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小巷百合
这一年小丽芳龄十五,出落得娉娉袅袅,似水仙花般清纯淡雅,尤其微微一笑便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更是妩媚动人,她喜欢清晨站在柳树下,一边大口地吸着清新的空气,一边看着柳枝随风漫舞,听着鸟儿悦耳啭声,面容那样安闲恬静,犹如深山幽谷的百合花在静静绽放,街坊邻里暗地里为她是哑巴惋惜不已。在母亲的严格督导下,她不仅颇通文墨,还写得一手秀气的蝇头小楷。刺绣技巧也大有长进,各房里的绣花帐眉,绣花枕头全来自她的纤手,她甚至绣了一套中式的小衣服给洋娃娃穿,令人忍俊不禁,家人都很疼爱她,小鹏交待月娇要给一些零花钱,说大姑娘了,总要买一些针头线脑,买一些自己喜欢的玩意儿。月娇说这还用你讲,我常放一些钱在她的衣兜里。不过这些碎钱十有五、六被庆林拿走了,月娇训斥了庆林好几回,庆林贼心不改,依然如故,月娇也无可奈何。
中秋节的晚上,全家人坐在天井中赏月吃月饼,天空中月明星稀,连银河也逊色了几分,云珠对孩子讲着古老的传说:“到半夜从月亮中会垂下一条月华,要眼疾手快剪下一段放在米缸里,米缸里的米就永远吃不完。”
庆林立马说:“那我今晚不睡,等着月华垂下来。”
“我也不睡”“我也不睡”美林、明理争先恐后说。小丽抿嘴暗笑:“儿时妈妈对她也这样讲,她也是不想睡等月华下来,等呀等,最后扛不住睡着了,睡醒时已是满天朝霞,只能懊恼着待来年,结果年年懊恼待来年……不过十五的月亮真是美啊,又圆又大,怎么不会掉下来呢,月宫里真的有嫦娥、玉兔、桂花树吗……”
凤英见小丽望着明月一副迷茫神色,在月光的映衬下,脸蛋愈甚靓丽,遂打趣道:“一代一代传下来都讲月宫里有嫦娥,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我或见到一位地上的嫦娥。”
“哦,谁?”来富啜了一口酒,问道。
凤英努努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来富等人会意地笑起来,月娇连声说娘讲得对,小丽就是嫦娥投胎的,,见大家如此关爱小丽,云珠胸口一阵暖意,她呷了一口茶,轻声说:“小丽的岁数不小了,我带她学了几年的刺绣,前几天,我拿了她绣的几条手帕去了蓝巷于红绣庄,于老板看后同意让她到绣庄当绣娘,明天我就带她过去。”去珠说罢,除了来富外,凤英、小鹏、月娇都愣住了。
过了会儿,小鹏首先表态:“珠姨,你是为了什么,小丽还是孩子,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干什么要外出做工呢?”
“是啊,珠姨,小丽身子骨也瘦弱,做工总是累人的,社会险恶,这孩子心地善良,分不清好歹,又有口难辩,还是呆在家里好。”月娇接着丈夫的话说。
凤英也急忙开口:“我说她珠姨,你心肠未免狠了些,小丽这么乖巧的孩子,我可舍不得让她出去看人家的脸色,听人家的训斥,家里又不是没有她一口饭吃,何苦让她外出受累,老头子,你说呢?”
来富挠一下头,说:“昨晚我就讲了,一个女孩子当什么绣娘,在家里绣一些解解闷就行了,福井弄哪一家女孩子有出去做女工的,明理他妈,算了。”
几对眼珠齐刷刷盯着自己,云珠浅浅一笑,从容地说:
“我知道大家的心意,你们担心小丽受苦,昨晚我已对月娇她爹讲了我的想法,正是为了小丽将来不受苦,才送她去绣庄当绣娘。你们想一想,即使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而有一门手艺在手,无论如何都能有一口饭吃,这一点,月娇她爹,还有姑爷,你们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小丽有缺陷,以后若找不到可以放心托负终身的男人,她可以凭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她……”
小鹏打断了云珠的话:“珠姨,我会养小丽一辈子。”
云珠点一下头:“珠姨绝对相信你的话,可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总是要先她而去,到那时会怎么样,谁也无法预料……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只能未雨绸缪,让她有一门手艺,她可凭手艺讨生活,无须低声下气求人,你们说我讲的是不是实在话?绣庄里有的女孩子才十三四岁,小丽同她们比已算姐姐了,刺绣是细活不是力气活,女孩子家手指头灵活,正适合干这活。刺绣讲究的是心灵手巧针法技巧,我会的全教给她了,她现在需要老绣娘点拨、指导,才能提高绣艺水平。绣庄里有那么多绣品,见多了则识广,心也灵手也巧了,若能很好地融会贯通,或许还能创出些新意。有一手绣艺绝活,只要她不懒惰,足以保障有一口安稳的饭吃,我也算对她亲爹有了个交待。”云珠停住口,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扫,呷了两口茶又说:“社会险恶,人心叵测,这我知道,我叮咛小丽凡事让三分,吃一点亏死不了人,家里有吃有穿,不靠她挣钱养家,切莫与人抢活,笑脸迎人,诚挚待人,就可避免遭人白眼,遭人嫌恶……我们再怎么疼她,也不能守护她一辈子,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云珠瞄了小丽一眼,吁出一口气,打住话语,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更舍不得让女儿受丝毫委屈,但为了女儿的将来,她只能狠下心来。
