已隐约可见,那儿四季郁郁葱葱百花绽放,那儿没有痛苦没有悲伤,那儿……暮然,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孩子,收起眼泪,天父已听到你的心声了,主与你同在。”吴悦张开眼,哦,没有什么天国,只有莫立许牧师站在自己身旁。
“孩子,到里面喝杯热咖啡吧。”莫立许牧师把吴悦搀起,由于跪了太久,双腿有些麻木,吴悦趔趄一下,莫立许牧师眼快地扶住。走进内室,牧师端出热咖啡,“孩子,喝吧,暖暖身体。”看着吴悦喝下后,牧师点点头,“嗯,脸色好了点。孩子,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姻缘天注定,要顺从命运的安排,顺之自然。世上万物皆有定数,你千方百计要抓住,却适得其反;当你放手了,说不定反而有意外的收获。俗语说,是你的推不掉,不是你的抢不来。主教导他的子民要有一颗博爱的心,即使你爱的人移情别恋了,你也不要怨恨他,应该大度地祝福他。我的孩子,博爱包括很多,包括宽恕那些无心或有心伤害过你的人,主会看到你的付出的,一扇门关上了,主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主有他的行事规则。”
吴悦呻吟道:“我最爱的人却伤我最深,我……我真不该爱上他,要我宽恕他,我……”吴悦摇头,“做不到。”
“我的孩子,爱一个人不是罪过,在茫茫人海中能有一位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即使对方不在乎你,你也该知足了,有的人一生一世都没有过。我的孩子,爱不一定都是甜的,有时是苦的,你付出了真情,主全看在眼里。我的孩子,向主祈祷吧,他会帮助你,给你勇气,给你力量。孩子,听我的一句忠告,你要学会放弃,你才能从痛苦中从悲愤中走出来,恢复理智恢复平静。我知道感情这东西不是闭上眼便能忘掉,也不是说要忘掉就能忘掉。可是,我的孩子,时间是治疗一切心灵创伤的良药,时间的流逝会让你慢慢淡忘。男女之爱不是生命的全部,人生旅途中还有很多事情等待你去做。亲爱的,你如此疲惫,请在沙发上养养神,没有人会进来打搅你。”
莫立许牧师轻轻地带上门离开了,吴悦觉得心里的悲愤和缓了些,她头歪在沙发背上闭起双眼。
同时间,在福井弄白家书房里,明理也对振华诉说着:
“……她哀怨的眼神,伤心欲绝的模样,这一辈子我是抹不去的。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罪人,本以为说出后会一身轻松,但没有……你说得对,我不应该躲躲闪闪,怕伤了她,结果反而伤得更重,换了其他人一定会处理得比我好……弄成这样,全是我的错。我很担心她,可又无能为力,我这个人是不是很坏?”明理有些语无论次。
“把茶喝了,平静平静。”振华说。明理端起茶慢慢呷着,昨夜也几乎睁眼到天亮,眼皮有点浮肿。看着他喝完茶,振华开口道:“打起精神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一直在委婉暗示,是吴悦没有听懂。现在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不会再纠缠不清了,对你、对她、对小寒都好。她伤心难过是在情理之中,应该承认,对她打击很大,不过以她的个性,她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她恨我,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我欠她很多,也不知怎么还,若能解恨的话,我真想让她剌我一刀。”
“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自责了,总是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你的错,当然也不是吴悦的错。过一阵子平静下来后,回味你说过的话,那时吴悦就会恍然大悟的。她会感激你的善意,感激你的良苦用心,所有的恨呀怨呀也就消失了。吴悦是位好女孩,祝福她能有一份美满的姻缘。现在所有的障碍都已清除,你可以无拘无束谈情说爱了,丈母娘大人对你好吗?”振华有意转换话题。
“好,也不过分殷勤,不然会很不自在。别说这些,我现在担心的是吴悦,我对不起她,我觉得我的所为是很不道德的。”
“没有的事,别——”振华收住口,美林进来了,“你们俩嘀咕了老半天,说什么啊?”
振华遮掩道:“明理在说工作上的事,要我给他找点资料。”
“工作当然要紧,但个人的事也要紧。我娘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的亲事,讲我不关心你,娘和外婆都对吴悦印象不错,小寒那边又没戏,如果吴悦家里不反对,”美林的话被振华打断了,“是不是聪聪在哭?”美林一听拨腿就走,振华笑。“这一招对她最灵,不过她说的是实话,你大姐一直牵挂你的事,我看就实话相告让她放心。我看我丈母娘最在意的一位是美林,一位是你,古人云长姐为母,你有没有感觉到她对你的疼爱胜过俩儿子。”
明理点点头:“我当然有数,我也想告诉她,可我作不了主,我得同小寒商量商量。”振华瞥了一眼,明理看懂他的眼神,颇难为情支吾道,“明天是元旦,一年又即将过去,好像没做什么事,一年就滴溜溜过去了。”
“你还没做什么事?今年你收获大大的,人生两快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你全沾了。”
“洞房花烛夜还只是半成品,金榜题名那可没有。”
“出书不算金榜题名?不仅美林是你的忠实读者,连我妈也没断过一天,她讲欧阳家的祖宗得感谢你娘生下你这个才子。”
“什么才子,笑死人了。”明理站起来,“同你聊一聊好受了很多,我还得采访去。”
“把心放开,是坏事但更是好事,你可以踏踏实实等着当新郎官,还有你说过要请客。”
“这容易,找个时间请你和美林下馆子。”
“又说美林什么?”美林抱着孩子恰巧进来。
“是好话,问振华吧。”明理赶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