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大雪节气,寒气渐浓,清晨尤其逼人。可芸芸众生不分冷暖依然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来来往往各自奔忙。八点了,大街上行人多了起来此时行人道上出现了七八个报童,同往日不同,他们起劲喊着:卖报卖报,快看日本囝偷袭珍珠港。卖报卖报,快看日本囝偷袭珍珠港,美英对日宣战!清脆的叫声在寒风中回响着,行人无不愕然纷纷向报童拥去。头脑灵活的边走边备好零钞,而身上没有零钞的赶忙设法换到零钞时,报纸已没了,一脸懊恼。今日报纸发行量是平日的数倍,还加印了号外也全都买光,读者拿到报纸时,上面的油墨尚未干,报童一个个笑逐颜开。
几天来,街头巷尾、饭馆商店、校园里、码头上,上至大人物下到平头百姓全在议论“珍珠港事件”。在为死亡数千官兵表示惋惜哀悼的同时,也为美国的参战而振奋。强大美国的参加无疑给已失去半壁江山,正以血肉之躯苦苦支撑的中国军队,中国百姓注入一强心剂。周末这天,振华、明理、美林、可云坐在西披榭里评论着这大事件。年轻人各抒其见畅所欲言,振奋激昂唾沫横飞。他们和所有的同胞一样多么盼望早日把侵略者驱逐出中华大地,可国弱民穷,无论军事实力或经济实力,中国全不如日本。军人装备、素质方面同日军有很大差距,单凭自身力量打败日本人需很长时间。现在好了,美国参加进来,美国在各方面都胜日本一筹,饱受战争苦难的中国百姓依稀见到一丝胜利的曙光,四位年轻人痛快地畅谈着。
白甫仁闻声从卧室后面自己的小书房出来,同孙辈们交流看法,比较双方国力。
“凭美国的国力,小日本输定了。”白老爷兴奋地说。振华好久没见过爷爷如此神采,皱纹纵横的脸上充满了憧憬胜利的希望,即使八十大寿那天装出的笑颜中也带着一点苦涩。
“中国必胜,日本必败。”明理振臂高呼,众人鼓掌。
洪季英同慧娴也在聊着“珍珠港事件”。
“七七事变时,我也想上前线。”季英说,“接待处的参谋是我的中学同学,他说凑什么热闹,已过而立之年,别像十几岁小青年那样冲动。若想为抗战出点力,那就经营好厂子,多捐点钱出来。家父也说我走了工厂要关门,二十来号工人怎办?就这样我的满腔热血只能保存在自己体内。”
“我和老师们带了学生上街向各家商铺募捐,不少学生把积攒的压岁钱都捐出来,真是好孩子。”慧娴也说。
“都怪当局太无能,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就像一块大肥肉任由外国列强宰割。日本囝侵占了东北还不满足,得陇望蜀要吞并整个中国,国势衰败当然被人欺。我在德国时,个别人说我们中国人口同体育水平成反比。中国留学生听了很不服气,大家积极参加校内各项体育活动,结果很多项目拿到前三名,以此证明中国学生不输于他人。不过讲老实话,我们国家各方面的确全很落后,跟欧美相比差了一大截,没有外界帮助要战胜日本不是那么容易。”
慧娴听了有点感触,想不到这家伙尚有爱国忧民的情怀,看来他身上有不少外人不知的优点。她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现在美国参战,打败日本应该是指日可待。”
“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我走了。”季英骑上车扭头挥挥手,慧娴也挥挥手。
冬至过后,白昼一天短一天,才四点多太阳就下班了,天空灰蒙蒙的,街上路人行色匆匆赶着归巢,只有慧娴跟季英慢悠悠行走着。
“娴小姐,放学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迎面走来打着招呼。
“放学了。”慧娴停下脚步回答,又礼节性地问一句:“伯母上哪儿?”
“我去酱园店买点螃蜞酱。”
“哦,走慢点。”慧娴说着,她很奇怪季英怎么都不吭声,侧头一看,咦,人哪儿去了?正纳闷,季英又出现了。
“怎么回事,不想让你娘看到你?”