云珠的一番话,众人听得大眼瞪小眼,他们觉得云珠讲得在理,可实在不忍小丽当绣娘,但一时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大家陷入了沉默,庆林和美林以及明理早溜了,书林依偎在月娇怀里睡得正香,天井中一下寂静下来。
小丽支着下巴与月亮对视着,月儿愈加明媚清亮,令人无限遐思,小丽想起一句唐诗“一年明月今霄多”,明月若能挂在房里陪着她,那该多美啊,身边没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姐妹相伴,她感到孤单和寂寞,家人所说的话一字不落传入她耳里,她真切感受到长辈对她的关爱。她理解母亲的一片苦心,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着想。自从落下口疾,他人的一声声小哑巴,深深地剌痛她幼小的心灵,几回回哭着扑向妈妈的怀里。后来父亲过世了,她比同龄的孩子更懂得了生活的艰难,她一定要听妈妈的话,用自己的双手打点自己今后的日子。这七八年过得太舒服了,每天高高兴兴睡觉,高高兴兴起床,不愁吃不愁穿,明日去绣庄当绣娘将会怎样呢,她是有点害怕,神色也凝重起来。
不寻常的安静,小鹏先开了口:“珠姨,你想得比我们周到,那这样吧,待过了年再去绣庄。就让小丽再轻松几个月,行吗?”小鹏用恳求的口吻说。
“珠姨,就待过了年再去嘛。”月娇用同样口气说。
云珠嘴角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凤英说:“她珠姨,也不差这几个月,你就点个头”
来富对云珠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伤了大家的心,云珠沉吟片刻:“好吧,就过了年再去。”
此语一出,每个人脸上都浮起笑容,气氛又变得欢快了,小丽绷紧的神经也松懈下来,她开心地望着圆月,似乎月儿也在笑……
转眼间便到了年尾岁末,祭灶前一天,白家大少爷白修文携带妻子和四位千金回家来了,随身还有两马车大小箱子。
白修文的长相酷似弟弟白修瑞,只是个头稍壮些,一身西装革履,脸上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他妻子叫斐珏,徐娘半老丰韵犹存,身材略显富态些。四位女儿淑茵、淑芳、淑蓉、淑茜似阶梯般相隔两岁依次排列,更显眼的从发型,服饰到脚上的鞋无一不洋化,轰动了整个福井弄,饭后茶余津津乐道了好几天才平静下来,大伙儿纷纷猜测白家大少爷是回来探亲或是长住不走了呢?
月娇消息最为灵通,她告诉家人:“过了年,大少爷要去南洋。”
南洋是指印尼、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一带。东洲市有不少人去那一带谋生,百姓称这些人为南洋客。当年在布朗神父推荐下,白家兄弟俩去了英美银行做事,俩人勤奋好学,言谈得体,又是中国人,几年后修文被调往广州分行,由于广州离东洲路途遥远,白修文很少返乡。在广州时,白修文结交了一荷兰人,俩人合伙在菲律宾吕宋岛做橡胶生意。现在生意越做越大,经过权衡后,白修文辞掉银行差事,打算全身心经营生意,在商海中拚搏一场,他先把妻小放在老家,待他熟悉吕宋岛环境后,再接到南洋团聚。
这下白家可热闹了,一下子增加了六口人,斐珏眼红慧芬有仨儿子,慧芬羡慕她有四位女儿,妯娌俩切切细语,相处得很融洽。慧芬问广州有没有好玩的新玩意,斐珏说你不提我都忘了,我带了一副麻将。她从箱子里取出麻将,告诉慧芬如何玩法,说要四个人才能玩,慧芬说这好办,差人请来了云珠和月娇,几个回合下来,三个新手基本掌握了门道,并且很快着了迷,认为比打四色牌有趣多了。不久白老爷、白太太也学会了,不过白太太认为打麻将太费神,要看住上家,防住下家,不要让别人和了,还是四色牌省心。后来左邻右舍也知道了麻将这玩意,托人从上海、广州等地买回麻将,福井弄里掀起麻将热,无论白天和晚上,常听到清脆的洗牌声,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还是钟情于四色牌。
过了元霄,年味渐远渐失,白修瑞返回上海,白修文单身奔赴菲律宾,学堂也开学了,白老爷花了一笔钱,送四个孙女去英华学堂插班念书。每天,白家的七位孙辈穿着统一整洁的校服走出福井弄,街坊邻里投去仰慕的眼光,心里在嘀咕有钱真好。
由于人多,慧芬的仨儿子懂事地把东彼榭——书房让给堂姐妹放学后做功课,自己另找他处。振武、振兴在自己房里,振华则拉着明理去了后院。后院同福井弄一样铺着青石板,墙外便是吉祥河,当年白老爷利用吉祥河水开了一方池塘,养了红鲤鱼还种了荷花,当微风掠过,常有鱼儿跃出水面。夏天,蜻蜓点着水,荷花玉立,花朵娇艳,荷叶青翠,别有一般清香,给盛夏平添了几分清凉。
后院的右侧有一棵桂花树,秋高气爽的时分,黄色桂花挂满枝头,秋风拂过,洒落一地芬香。桂花树下有一大理石小圆桌,桌旁围着四尊鼓型石凳给人坐,振华同明理就在这圆桌上做作业。后院的左隅有一丛方竹,长得飘逸潇洒,四季长青。沿墙角还一溜摆着几个大鱼缸,里面养着不同形态的各色金鱼,有水泡眼、鹤顶红、五彩燕尾等等,它们自由自在游动着,时而吐泡,时而摆动漂亮的尾裙,显得优哉快活。这些金鱼是白老爷的宠物,他细心地为金鱼喂食、换水,一摆弄就是半天的工夫。
美林生性活泼,常带着可云和同学来后院玩耍,绕着小圆桌追逐奔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笑声叫声回荡在高墙里,跑累了就蹲在鱼缸边观看金鱼,指指点点,各为自己的所爱争个不休。男孩子跟女孩子不同,振华、明理喜欢捉蜻蜓,捉金龟子,喜欢打水漂,小石子在池面上一蹦一跳奔向前,比谁起落的次数多。明理由于得到庆林的真传,所以胜多负少,振华不服气,到河沿下拣了一堆碎瓦片、细鹅卵石苦练不已。
白老爷对孩子们很友善,从不阻挡孩子来后院玩耍,也不嫌他们淘气聒噪,瞧着孩子灵巧的身影,明快的呼声,似乎自己变得年轻了。
这一天傍晚,斐珏同慧芬站在楼上右后厢房的窗前往下瞧孩子在后院撒欢打闹,斐珏的小女儿淑茜也在其中。
“穿着粉红衣服的那个小丫头长得挺清楚。”斐珏手一指说。
“她就是我的干女儿美林,小嘴巴挺甜的。”慧芬笑着说,“生不出女儿,认个干女儿来过瘾,她也跟我亲,我还想以后在白家子弟中挑一位给她当夫婿。”
“那爹是不会同意的,门不当户不对,爹瞧不起生意人。”
“什么门当户对,现在是民国,白家也不再是仕宦家族了,大哥和修瑞也算是生意人,以后你们到了南洋,哪儿去找书香门第的人当女婿?”
听到南洋这两字眼,斐珏叹口气:“唉,讲句老实话,我真不想去什么南洋,听说那儿一年四季都是热腾腾的,就让他一个人在那儿,我和女儿就在东洲,和你们在一块也热闹。”
“那也许大哥会在那边娶个小的,到时你后悔莫及。”慧芬说出女人的致命之处。斐珏愣了愣点点头说:“男人在外花天酒地,纳妾娶小,还美名风流,女人只能恪守妇道。有一位洋太太问我你们中国女人怎么如此包容丈夫,我只能苦笑置之。那些洋人不了解三从四德,我也说不出口,洋人是一夫一妻的,还有女王。不过修文还好,没有因为我只生女儿而嫌弃我……他偶尔出去喝花酒,我也闭一眼睁一眼……我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我喜欢你家小三,把他过继给我吧,我会像亲生儿子一样疼他的。”斐珏看着慧芬。
慧芬摇摇头:“虽然我希望小三是个闺女,偏又是儿子,但无论如何,总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娘的,哪一个会乐意把孩子给人,你可不要生气,假若我叫你把淑茜给我,你会点头吗?”斐珏抿嘴笑着不吭声,“好了,不说这些,我们到后院走一走。”妯娌俩下了楼。
小丽双手拎得满满的走进家门,孩子们迎了上去,打开一纸包,是糖果和糕点,立马吃了起来。原来元宵过后,小丽便到绣庄当绣娘去了,今天头回领到工钱。她给来富买了两瓶绍兴酒,给小鹏买了上等的茉莉花茶,给三位女性长辈各买了一双洋袜子,给孩子买了糕点与糖果。
来富高兴地嚷道:“我闺女多孝顺啊。”凤英嗔道:“你这孩子,辛辛苦苦挣得一点钱就这样花掉了,我这个老太婆穿什么洋袜子……”话虽如此,却拿着洋袜看个没完。
月娇动了真格,拉下脸数落:
“大姐一点都不高兴,很生气,你要绣多少针,才能挣到这一点钱,你心里欢喜,买点糕点糖果表表心意也就罢了,怎能随随便便买这买那呢,钱都花光了吗?不能这样,把钱留在身边,买些自己喜欢的布料,胭脂水粉,家里用不着你操心。你是懂事的孩子,钱要花在该花的地方,记住,下不为例,不然大姐要不客气了。”
小丽点着头,她明白大姐的用心。可来富却为之不平:“你不客气什么,小丽,别理她,有爹哩。我闺女头回领工钱,就记得给爹买酒喝,爹真欢喜,今晚爹炒两碗菜犒劳你。”来富说着示威似的朝月娇一扬下巴,月娇哭笑不得。云珠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心里为女儿的表现甚感欣慰。
当小鹏从饭店回来,洗了把脸,坐下来呷了几口茶后,惬意地说:“今晚茶叶好,你新买的?”月娇告诉他是小丽买的,小鹏的脸色深沉起来,他慢慢地啜啜着。月娇又说:“小丽这孩子真没话说,以后美林有她的一半,我就满足了。”小鹏没有搭腔直到躺在床上才开口说:“我们每个月专门为小丽积攒一些钱,留着以后给小丽买嫁妆,你看如何?”