季英点点头。
“犯了什么错?”这么大的人了还怕母亲责骂,慧娴觉得有趣。
“没……没有。”回答的支支吾吾。
“那为什么躲开?”
“这……这,”季英吞吞吐吐,见到慧娴的犀利目光,“时间还早,不介意的话,去对面茶楼喝杯茶,我慢慢讲给你听。”俩人都已全用“你称呼了。”洪季英言罢也不待慧娴是否答应,便推着脚踏车横穿马路,慧娴迟疑一下跟在他后面。
“悦来”茶楼里生意不错,客人三三两两就着四仙桌边喝茶边闲侃,洪季英带着慧娴上了二楼,捡了一角落坐下,慧娴是头回来这样的场所有点拘谨。茶楼跑堂的是一个中年人,阅历过各色各样客人。见洪季英虽一身工装但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热情招呼并立即端来一壶上等好茶和几碟精致糕点。他知道在女人面前,爷们大多出手大方,倒好茶后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说道“二位请慢用”便轻步退下。
洪季英大口大口地喝着,似乎有什么事困扰着他。慧娴不动声色慢慢地呷着,心想他难以启齿,是否同堂姐讲的那些绯闻有关?看来他也知道羞耻。
洪季英喝光了一杯茶,提起壶斟上,又吃了一块杏仁酥、一块绿豆糕、一块花生糕,再仰头一口气把茶喝掉后,终于开口了。
“在家母同你打招呼前,我早已看到她,为什么闪开呢?因为家母或家父一见到我同姑娘家在一块,就不问青红皂白呵责我,骂我沾污了姑娘家的名声,会害人家找不到好婆家,骂我会遭报应等等一大堆难听的话。我学乖了,我视力好一看到我家人便躲开,这样就平安无事了。这一回若被家母见到你我在一起,非天下大乱不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家父家母为什么如此痛限我呢?因为在我朋友中有几位是女性。你别生气,我以人格担保,只是朋友而已,从没有超越朋友界线。”季英说着往慧娴杯中添上茶。
慧娴似笑非笑地说:“你在说笑吧,我生哪门子气,跟我什么关系。”
季英陪笑说:“我是怕你误会,以为我真是轻薄之徒。那些女孩子都是自食其力的知识女性,大家脾气相投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是很正常的社交来往,是无可非议的。可家父家母深受孔孟之道影响,认为男女受授不亲,不能做朋友,一定非白即黑,男人只能同一个女人交往,并且最终要娶她为妻才能符合礼教。他们见我有几位女性朋友,指责我是淫棍,甚至当着女孩子面给我难堪。我是男人并且常挨骂皮也厚了,可女孩子脸皮薄很是尴尬。万不得已我在外头租了间房作为朋友聚会场所,没了父母干扰大伙儿自由自在多了。有时侃到深夜便住了下来,男的一间女的一间,绝对楚河汉界清清白白。但旧脑筋的人总以为孤男寡女在一块定有暧昧勾当,加油添醋越传越离谱,家父母及街坊四邻全信了,说我伤风败俗,是花心罗卜。你堂姐肯定有告诉你嘛,我想我行得正问心无愧,懒得去理会,多费口舌也是对牛弹琴。”
“你不会从中挑一位最合你心意结成秦晋之好,即可取悦父母又可堵住众人的嘴呢?”
“这可怎么说呢,虽然那些女孩子全不错,但我只有友情,尚未心动到终身厮守的程度。我不愿为结婚而结婚,婚姻是神圣的,只有令你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的人才能共结连理白头偕老。我不想草草行之,到头来害人害已后悔莫及,再深的友情也不等于爱情,即使红颜知己也不等同于老婆。”
季英的话令慧娴很顺耳,自己不也是不愿找一位在外人眼里门当户对但却没有爱的男来顺应世俗眼光一嫁了之。在这点上洪季英可谓是志同道合,她对他的好感不觉添了几分。
“那些女孩子一直跟你交往也不去嫁人?”声音很是温柔。
“没有,一个个出嫁了。她们像一朵朵云彩飘到我身旁,我没有抓住,就又飘走了。我不是标榜自己,我知道女孩子喜欢我,她们觉得跟我在一块很开心。可我只保持在友情的界线内,她们很失望,担心误了青春就理智地自行告退另择夫婿去了,有的已当上娘。应该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们离我而去,我认为错全在我,我也很内疚。但我不能为了一时的内疚而佯装感情,这对双方都不公平,也绝不会幸福。爱不是同情不是怜悯,爱是两情相悦,是两人的共鸣,是两只巴掌一起拍响。你能赞同我的想法吗?”