“好主意。”月娇点头,“明天我去买一个钱罐,每天往里扔几片零钱,积少成多,嫁妆就有着落了……我索性买两个钱罐,一个装小丽嫁妆,一个装孩子的学费,再过两、三年,书林也要上学了,学费可是一笔不小的|的开支。”
“好,就这样办,小钱变大钱。”小鹏赞同。
夫妻俩为这点子开心不已,格外亲热了一番,才美美地安睡了。
春去秋来一年又过,年前,白修文喜孜孜回来,南洋那边一切顺利,他来接妻儿去南洋。想到与斐珏分别在即,再聚不知何年,慧芬心里未免伤感,可真正伤心的事还在后头。原来白甫仁作主把慧芬的大儿子白振武过继给白修文当养子,元宵过后就随大伯一家去南洋。当慧芬从丈夫嘴里得知此事时,她傻了眼,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自己的亲骨肉跟别人走,但她知道官宦人家的规矩,公婆的话只能顺从不能违抗,否则就触犯了“七出”。她哭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眉头紧锁的丈夫,要他去对公爹说能否再等两三年,待振武中学毕业后再去南洋,修瑞说这些话他已讲了,可爹不同意。听大哥说吕宋岛那里也有英美教会办的学校,不会耽误学业的,他也舍不得骨肉分离,但老爷子发了话,只能照办,就当儿子出国求学好了,修瑞安抚着妻子。
慧芬一夜没合眼,翌晨,趁着白太太在烧香拜佛,她求婆婆在公爹面前说句话。白太太叹了口气说,她理解慧芬的心情,可她爱莫能助。当年返乡时,俩儿子继续留在京城,她百般反对,被丈夫狠狠训斥一番,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问她什么是三从四德,叫她少管儿子的事,她也是流了很多的泪水。即使现在俩儿子都已成家立业,但因不在身边,她还是牵肠挂肚得很……唉,这件事全怪你大嫂生不出儿子……末了,她慈爱地说:“这事已改变不了,你别再横生枝节,惹得你爹迁怒于修瑞,那就更没意思了。我想你大哥大嫂是不会亏待振武的,你尽可放心。再说无论如何他总是你儿子,即使过继给你大哥,也是你儿子,将来你大哥的家业都是他的。”最后几句话白太太是贴着儿媳妇的耳根悄声说。
晚上,白家上下聚在厅堂,白振武行了叩头大礼,正式称呼白修文夫妇为爹娘,慧芬的心快碎了,硬撑着没哭出声。往后的几天,她是在床上度过的,不言也不语,斐珏满脸歉意来看望,也被她撵走,她望着窗外从天亮到天黑,恨不得拽住日头不下山。出行的前一晚,她把儿子叫到房里,千叮咛万嘱咐,可振武是少年不知离别愁,他沉浸在去异国他乡的兴奋中,对母亲的话心不在焉嗯嗯着。第二天早晨,吃了太平面走出家门,他回头望着熟悉的宅院,眼睛红了。这是民国十八年正月廿一,黄历上是宜出门、宜远行、宜坐船的黄道吉日。
儿子去南洋已两年,慧芬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在麻将桌上也会有说有笑讲起南洋的一些风俗人情。“儿子大了,总要离开娘。”她想通了。秋凉时节,白修瑞从上海回来,这回同以往不同,四季穿的衣服全带回来了,街坊邻里又猜测不已,这回消息灵通的是小鹏,他从白家对弈回来告诉月娇二少爷也要去南洋了。
“二少爷也要走?”月娇将信将疑。
“嗯,二少爷在大少爷的鼓动下,与大少爷合伙投资在南洋做木材生意。大少爷经营有方,利润相当可观,但大少爷还有自己的橡胶生意要做,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劝他辞了银行差事,去南洋帮他处理公司日常事务。考虑了几个月,二少爷决定听从大少爷的建议,白老爷责骂他做事太鲁莽,再过十来天就要走了。”
月娇心想二少奶准定又要伤心难过,明天去看看她。
当月娇来到白家时,见慧芬正指挥着贴身丫环秋儿打理行装,脸上并无异样之色。月娇诧异,追问之下,慧芬笑道:“又不是不回来,少两、三个月,多则半载而已,同在上海没啥两样。再说还能代我看看儿子在那边过得怎么样,虽然信上总是讲很好,可总是不踏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吧。”慧芬把话扯到儿子身上,她还是牵挂着在异国的儿子。
“那你干嘛不一块去呢?”
“我离得开吗,公婆都是一把年纪了,事事都得有人照应,振文、振华还在上学,我也撂不下,又不是十天半月便能回来。”
月娇点点头,慧芬讲得对,男人可以拍拍屁股就走,而女人心里总装着整个家。过年了,修瑞没回来,直到二月初八才返家,他告诉白老爷,此行的最大收获是认识了不少商界的华人,华人之间相互关照,团结得很,对今后生意大有裨益。
“振武过得怎样?胖了瘦了?”白太太打断儿子的话问起孙子的情况,这也是慧芬最想知道的,碍于礼数,在公婆面前不便开口。
“长高了不少,学习成绩也很不错,大哥打算送他去美国念大学。他跟我讲,他想爷爷、想奶奶,想后院的池塘,还有那些金鱼,这孩子”修瑞说着笑起来,白老爷白太太也笑。“大哥大嫂对他很好,他同淑茵等姐妹也相处得很和睦。噢,我还带了一些相片回来,我去拿。”
相片在东洲还是比较稀罕的,大家好奇地端详着、评论着。这些相片有振武的个人照,有与淑茵姐妹的合影,也有与大哥一家人的全家福,个个脸上笑容灿烂,看来过得挺快活。
白太太又问孙女们过得如何,修瑞说也在学堂念书,正融入当地的华人社会,只是苦了大嫂,大嫂很少出门,怕被人嘲笑一双小脚。
白太太叹息道:“世道真的变了,过去旗人不缠脚,汉人以三寸金莲为美,如今反而沦落到羞于见人的地步。”
慧芬听了低头瞧了一眼,为自己是天足而庆幸,当初因为大脚,婆婆和斐珏在言谈中常有嘲讽之意,而今……她暗暗得意。
回到房里,修瑞对她说他是哄老人欢喜,其实儿子最思念的是她,见面头一句话便问“妈妈怎么没来。”我说本来要来,后来担心你伯父伯母会不高兴,影响你的处境,考虑再三,只得作罢了。丈夫这么一讲,慧芬的泪水涌上眼眶,修瑞温情地说:“儿子就是儿子,无论走多远永远是你儿子,他不会忘记自个儿亲娘……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振武问起小丽。”慧芬哦了一声,感到意外,“我问他是否对小丽有好感,他难为情地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在家时,一见到小丽就心跳,到菲律宾后,脑海中常浮现小丽的身影。”我叮咛他好好念书,学业有成后再考虑感情的事。
慧芬沉默片刻后说:“小丽越长越漂亮,脾气也好,可惜说不出声,不然倒可以考虑。”
“即使正常也不可能。”修瑞笑道。
“为什么,门户之见?”
“门户且不论,美林是你的干女儿,她叫振武大哥,叫小丽小姨,大哥、小姨能扯在一块吗?”
慧芬扑哧笑了,“我知道你指什么。”
“好了,不说这些不着边标的话。”修瑞搂住慧芬,俗语说久别胜新婚,这里勿须多言了。
光阴似箭,转瞬即逝,小丽十八了,越发长得秀丽可人,凤英讲她脸似二月桃,腰如三月柳,像年画上的美人一样。媒婆陆陆续续地上门提亲,可没一个使人满意,有的獐头鼠目,有的人品低下,有的好吃赖做,有的家庭贫寒,还有一位公婆似虎狼。云珠只能一一委婉拒绝,有一媒婆因夸下海口而恼羞成怒,离去时扔下一句话:找女婿要随行就市,一个哑巴还挑肥拣瘦,也不惦惦自个儿份量。月娇冲出去同她论理,被云珠一把拽住,月娇气呼呼说:“我要撕她的嘴巴。”云珠劝道:“当媒婆就这样,黑的说成白的,丑的说成美的,犯不着同这般人计较。她们讲她们的,我们行我们的,来,喝口茶消消气。”
话虽这么说,其实云珠心里很郁闷,脸上少了平日淡然的笑容。麻将桌上慧芬开导说:“小丽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凭长相,凭人品,一定会有好姻缘的。现在女孩子过二十未嫁的大有人在,学堂里女先生有的二十好几了还独身哩,小丽才十八,不急,也急不来,缘分来时自然水到渠成。”
云珠挤出一丝笑容,“我不急,我知道急不来,姻缘天定,是我对不起孩子,当年没有照看好,才落下口疾,若没有适合人家,我宁可让她当老姑娘,也比低声下气过日子强。富贵的我不敢高攀,一般小康家庭就行了。”云珠叹了口气,扔了一张牌,又抓了一张牌。
“什么老姑娘,说得这么难听,我相信,小丽一定会遇到一位好男人。”月娇大声说。
慧芬附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小丽只是缘分未到,缘分到时,挡都挡不住,到时候,你可别拉住不放。”
“世上事那能样样随你心意,走一步看一步吧。”云珠话中透着沉重。
三人边打边聊,只有素兰专心致志,突然她高兴叫起来:“我和了。”
四位女人中,牌技最高明的是月娇,最臭的是素兰,鲜有和过。为什么呢?会打牌的人总是隐瞒自己的牌情,可素兰手中的牌无论好坏,她一味真情吐露,牌坏她自言自语埋怨,牌好则激动得喊出来,月娇告诫过多次,她讪讪嗯嗯着,然而一上麻将桌,又故态复萌。云珠讲她是老实人,慧芬说她是三岁孩儿缺心眼。月娇无奈,回回把赢的钱偷偷归还给她。“只是玩玩解闷,哪能当真。”月娇轻描淡写说,素兰感激不已。今天她们仨顾着说话,倒成全了素兰,见她似孩子般欣喜,其他三人不由笑了。
得知亲事没有着落,小鹏心里很高兴,他希望小丽永远留在身边,不过他也忿忿不平,怎么提亲的没有一位是好货色呢,沉思了好半晌他对月娇说:
“今后媒婆上门,你先堵在门外,告诉她们我们的条件,若符合条件再放进来,免得珠姨揪心。”