慧娴的目光在季英脸上扫了扫点点头,听了诉说后她有如释重负之感。她相信他是光明磊落的,一个人是否坦诚可从眼睛上读出来,外人确是只看表面而误解了他,自己也是听了堂姐的话对他怀有偏见。古人说得对,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见季英还盯着,赶紧定下神说:“我认为你没有错,不过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也要注意点。”
季英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谢谢,总算有人懂我。讲句公道话,我要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慧娴不禁一阵悸动,赶忙喝一大口茶压下去,平静地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季英露出钦佩的眼神说:“我知道了,我的葛校长,这茶喝得好,走吧。”
俩人下楼,大街上已是万家灯火。快到福井弄时,季英贴近慧娴耳边细声讲了句:“娴,你真好。”竞敢如此称呼,慧娴很是恼火,可季英已消失在夜色中。第二天,慧娴沉着脸,季英打哈哈说:“抹上油彩可演包公了。”慧娴愤愤瞪了一眼。他还是涎着脸说:“元旦打算怎么过?我是给工友们放假一天。好了别这样,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保证再也不敢了,一定恭恭敬敬一口一声葛校长。”
“哼,嬉皮笑脸的,那有悔改之意。”
“那我就严肃点,你看这样够严肃了吗?求你了,转过头看一下,就一下。”
慧娴侧目一视,一张五官变形的怪相映入眼帘,她不由扑哧一笑释然了。可当分手时,季英一脚跨在车上挥手说:“娴,回见。”便摁着车铃扬长而去。慧娴小声骂一句“混帐”,可脸上并无半点怒意。
元旦这日,天刚拂晓,谁家公鸡的啼叫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天空尚是一片蛋青色。振华、可云站在月娇家门前,他俩身上背着干粮和水壶,没一会儿明理、美林出来了,月娇跟在身后。四位年轻人利用元旦放假去棋山游玩,去棋山要走水路,坐船近两小时水程,所以得起个大早。隆冬天,晨风吹在脸上一阵冷颤,月娇说:“我看你们都穿得不多,时间还早,加件衣服再走吧,大冷天的。”美林摇头说:“不用啦,一爬山就热了,衣服一件一件脱掉。”振华看了看说:“检查一下该带的都带了没有?”美林说都带了;可云说她还带了跌打外伤药;明理拍了拍左肩鼓鼓的挎包说,这儿还有十多粒桔子。振华笑了笑说,那开路吧。四位年轻人兴至勃勃走了,月娇追着背后叮咛路上小心点。
月娇转身进屋,她心里亦喜亦愁。亲闺女、干闺女全是大姑娘家了,姑娘一大就有了心事,俩丫头的心,她看得很清楚,一位在振华身上,一位在明理身上。每到周六傍晚,俩人就在弄口等候着振华、明理从学校回来。礼拜日一吃完早饭美林就上白家去了,不到晚上不回来,家里连午饭晚饭全省了。在白家做些什么呢?二少奶告诉她美林总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的,她一来家里就热闹了。“我想她是把一礼拜的话积攒到振华回来才说。”二少奶开玩笑道。而可云呢,同样一吃完早饭就来了,也不做作,说声“我找明理”便直奔明理房里,一呆就是半天,月娇也不便过问。有一回实在忍不住在饭桌上问明理可云找你有什么事,明理回答:“她要我教她下棋。严师出高徒,经我**,她进步很快。”明理不无得意,月娇心里却很发怵。有一晚,月娇在庆林房里缝补庆林的衣服,听见俩丫头边说边笑上了楼,也不顾忌隔房是否有耳。