“哦,什么条件?你说。”月娇对丈夫的话感到兴趣。
“一有正当职业,二人品上等,三五官端正,四知书达礼,五岁数相当,六公婆敦厚……就这些吧。”小鹏挠挠头。
月娇甚感满意:“说得好,就这样办。”
几天后来了一位姓崔的媒婆,开口三分笑,说要保一门好亲事,月娇依计行事,崔媒婆听后哈哈大笑,说:“有这样好的条件,何必娶一位哑巴老婆哩。大妹子,姑娘虽美貌但是个哑巴,应该将就些,才能嫁得出去。”月娇也嘿嘿笑两声,“我妹子若不是有点小毛病,那是要嫁个状元郎,那能轮到你来提亲。你是能说话,但嘴巴太龌龊了,赶快回家漱口去吧。”说完砰一声关上门,崔媒婆差点被呛死,气得脸色发青嘴哆嗦。
小丽丝毫不知家人为她的亲事操心,她一如即往过她的日子,清晨起床在河边伫立时许,看着蓝天、白云、绿树,听听水声鸟啼声,她感到安然恬静。在绣庄,她笑脸待人认真干活,看着一朵朵美艳的花儿在自己的手指下展现出来,感到喜悦和自豪。活儿不忙时,她也同绣庄的小姐妹逛逛街,买一些小玩意,晚上则看看书。有时跟着母亲、大姐上戏园看戏,她觉得日子过得很滋润,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在她心目中,这一辈子永远伴着母亲过日子。
这天午后,凤英在天井晒日头,已过春分节气,天气乍暖后这两天又返寒,她眯着双眼坐在藤椅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云珠、月娇在井边洗衣服,边攀谈媒婆的事,月娇模仿媒婆的说话腔调,逗得云珠笑个不已。正说在兴头上时,传来嘭嘭敲门声,“可能是媒婆”月娇站起身走去开门,门一开,月娇挺直了身板,是小姨秀英。“你发什么愣,不让我进去?”秀英嚷道,月娇撇撇嘴侧开身子,秀英满面春风走了进来。
“大姐,晒日头啊,暖洋洋的很舒服吧……云珠洗衣服啦,家里有口井,洗洗刷刷真方便。”秀英亲热地打招呼。
月娇心里纳闷:“今天小姨像换个人似的,哼,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好事。”她进屋提了张椅子出来搁在凤英旁边,“小姨,坐。”
凤英拢一拢头发问:“秀英,有什么事吗?”
“哎呀大姐,难道没事就不能来吗?我们可是亲姐妹,我是特地来看你的,嘿嘿,当然也有一点事,不过是天大的好事。”秀英满脸堆笑,真是稀罕。
月娇睨了秀英一眼说:“娘,今天日头从哪边出来啊?”凤英嘲讽一笑没吭声,云珠低头拧衣服,一边猜测秀英的来意。
虽无人接她的话茬,秀英方兴未艾往下讲:
“大姐,金生在当铺做事已七八年了,他的两位兄长只给他伙计的工钱,我们孤儿寡母也只能忍气吞声。不过靠着我省吃俭用,倒也积攒了一些钱,打算给他娶房媳妇,若他爹在,早成了亲。媒婆提了几家的姑娘,可金生都不点头,我气坏了,他才吞吞吐吐说出口。大姐、云珠,你们猜他看上谁了?”秀英买起关子停住口,凤英冷淡地说了一句“我怎么知道”,秀英咽了咽口水,扫兴地自问自答:“金生看上小丽了,他同小丽只见过几回面,心里就有了她。我思前顾后了好几天,好端端的儿子干嘛要娶一位不会说话的媳妇呢,可转而又想,既然儿子喜欢,就遂了他的心意好了,我也算做了一件积德的事,你们说对你们家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见三人瞠目结舌,秀英愈加得意忘形,“你们看订个什么日子把喜事给办了……我们是自家人,聘礼就免了吧。你们多准备些嫁妆,陪嫁越多,新娘越有面子,家里就我和金生,活儿不多,这样婆家哪儿找,一年后再添个娃娃,当然千万不要是哑巴,日子有多美就有多美。”秀英越说越乐,嘴巴大张。
月娇气炸了,将手上的一件褂子使劲抖了抖搭到竹竿上,转身对秀英皮笑肉不笑说:“我今天可是见识了什么叫恬不知耻,小姨,日头已斜,你该回去做晚饭了。”
“还没说好日子哩,大姐、云珠,你们说订哪天好,今天初七,下个月会不会太仓促?”秀英笑嘻嘻的,她认为她吃定了。“云珠,你是小丽的亲娘,你说句话,点个头,我们就算订下亲事了。”
云珠往竹竿上晾着衣服,她紧咬嘴唇一言不发,月娇走近她,“珠姨,你生什么气呢,她鬼话连篇,胡言乱语,你就当给咱们解闷逗乐来的,你瞧,我娘在笑哩。”
凤英果真在笑,秀英亲热地说:“姐,看你乐的,你可要叫姐夫多拿些钱出来打点嫁妆,小丽体面地出门,街坊邻里准会夸你会做人。”
凤英摇手笑道:“我被你笑饱肚子了,你真会说笑话,想娶小丽做儿媳妇好比梦里娶媳妇——想得美,万万不行的。你回家做你的梦去吧,路上眼睛睁大点,不要摔倒了。”
凤英冷嘲热讽的话,听得云珠、月娇相视而笑,而秀英却傻了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万万没料到凤英会如此不留情面。
“还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讲,现在为了金生,我不得不讲,毕竟金生是我的亲外甥。你要同左邻右舍搞好关系,不要一开口就恶语伤人,处处想沾便宜。媒婆一提亲,女方一查,邻里自然没好话,金生的亲事黄了,原因就在你身上。你是我的亲妹子,我才说这些掏心窝的话,我也不留你了,你走吧。”
秀英脸色铁青,她想得到一位免费儿媳又兼使唤丫头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她恶狠狠地瞪着凤英,恨不得咬下一口,“你……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活该是个瘫子。”
说罢一脚踢飞了云珠坐的小板凳悻悻而去。月娇追了出来,朝她背影喊道:“你是疯子,金生摊上你这样的娘,真是倒八辈子的霉。”
云珠觉得秀英可怜又可恨,她心里惴惴不安,担心秀英不会善罢甘休,在忐忑中,一个月过去了,秀英并无什么动静,云珠也就放下心来。早饭后,孩子上学,小丽去绣庄,小鹏到饭店忙碌,来富最后一个走,晚上要办五桌酒席,他要亲自出马采购,屋里一下安静下来。收拾好碗筷后,月娇带着菜篮上市场,凤英吩咐买一些红心番薯,“刚才饭桌上你爹念叨好久没吃番薯了,今晚就煮番薯粥吃。”凤英说。
夕阳收走了最后一抹红晕,暮色统治了大地,平日里小丽该回来了,可今天不见人影。云珠叫明理上弄口瞧瞧,过了一会儿明理跑回说没看到姐姐。云珠寻思今日绣庄活多要迟回来,就叫大家别等了先吃,孩子一听便动起筷子。也许番薯粥又香又甜的缘故,孩子们吃得比往日多,月娇说我就知道孩子会多吃,特地多煮了些。不然小丽回来就没得吃了。凤英说不要讲孩子,我也多吃了小半碗。一家人吃得很热闹,庆林对明理说:“番薯粥甜丝丝的真好吃,我吃三碗了。”庆林对明理很友好,明理书念得好,还是班长,庆林很佩服他。
“你就知道吃,娘,下课时,哥又跟人打架,幸好先生没看到。”美林向月娇告状。
“臭丫头,舌头长疮啦。”庆林怒视。
“你还有理。”月娇喝斥道,“不是写了保证书不再打架了吗,你不学好,美林也跟着丢脸。”
“别说了,吃饭吧。”凤英摆摆手压了下去。
饭后,孩子们各就各位做功课,明理上振华家,美林上可云家,庆林也想走,被月娇叫住:“你给我老实点,要上哪儿?”庆林睨了一眼,把书本拿出来摆在桌上,可眼睛却东张西望着。他的弟弟书林在专心至志做着算术题,书林也已念小学一年级,学习成绩比哥哥姐姐都强,深得父母宠爱。庆林暗叹一口气,书林太小,跟他没啥好讲,可又坐不住,捏着铅笔,逗着桌下的猫咪玩,不时用眼角瞄一下坐在一旁补袜子的月娇,心里直叫苦:“今晚溜不成了。”他索性在书本上涂鸦起来。
挂钟打了八点,小丽尚未回来,云珠心神不定了,她走到大街上张望,过了会儿,月娇也出来站在她身旁。天气暖和,街上行人也多起来,近在咫尺的饭店在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小鹏在灶边忙碌着,也没有注意到她们二人,又过了半小时,云珠对月娇说:“我上绣庄看看。”说着匆匆走了。
当!当!挂钟打了九下,明理、美林全回家了,可云珠母女还没回来,月娇也坐立不安了,她到凤英房里说出自己的担心,凤英也紧张起来。不一会儿来富回来了,手里攥着两包,一包是大鱼大肉,一包是寿桃、礼饼等生日糕点,孩子欢叫起来,抓起糕点就吃。来富听月娇说后也感到诧异:“这母女去哪儿?”
近十点时,小鹏走进家门,今晚生意很好,他心里高兴,可一听到情况后,脸色立马沉下来,“我上绣庄一趟。”拨腿正要走,门被推开了,云珠靠在门框上脸色白得像张纸。月娇急忙上前:“珠姨,小丽——”话未说完,云珠瘫了下去,月娇惊叫一声,双手拽住她。小鹏也奔出来,俩人一左一右架着她走进厅堂置于椅子上,来富麻利地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唇边,喝了几口后,云珠伏在桌子上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来富、月娇、小鹏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脸惊慌,小鹏焦急地问:“珠姨,小丽出事啦?”
“月娇,拿热水给你珠姨洗把脸。”凤英在房里大声说,她还没睡,外面的动静逃不过她耳朵。
月娇应了一声,走进厨房拧了一条热腾腾的毛巾出来,云珠擦了脸后,细声说起来。
“绣庄的大门紧闭,里面暗摸摸的哪有人。我赶紧去了小丽的两个小姐妹家,也都没有,她俩说会不会上亲戚家,我又去了我哥哥家,我哥嫂一听就急了,我只得说也许在小姐妹家,叫他们不要担心……都这么迟了,会在哪儿呢?准是遭到不测了。”云珠又哭了起来。
小鹏紧握拳头,心里慌得很。“这可不比那年走失,再说这么大的人不可能迷路,一定有人使坏。小丽与世无争,会得罪谁呢,没有一点头绪,要上哪儿找?”小鹏的眉头拧成一团。
听着云珠的哭声,又看到大人阴沉的脸,孩子们识相地闭上嘴巴,厅堂里窒息得很,静悄悄的,只有云珠哀哀的哭泣声。
“小姨长得那么俊,会不会被人抢走了呢?”庆林讲出自己的想法。
“别胡说。”月娇喝住庆林,其实庆林的话一针见血触到大人的心坎上,他们怕的正是这一点,只不过不敢说而罢。
“你们去睡吧,明早还要上学。”月娇挥手叫孩子离开。
“大家都歇去吧。”云珠收住哭声说,“十点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听天由命吧。”泪珠儿又重新簌簌落下,小丽可是她的命根子。
月娇低声说:“再等等吧!”