“瞧你,十八相送啦,送了一程又一程。”可云的声音。只听美林反驳:“你还不是一样舍不得走。”“我是陪你,不好意思先走,你只注意振华,跟你说话都听不见。”“你不也是只顾着同明理说话,脚下有个坑也没看到,幸好明理眼快抓住,不然准摔个跟斗那就出洋相了。”美林嘿嘿笑起来。“你还笑,”月娇断定可云去挠美林膈肢窝,美林咯咯笑个不止,一边求铙。没安静一会儿又听美林说:“教我打毛线吧,我想给振华打条围巾。”“嗨,这下说实话了嘛。”“什么实话不实话,我就是喜欢他,而你连对我也不敢承认,藏着掖着。干娘,我给可凡打的毛衣打大了,拿过来给明理穿。”美林摸仿可云腔调,“其实你就是给明理打的。”“没有,你乱讲,我娘要我给可凡打一件,我手上这一件就是给可凡打的。“那你也是有意打大点好给明理穿。”“好啊,你又胡说。”大概可云又扑上前,美林赶快求饶,她打小就怕痒。“我不敢了,郑可云先生,大人有大量。”“不跟你闹了,我要去准备明天的课。”“时间还早,陪我买毛线去吧。”“哎,急什么,晚上看不清楚颜色,明天去嘛。我告诉你,毛线是一针一针打的,不要三分钟热度,打了几针便没耐性了。”“不会不会,我保证有始有终,不买先去看一看吧。”“好,好,怕你了,就走一趟。”俩人噔噔下楼去了。月娇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厨房淘米做饭。
米下了锅生起火后,月娇坐在灶前的板凳上继续思量,“俩丫头脸蛋又亮又光彩,自己是过来人当然清楚是何缘故。美林跟振华,自己当然巴不得,当父母的谁不愿意闺女嫁进富贵之家过好日子,就像小丽嫁给南洋客一样要什么有什么享不尽的福……白老爷会否嫌弃门户不当呢,二少奶很疼美林应该有希望。可云跟明理绝对不行,上回自己已有意强调明理是小舅子,看来可云没明白自己的用意,也可能压根不当回事,又不是亲小舅。可云这孩子真是有心,除了她没一位孩子记住自己的生日,还给了一件毛衣。毛衣打得多贴身,给她钱还不要。素兰说她对亲娘、干娘一样亲,酸溜溜的听得出来。若能当自己的媳妇那有多好,可庆林配不上她,当初没认做干女儿就好了。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使她死心又不伤害她的心呢,唉……”月娇叹息着听到书林声音抬起头。
“娘,在想什么啊?叫了好几声都听不见。”
“哦,哦,还不是操心你们,长大了操心的事更多了,今天这么早起来?”
“吵醒了,小舅和姐上哪儿?”
“他俩同振华、可云一块去棋山玩。”
“待天转暖,师傅也要带我上棋山,师傅说那儿有好多中草药,让我好好辨认。”
书林拜师已四年多,济民对他像儿子一样,月娇很是感激。
“你要牢牢记住师傅的好,以后好好报答师傅。”
“我知道,你讲好几回了。”
“天还早,你再去躺会儿吧。”
书林上楼去了。饭好后,月娇上街买油条、酱菜,跨出门槛她看到小鹏在扫弄堂,从弄尾一路扫出来。
吃饭了,庆林把外婆背了出来,知道了明理等人去棋山游玩说道:“娘,你不早点说,我也想去,听说棋山有很多猴子很好玩的。”
“你这样年纪可以娶媳妇了,还像孩子一样贪玩。”凤英笑着说。
“我可不想娶什么媳妇,一个人多利索。”庆林大口扒着粥说。
凤英咽下饭说:“那有不娶媳妇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钱人家十五六就娶亲了。书林,多吃点,姑娘家不喜欢瘦巴巴的男人,盛满。”
“娘,书林还没到时候。”月娇说,“明理前几年不也像他这样竹竿似的,现在壮多了,更显得高。”
“明理像他娘,你珠姨比你爹还高半个头,女人那样算很高了。”
“我也比爹高。”庆林得意地说。
正夹着油条往嘴里送的小鹏白了儿子一眼,庆林低头偷偷地笑。月娇看在眼里暗暗地发笑,庆林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小鹏最忌讳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