凤英在房里一个劲叹气。
众人正束手无策,门外传来敲击门环的声音,庆林跑去开了门,来娣走了进来,大家甚感奇怪她的到来,而来娣已看到云珠泪流满面。
“是在等小丽吗?来娣直截了当问。
月娇跳了起来,急切抓住来娣的胳膊:“你知道小丽上哪儿了?”大伙儿的眼珠全盯着来娣。
“傍晚时,我在双塔街怡和面店买线面,眼角瞅见小丽被俩粗壮汉子左右扶着从店门口走过,我拿了线面出来想打个招呼,可他们已走远了。我想小丽怎么来这儿,也许是我看走眼了,也就没有追上去。方才钱多回来,我对他说起此事,钱多叫我过来看一看以防万一,想不到真是小丽。”
云珠倏地站起来:“你瞧见往哪儿去了?”
“我看他们拐进思明坊。”
“思明坊?”月娇觉得耳熟正迟疑着,凤英的声音又传出来:
“小鹏、月娇,快去小姨家,小丽准在她家,这天杀的秀英竟干出这没天理的事,会有报应的。”
“对呀,是小姨干的。”月娇顿悟,小姨家就住在思明坊安民巷。
小鹏夫妇疾步如飞,没多久月娇便落在后面,小鹏只得回头拉着妻子走,到思明坊时,偌大的巷子已寥无行人,他俩急忙扑向安民巷。
秀英家的大门上贴着双喜字,月娇一把撕了下来,二人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秀英在大声咒骂:
“哭,哭,哭,有没完?烦死人了,等福井弄那边死光光,你再哭也不迟……还再哭,已是哑巴了,难道还要再加上瞎子不成?不要惹得老娘性起,送你两巴掌。你哭死了也没人知道,只要老老实实干活做事,伺候好老娘,老娘会赏你一口饭吃,若有一丝偷懒,老娘……”
小鹏气得肺要炸了,一边用拳头咚咚擂门,一边吼道:“快开门。”屋里没有动静,月娇厉声喊:“不开,我就踹了,一、二——“三”字未出口,灯亮了,秀英开了门:“半夜三更的,什么事?”秀英挡在门口质问道。
月娇用劲一推,秀英没提防,身子一歪跌倒在地,月娇连看都不看,径直往里走,口里呼喊着“小丽、小丽。”
“表姐,小丽在我房里。”金生在房里大声回答。
小鹏和月娇急走到金生房门口,只见铁将军把着门。
“踹!”月娇一声令下,小鹏使劲几脚,门踹开了,小丽披头散发冲了出来,金生紧跟其后。原来小丽的双手被捆在背后,绳子的另一头捆着金生的双手,小鹏双目冒火迅速解开绳子,小丽两手勾住月娇脖子,呜呜哭起来。月娇鼻子发酸,抚着小丽的背,轻声说:“走吧,你娘在家等着你。”
“走,去哪儿?”秀英在身后冷冷地说,她叉着双臂一脸坏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说也说不清楚,谁还会相信你是黄花闺女。”
小鹏一手揪住金生的衣领,声色俱厉问:“你干了什么?”
看着小鹏因愤怒而变形的脸,金生一脸惊悚,“没没……没有,我的手也被绑着呢。”
小鹏松了手,对月娇说:“我们走。”
“不能走,小丽已是我家媳妇,不能走。”秀英歇斯底里堵在前头。
“啪”月娇一巴掌掴过去,小鹏顺势推开她,扶着小丽扬长而去,背后传来秀英一阵咒骂声。
已两天了,小丽依然一副恍惚神态。对她说话,她置若罔闻,迷蒙地看着你,饭量更是骤减,云珠摸着她的脸直掉泪。她也无动于衷,呆呆坐着,半天不挪一步,似乎魂魄出窍了。郑平和号脉后说是惊吓过度,要好生静养,济民告诉月娇最好换个环境。月娇想了想,想到一个地方。晚上她把想法告诉小鹏,小鹏正为小丽着急,一听连连点头。
第二天拂晓,小鹏便脚步匆匆出了门,中午时形色匆匆回来,吃过饭后,他带着云珠母女走了,上哪儿去呢,是去他的乡下老家——王厝。清晨小鹏出门就是为了回王厝安排云珠母女的住宿,在王厝云珠母女受到小鹏弟弟一家人的热情欢迎。
王厝离市区约二十来里路,是个依山傍水、景色幽静的小山村,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家家户户种植moli花,眼下未到开花时节,但空气中已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村边清澈的溪水,田野中金灿灿的油菜花,路旁屋下五彩缤纷的野花,在水塘田头悠闲觅食的鸡鸭,骑在牛背上的牧童,使人感到淡泊和安详。淳朴的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与自然和谐交融在一起,小山村犹如一幅素雅的田园生活画卷,令人不由吟出“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的诗句。云珠携着小丽漫步于田间溪畔,她要让青山绿水抚平女儿心中的伤痛,让噩梦随着山野的风儿飘散遗忘,让蓝天白云,让阳光雨露重新充实女儿那受伤的心灵。大自然果然不负她所托,一个月后,小丽又似一朵清新淡雅的百合花站在家人面前。